第28章 美人劫|之一
三年之後,暮冬,北境。
飛雪像是割開的白片,被風散着吹落在她的肩上,在她月白的長袍上鋪了薄薄的一層。
丁曦擡起掌心,被召回的浮游劍撕開濃霧,劍花簌簌飛旋,落在她手裏。
她提着劍,豔紅的血滴順着劍尖無聲滑落,濺到了她的袖角,而後血氣飛上來,迫使她微微蹙起了眉。
身後有人開口,朝她恭敬地問道:“掌門,還走麽?”
聞聲,丁曦回頭看了一眼。
說話的是位淩雲閣的年輕弟子,而在他身後,還站着數十位互相攙扶的其他弟子,幾人身上此刻都挂了彩,正深一步淺一步地走在這寒斜山上。
丁曦看着他們臉上的痛苦神色,抿了抿唇,道:“你們先回去吧,方才我用劍探過,山上的妖物都已退到了禁制之外,後面的路我自己走即可,你們自去給丁師叔複命。”
弟子面上露出幾分猶疑:“可、可丁符師兄讓我們跟着您,護您安……”
他語氣帶着幾分心虛,還未說完,卻見丁曦用冷然的眸子睨了他一眼,于是聲音跟着戛然而止,有些尴尬地紅了臉。
這一路妖物都是丁曦殺的,誰護着誰,倒還真不好說。
見狀,那弟子便不再猶豫,只朝丁曦一禮:“那我們便回去向延堂長老複命了,掌門您多保重。”
丁曦點頭,又在他們身上留下幾道杜靈符,接着漠然地收回了視線,兀自轉身走了。
雪越下越大。
弟子看着那道月白的颀長身影沒入濃霧裏,須臾間就消失不見了,便嘆了一口氣,沖身後的師兄弟道:“走吧,掌門讓我們先回去。”
一個比他小一些的弟子應了一聲,一邊跟着其他人一起往回走,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閑聊起來:“方青師兄,方才來的路上,你看見掌門殺那只樹妖時,她出劍的動作了麽?那可真是快得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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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他啧了聲,不由得感嘆道:“你說,我得練多少年才能練到那般程度啊!”
“別做夢了。”方青不屑地道,“掌門自小便天賦異禀,醫術劍術都是我派一絕,豈是你我之輩可與之比拟的。”
“也是。”小弟子一點頭,又道,“可是師兄,你有沒有覺得,掌門自從去年從外面回來,就再也沒有笑過了。而且……”
“你這說的什麽話?”方青嗤笑着打斷他,“難道她以前笑過?”
小弟子:“……”
他有點尴尬地道了句也是,便連忙轉移了話題:
“話說,今年這北境怎的這般奇怪?往年也有妖物是不錯,但如今卻是越來越多,而且還都瘋了似得一個個的老往咱這雪山上沖,既不怕冷,也不怕死,我這天天殺妖,都要殺麻了!若說都是些尋常小妖,那也還好,但要是方才像那種大樹妖,就只能靠着掌門親自動手了,當真是惱人!”
“是啊。”方青道,說着看了一眼身上的杜靈符,想到丁曦方才面無表情留下它的樣子,不免嘆了口氣,“要說,也真是辛苦她了。丁師叔去歲摔斷了腿,派中事物無人管束,所以才急急地将掌門召了回來。雖說她天資聰穎,且生性沉穩冷靜,但到底只是個年輕姑娘,換作尋常仙門女子,哪個有她這般辛勞?”
言及此,方青頓了頓,似是想起了什麽,又道:“不過好在,掌門的弟弟已經被救回來了,雖說年紀不大,但卻是極有能力,延堂長老前幾日還曾誇了他呢。說不定再過些時日,就能替掌門分憂了。”
然而他這話說完,小弟子卻露出些不大高興的表情,“你說丁符師兄啊?”他切了一聲,“算了吧!我看,他可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你說小時候在玉佩裏多好玩的一個孩子,現在卻是性子一天比一天沉悶,好端端一個年輕人,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練劍,真是把自己活成了一把老木頭!我——”
“瞎說什麽?”
他話音未落,身側的方青卻突然打斷他,擡手敲了一下他的腦袋,斥責道,“丁符師兄豈是你我能置喙的?你這成天好吃懶做的,還好意思說人家還一年不如一年?他那分明就叫長大開竅、日漸沉穩!你不跟着學也就算了,還嫌棄人家?你好意思麽你?”
小弟子被他敲得眼淚花都出來了,卻不敢反駁,只能聽得他訓斥道:
“從明天開始,你早起多練三個時辰的劍。要是下次又受傷了,我絕對攔着掌門不讓她救你!”
小弟子抱着腦袋,委屈巴巴:“喔——”
————
一路無話,幾個弟子沿着來時的方向,回了山頂的淩雲閣。
大殿內,等他們複命完畢,丁延堂便給了他們幾瓶傷藥,又仔細囑咐了一番,便讓他們回去休息了。
丁符站在丁延堂身後,端給他一盞茶來潤嗓子,一邊緩聲道:“師叔,您腿腳不便,還是回去歇着吧,這些瑣事交由我和掌門就好。”
“無礙。”丁延堂朝他慈祥地一笑,接過茶盞飲了一口,道,“閉關調養了這些時日,近來這腿倒是不怎麽疼了,出來透透風也是好的。而且你和曦兒都回來這麽久了,我都沒怎麽見你們,師叔想好好看看你們。”
言畢,他頓了頓,看向丁符:“怎麽,這就嫌師叔啰嗦了?”
他語氣輕快,原想開個玩笑,怎料話落,身後的丁符卻是退步一禮,恭敬道:“不敢。”
丁延堂怔了怔,臉上露出幾分詫異:“你……”他頓了一下,看了丁符半晌,末了道,“怎的忽然覺得,自從你回來這些時日,雖說心性有了不少長進,卻倒是愈發與師叔生疏了?”
說着,他眼裏露出幾分猶疑和關切,“是不是在外面,和你姐姐鬧什麽脾氣了?”
丁符垂眸,搖了搖頭:“沒有。只是覺得自己到了這般年紀,便該懂事些。”
丁延堂看他半晌,見他舉止間确實是沉穩了許多,但神态還是少年的樣子。雖然眼下是這對這态度有些不适應,但終歸還是生出了一些“長大了,懂事了”的欣慰,便放下心,道:“那就好。”
說着他頓了頓,又想起了什麽:“我今晨聽說,昨日通靈殿傳來飛書,告知今日有人要到訪,可知道來人是誰?”
“知道。”丁符答,“信上說,是游祈少主要過來,說是要找……找我姐姐有事。”
“游祈?”丁延堂略微驚訝地挑了下眉,“你是說是游掌門的公子吧?他和曦兒認識?”
丁符略微遲疑了一下,末了颔首答:“認識。”他道,“三年前,我與姐姐在找秦師叔的時候,曾去了一趟通靈殿,在那和他見過一面。”
丁延堂與他們三年未見,顯然是第一次聽到此事,于是瞬間有些錯愕:“你們當年還去了通靈殿?”
丁符答是,又解釋道:“是為了秦師叔信上的線索才去的,只留了幾日,姐姐還順便替游夫人診了脈象。”
待他話落,丁延堂這才收回驚愕的神色,略一點頭道,“那就好。”接着又囑咐,“只是以後再去其他門派,一定要提前告訴我,你姐姐性子冷,又身份特殊,很容易犯些修仙門派的忌諱。”
丁符颔首應了,正要再說些什麽,忽然一個弟子從門外沖了進來,大呼:“不好了不好了!”
那話語帶着驚慌,喊得丁延堂心裏咯噔一下,他蹙起眉,看到那弟子跑到他面前,撲通一聲跪了下去,一邊喘氣一邊匆匆開口:
“長、長老,方才、方才山下的禁制法陣,破了——”
那話語落下,丁符倏然一驚。
————
濃霧之中。
覆着雪的松林裏,丁曦頓了頓腳步,垂眸看向身下。
那裏躺着一只死了的妖物。
看着身形,像是只修為不高的獾妖,此刻正仰面躺在那裏,睜着眼睛,露出的面目滿是驚恐,顯然是臨死前看到了什麽。
丁曦蹙着眉微微傾身,看到獾妖的脖子上兩個很深的牙印,似乎是被咬死的,而且傷口的形狀看着很利落,是一擊致命。
狼妖?還是狐妖?
她看了片刻,末了撤回視線,繼續往前走。
這裏已經快到山下了,她為了排查仔細,走的是一條繞遠的小路,所以前面的松林都很茂密,越往前,林子就越深。
萬籁俱寂。
丁曦在林中默然走了許久,沒再發現什麽妖物,于是有些疲憊地閉了閉眼睛,擡手揉了揉額角。
又是頭疼發作。
但她沒有悶哼出聲,依舊只是像往常一樣忍耐着等它自行緩和,像是早已習慣了這種疼痛。
三年了。
自從她恢複記憶,已經過了三年了。而這三年,幾乎是每日都會頭疼,且痛感日益強烈。每次發作,都會叫她意識到自己體內的封印正在一點點被殺伐判吞噬。
但她除了習慣,對此無能為力。
而“無能無力”四字,似乎已然成了她這幾年的常态。
最初的兩年裏,她和夢幽、游祈、傀儡以及鬼生幾人一起分頭四處奔走,到處尋找游澤的下落。從麒麟城開始,混沌之地被她找遍了,東、西、南、北四境也去了無數次,後來,她甚至去過一次鬼界。可那人似乎和游青涯一起,在這世上消失了,連探靈術都找不到他的蹤跡。
她走在人群中、山林裏、河面上,看着人間四季更替,花葉枯榮,雪落下又消散,一刻也未停歇,偶爾因為疲憊而頓步擡頭,恍覺自己像是天地間碌碌而過的蝼蟻。
歲月一日一日地淌過去,無力感漸漸淹沒了她。漫長的獨自行走使得她失去了交流的能力,有時她甚至恍惚起來,自己到底是誰?
是仙界的公主曦,還是人界的丁曦?
而這時,她就會開始頭疼,在疼得厲害的時候,她又開始一次一次地想起那雙溫柔的、總是含着淺淡笑意的眼睛。
每想起一次,心裏就痛一次,和着頭疼一起,折磨着她,讓她神智恍惚,又逼她清醒過來,繼續找下去。
可是找不到。
最後她沒有辦法,打算只身闖去東境妖界,卻就在這時,她突然收到了淩雲閣的飛書,信上說,老掌門壽盡去世,丁延堂重傷閉關,派中無人理事,召她速回北境。
她看着那封帛書良久,左右為難,最後實在沒有辦法,只好放棄尋找,和丁符一起回了這裏。
可是就在延堂師叔可以出關了的時候,妖亂卻爆發了,她和丁符不得不留在了這裏,等着其餘幾人的消息。
思及此,丁曦總算是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在何處。頭內的痛意終于消停了些,丁曦放下手,便轉身要往回走。
然而剛一睜眼,忽然聽到一陣窸窣的聲響。
接着,一顆石子忽然從樹上落下來,咕嚕幾圈,滾到了她的身下。
她猛地一頓,下意識地擡手按住了浮游劍,一邊擡頭朝樹上看去。卻在下一刻對上了一雙藍盈盈的貓眼。
是只黃貓,正在樹上夠着腦袋盯着她,看着極為眼熟。
“夢幽?”丁曦一頓,略微有些詫異,接着從劍上收回了手,“你怎麽在這兒?”
夢幽跳下來,落地的瞬間化成人形,朝她走了過來。
幾步之後,夢幽停在她身前,朝她欠身一禮,道:“丁姑娘,許久不見。”
“我是來告訴你一樣好消息的。”
說着,她看向眼前的月袍女子。
三年時光輾轉而過,她已然不再是當年那個略顯稚氣的青衣少女,清妍的眉眼間多了些更為惹眼的美,但卻更冷了,一身月白長袍襯得她像是孤寒的月。而那雙姣好的眸子望過來的時候,分明依舊是透着刻骨的涼意,但卻更能讓人滿含期盼——盼着能留這冷美人駐足,得她垂眸一望,為之神魂颠倒,心甘情願。
但她似乎并未對自己的容貌有何在意,神色間依舊是淡淡的,仿佛暮冬的霜雪。
然而就是這樣的人,在聽見她道出的“消息”二字之後,生生多了幾分動人的神色。
她先是怔了一下,接着又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一般,那雙向來冰冷的眸中閃過幾分難以察覺的、甚至可以稱得上是“驚喜”的神色,末了竟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像是冰冷的神,為誰人染了幾抹生動的顏色,格外動人。
見她這樣,夢幽忍不住彎了彎唇角。
——若是那個可憐的癡人知道,自己終于能被他的執念之人所憶起,且惹得這人為他動容,該是何等的高興。
然而緊接着,夢幽又想起了什麽,忽而有些猶豫。
她頓了頓,終是不忍心惹得眼前人失望,還是開了口:
“丁姑娘,從去歲起,我便借着窮奇之身混進了東境的妖界,在妖界打探消息。但裏面守衛森嚴,且惡獸恒行,以至于我行動受限,找得格外艱難。”
“但好在,後來我發現窮奇一族在妖界尚有威名,于是便借着這威名在妖界謀了一份值當,混入了妖都城。随後,我在妖都城待了數月,才終于在一個小宮人口中得知了驚人的真相——”
“當年的妖王姬肆,其實早已與鳳奎合謀後從天帝所設的牢獄中逃脫了。且如今,此人已然在妖界橫行了數年,而幾年前的人妖戰亂,便是由此人暗中挑起的,目的是為了找到當年入了輪回的兩位上神,也就是你和游公子。關于此事,想必在姑娘你恢複記憶之後,早已得知了。且姑娘也應該已經知道,他這般大費周章,看似是為了讨伐人界,擴張領地,但其實是為了得到你們的神力,好獲得對抗天界、向天帝複仇的實力。而鳳奎之所以默認此事,也是因為他想要存蓄兵力,好取代天帝,當六界之主。”
“後來妖族得逞,帶走了游公子,但不知怎麽,最後竟又被他送回給了游青涯,當年我對此番舉動百思不得其解,但如今想來,彼時游公子應當是已經被種下了從君令,只是妖族為了不被仙界察覺,才把他交給游青涯。後來妖族撤兵,那姬肆也跟着銷聲匿跡了一段時間。但不知怎地,此人近來野心漸盛,大有帶着妖兵征伐人界之意,所以近來人界又開始了動亂。姬肆也再次入駐了妖都,并捧了一個新人上位,奉他為皇。”
言及此,夢幽頓了頓,眸中閃過幾分不忍,
“丁姑娘,你,想必已經知道了此人是誰……”
丁曦忽然顫了顫。
她蹙起眉,面色依舊是冷靜的樣子,但手已經開始微微發起抖來,像是極度的震驚,又像是極度的難以置信,以至于連聲音都啞了幾分,分明已經猜出,但末了,仍是不死心一般開口問:
“是……是誰?”
夢幽不忍再看她,閉上了眼,輕輕吐出了兩個字。
那話音落下,向來冷靜自持的人竟失了神,噹的一聲,浮游劍落到了地上。
————
山上。
林間的風急速飛過,丁符踩着長劍,神色焦急地往前飛掠而去。
“姐……”他忍不住低喃,“你千萬不能有事。”
千萬不能有事。
他知道丁曦這些年的頭疼日益加重,也知道這意味着封印即将破解,倘若是此時她再受重傷,那麽勢必會因為聞見血腥而觸發她體內的殺伐判,屆時便會一發不可收拾。
所以此刻,他幾乎是調動了全部的靈力,以最快的速度禦劍而行,然而就在他進入到一片滿是濃霧的密林之後,一道影子突然出現在他身前,筆直朝他飛了過來。
丁符一驚,下意識地想要往左側躲避開,然而跟着,那影子也換了個方向,往左側一閃,随後竟筆直地朝他撞了過來!
“什麽人?!”
他大喝一聲,接着飛身一躍想要避開,然而跟着,那人忽然大叫出聲:“你別走!是我!我是游祈!”
那話語落下,丁符一怔,緊跟着,他側過眸,果然看到有人和他一起落到地上,停在他身前,擡頭露出一張少年清秀的臉。
赫然就是游祈。
“游少主?”丁符面露詫異,“你怎麽在這兒?”然而剛一出口,又想起了那封飛書,便覺得自己問得有些奇怪。
他頓了頓,正要改口的時候,忽然又意識到了什麽,“你不是在信中說要晚些再到麽?”
他一邊說,一邊面帶猶疑地看着游祈,“而且你為什麽——”
為什麽身上還帶着血跡?是受了傷麽?
然而沒等他問出口,眼前的游祈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又似是想起了什麽,忽然打斷了他:
“先別管這個,丁符公子,你先聽我說!”
他語速極快,神色焦急,“——是這樣的,我把夢幽帶來了,但剛才我們在林中遇到了狼妖偷襲,她為了救我,此刻已經被那妖給帶走了!”
“什麽?”丁符猛然一驚,忙道,“她在哪裏?你快帶我過去!”
說着他帶着游祈重新跳上了長劍,禦劍飛起,游祈匆忙用手指個了方向,丁符順着看了一眼,便毫不猶豫地帶着他筆直地往前飛去。
丁符神色帶着焦急,以至于他根本沒注意到。身後,原本神色焦急的游祈忽然勾起唇,露出了一張極為詭異的笑容。
少年那雙清俊的眼睛悄無聲息地眯了起來,眼角的線條由原本的溫潤無害變得漸漸上挑,化成了一雙狹長而柔美的鳳眸,接着,眸光從中熠熠閃過,帶着笑意看向丁符。
飛雪飄飛而下,伴随着風聲喧嚣而上,在一聲接連一聲的呼嘯裏,天色緩緩地暗了下來。
寒斜山頂。
大殿內,丁延堂神色焦急得厲害,但受限于腿傷不能行動,只能極緩慢地朝前走,而且走得極為不穩,時不時便會摔一次。
身側的弟子生怕他不顧傷勢而動用靈力禦劍,正在極力勸着他,卻又礙于身份,不敢真的動手攔着他。
正僵持間,忽然有人從殿外走了進來,丁延堂第一個發覺,下意識擡頭看過去。
來人穿着月色長袍,手執浮游劍,身後還跟着一只不知從哪兒來的黃貓。
雖然看着臉色蒼白,但正是丁曦。
見到她,丁延堂先是一怔,接着忙開口喊她:“曦兒,你回來了?”
丁曦似是正思忖着什麽,還有些微微出神,聞言,這才注意到他,擡眸看了過來。
“師叔。”
她應了一句,聲音有些低啞疲憊,但語氣是平靜的,看上去似乎與平常沒什麽兩樣。接着,她又察覺到丁延堂正瘸着腿站在地上,便快步走過來扶住他坐下,一邊道,“您腿傷未愈,怎麽站起來了?何事如此着急?”
“我沒事。”丁延堂順着攙扶坐回椅子上,“方才弟子說山下的禁制破了,你怎麽樣,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丁曦答,接着蒼白的臉色一動,又蹙起眉,“禁制破了?何時破的?”
丁延堂正要答話,卻見她臉色冷凝了幾分,兀自道:“不行,我得去親自查看一番。”
說着轉身便要走,動作絲毫不帶猶豫,丁延堂一驚,慌忙叫住她:“曦兒!”
丁曦一頓。
丁延堂道:“你先等等,別急着走,師叔有事要問你。”
他語氣肅然,丁曦看向他,聽得他接着問:“我問你,你看見阿符了麽?”
“阿符?”
見丁曦面露詫異,顯然并未遇到丁符,丁延堂面色忽然冷了幾分,語氣跟着有些發寒:
“當時禁制破了之後,他因為擔心你,便獨自一人下山去找你,這都已經去了好幾個時辰了還沒回來,你——你回來時沒有遇見他?”
說着,丁延堂又一次站了起來,猛然蹙起眉,道,“若真如此,那他必定是出事了!”
話語落下,丁曦臉色倏然一變。
————
子時。
丁符醒了過來。
他有些恍惚地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處在一片漆黑裏。
是徹底的漆黑,仿佛浸在了濃稠的墨色裏,什麽也看不見。
這是哪裏?
他不是和游祈在一起麽?他記得……自己先是為了去找姐姐而下了山,但在半路上遇到游祈,和他一起先去救夢幽,此刻應該是在寒斜山的密林之中才對。
可是密林……怎麽會這麽黑,又這麽靜?
而上一次遇見這樣的漆黑,還是他成仙之前,在鬼界的時候,但……
他壓下自己混亂的思緒,覺得有些不對勁,于是下意識地想要動一動四肢,然而緊跟着,身上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痛意!
那痛意針紮一般猛然襲來,逼得丁符忍不住悶哼了一聲。
強烈的痛楚喚醒了他剛剛恢複的意識,讓他意識到了自己此刻是一種極為怪異的,被綁着的跪姿。
跟着,他心底一寒,意識到自己這是被什麽人給帶走了。
怎麽辦?他看不見,也動不了。
他又試着動了動手腕,然而随着他的動作,更為強烈的痛意順着手臂忽然傳了過來——
“嘶!”丁符吃痛,忍不住吸了一口氣。
然而就在這時,他倏然聽到了一陣極為緩慢的腳步聲。
嗒……
硬質的鞋履敲在地板上,一聲一聲地落下,帶着空泛的回響。因為走得格外從容,顯出了幾分強烈的壓迫感。
“誰?”
丁符悚然一驚,脫口問。
那人卻是不答,步履絲毫未變,踱着步,不緊不慢地停在了他的身前。
接着,丁符感到有什麽東西抵上了自己的下巴,挑着他不受控制地擡起了頭。
是鞋?
他怔了一瞬,而就在這時,一陣很輕的笑聲忽然落了下來。
那笑聲極淡,雖是笑着的,卻是沒有半點愉悅之意,反而透着幾分漫不經心的慵懶,帶着幾分壓抑不住的邪氣,聽得人毛骨悚然。
接着,那人傾身,朝着他湊了過來,微微張了張口:
“阿符……”
話音落下,溫熱的氣息随之吐在他耳側,分明是一道極為好聽的男聲,然而嗓音卻低磁得有些駭人,以至于帶着幾分蠱惑的意味。落下的語氣分明是輕而緩的,可不知怎麽,又帶着說不出的寒意,激得丁符一陣戰栗,忍不住猛然睜大了眼睛。
一個荒唐的念頭從他心裏生了出來——
這聲音……為何如此耳熟?簡直就像是……像是……
“你是——”
他感到自己的心停了一瞬,接着忍不住脫口而出,“——你是游、游澤哥哥?”
然而他剛一說完,就忍不住開始自我否定起來——
不、不會的。
——這怎麽可能?
游澤的嗓音怎會這般低沉?他說話那般溫和,語氣向來如清泉一般清越和緩。他的笑聲也從來都是輕柔的,絕不會笑得這樣駭人,更不可能像這樣帶着侮辱的意味挑着他的下巴。
他認識他兩世,那樣溫柔到了骨子裏的一個人……
對,一定是他聽錯了。丁符告訴自己。
然而,就在他驚疑不定的時候,那聲音卻再一次在他耳側響了起來。
“是我。”那人低低地笑了笑,聲如鬼魅,“真是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