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月夜
游澤醒來時,已近翌日的寅時。
夜霧還未消散,與月光朦胧地糾纏着,暈染出一種帶着冰涼的暧昧,像是某種清醒的瘋狂。
他睜開眼,下意識地往四周望了一眼,随即察覺自己早已不在截神道,而是正倚坐在一直高大的榕樹之下。在距他不到一步遠的樹下燃着一堆篝火,而丁曦就坐在篝火的另一側,側對着他,正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玉佩。
噩夢帶來的不安瞬間消散,游澤看向丁曦,無意識地彎了彎眉毛。他靜默的視線與溫柔的月光一起看向她,輕輕落在她的略顯單薄的肩上。
穿着青衣的女孩此刻正靜默地坐在那裏,微微蹙着眉,像是在思索着什麽,纖長的眼睫安靜地低垂着,細看上去,有不同于平常的溫軟。
然而不知是不是因為精通探靈之術的緣故,女孩只在片刻之後就察覺到了游澤的視線。
丁曦側過眸,有些下意識地隔着燭火看了他一眼,接着發現他醒了,便跟着換了姿勢,起身朝他緩步走了過來。
“醒了?”丁曦的聲線依舊很涼,但此刻卻被她壓了下去,顯出些難以察覺的溫和來。她伸出手,将溫熱的手指抵上他的腕。
冰涼的觸感與她手指的溫度形成鮮明的對比,順着指尖傳來的那一瞬,丁曦先是蹙了蹙眉,接着她沒有說什麽,只是閉上眼開始為他探靈,片刻後,她才睜眼道:“心脈已經穩住,但內傷還是很重。”
“有勞。”游澤淺笑着答了句,接着有些不動聲色地往後移了下手腕。
然而沒想到的是,下一刻,丁曦竟然伸手抓住了他。
纖細的手指抓着他的衣袖,帶着固執的力道。
游澤愕然一頓,随即微愣地看向丁曦。對方也看着他,向來沒什麽溫度的眼睛帶着幾分看不懂的神色。
正愣神間,他聽到對方用天生帶着冷然的聲音開口道:“為什麽要躲?”
游澤被她直白的發問弄得怔了一下,然而沒等他回答,對方又繼續開口,帶着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銳利:
“為什麽要拼死護着我?”丁曦長眉微蹙,清妍的雙眼看着他,神色肅穆,“游澤,雖然我記憶有損,但我從前确實見過你,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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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雙溫柔好看的桃花眼近在咫尺,丁曦靠得極近,才能捕捉到那人眼中的雙瞳在某一瞬間有微弱的放大。
月光轟然傾下,游澤聽到自己心裏咚地一聲悶響,禁不住頓了一下,等他回神過來後,那青色的身影便已然就這麽猝不及防地朝他靠了過來,帶着冷淡的香氣撞入他的眼底,讓他有片刻的失措。
然而只過了極短的一瞬,游澤便回過神,接着便用輕柔緩和的聲音答:“好,我告訴你,你先松開。”
聞言,眼前的丁曦卻頓了一下,似乎是沒料到對方會這麽快就答應,她蹙着眉,帶着猶疑松開了他的手腕,視線卻仍在盯着他的眼睛。
見狀,游澤似乎是勾唇笑了一下。
他眸色有些黯淡,言畢垂眸看了一眼被她碰過的手腕,那處的鎖魂鏈已然隐去,但血跡仍在,帶着猩紅的血色映在他蒼白的皮膚上,與交錯的勒痕糾纏在一起,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不過萬幸的是,這些血跡已經幹了,不會沾染到那人的手上。
游澤盯着那處勒痕,片刻的恍惚讓他無聲地頓了頓,随即他回過神來,用極輕極輕的聲道:
“我……确實見過姑娘。”
見過?
他話音落下,丁曦不動聲色地蹙了蹙眉,但終究沒有打斷他。
游澤的聲音依舊很輕緩,但掩飾不了其中帶着疲憊的沙啞,說完這句,他頓了頓才接着道:“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淩雲閣。而在那個時候,你的師父還是潇湘子。”
說着,游澤擡眸,在丁曦眼裏看出幾分意料之中的驚愕,有些了然地笑了笑,“我知道你不記得她,但是丁掌門一定告訴過你有關她的存在,對麽?”
丁曦颔首。
确實,在她有記憶的第一年,也就是她失去記憶的後一年,丁延堂的确曾和她提到過潇湘子,但他當時只說潇湘子是她的師娘,與秦茲成親之後便琴瑟和諧,但後來不知怎地,她師娘離奇失蹤,他師父當時下山便是為了去找她師娘。
而除此之外,丁延堂并沒有告訴她有關這位潇湘子的具體來歷,更不曾說過她曾經是她的師父。
思及此,她突然回想起南寧河前那位老翁在情緒激動時,曾喊她過“醫神”,想必指的就是她那位醫術卓絕的師娘了?
見她點頭,游澤淺淡地輕笑了一下,但在片刻後那笑容就散了,接着他繼續輕聲道:“而當時我之所以會去寒斜山,是因為那時候我的……生母,患了尋常大夫治不好的重病,危在旦夕,因此我為了救她,只能去萱草堂求醫。”
那是一個極為寒冷的冬日,少年游澤趁着母親還在昏睡的時候離開,他只身一人出發,靠着還不太熟練的禦劍術一路奔走,從東境到北境,無數次因為靈力耗盡從劍上摔落,最後又帶着滿身的傷口,一步一步爬上了漫天飛雪的寒斜山。
無數次,在他奄奄一息的時候,在他怎麽也站不起來的時候,他都以為自己會死在路上,累死、餓死或者是凍死,無論哪一種,都有着極大的可能。
直到他登頂雪山,遇見那位傳說中的醫神潇湘子。
那時她正在院中與一位名叫秦茲的年輕男子對弈,聞聲擡眸詫異朝他看過來,還未開口,身形單薄的少年便無聲無息地倒在了地上。
後來……
“……後來,萱草堂的堂主潇湘子救下了因勞頓過度而暈倒在門外的我,在我醒來之後的請求之下,她答應會替我治好我的母親,我便是在那時,遇見了……你。”
是個姿容清麗的少女,眉眼間帶着明媚的、有些狡黠的笑意,在某一日他醒來之後突然出現在他眼前,趁着他面露驚愕的時候俯身湊過來,有些好奇地看着病榻之上的自己,接着有些不解地蹙眉問道:“哪裏來的這般漂亮的小病秧子?你還好麽?”
他正愣神,一旁的潇湘子走過來,神色淡淡地拂開少女,站到他身前,一邊替他喂藥一邊歉聲道:“小公子見諒,這是我的小徒丁曦,自小沒見過外人,有些不知禮數,冒犯了。”
醫神的首徒麽?他聽說過的。游澤心想。
那個時候淩雲閣還是天下第一大修仙門派,他在很小的時候就聽旁人提過,說淩雲閣的丁掌門的女兒自小天賦異禀,擅岐黃之術,且天生是個美人胚子,是個神仙般的妙人兒。
少年游澤有些出神地看了一眼少女,接着他彎起眉眼,對着身前的潇湘子搖搖頭,露出一個有些謹慎、卻分外誠懇的笑:“無妨。”
少年輕笑着,略帶稚氣的聲音沉穩地落下,顯得極為鄭重,“這位姑娘既然是您的徒弟,便自然也是晚輩的恩人。”
——但其實,并不只是恩人。
那位叫做丁曦的少女和潇湘子一樣,是突然掉進他灰暗人生的光,在他最初落入黑暗之中的那幾年,給了他流火般的希望,叫他忍不住做了貪心的飛蛾。
然而在這月夜的榕樹之下,飛蛾在噼啪作響的明火前止步,游澤垂下眸,不動聲色地斂去眼底的神色,用再平淡不過的語氣道:“那時我想要報答你師父的救命之恩,又身無分文,只能用性命在她面前立誓,日後會拼死護着你。”
他一語道畢,丁曦仍是蹙着眉,但眼裏的疑慮淡了些,朝他颔首道:“原來如此。”她的聲音是一如往常的淡,但語氣很肅然,說着她又道,“那便是我誤會你了,抱歉。”
游澤頓了頓,垂眸看向身側的篝火,那火中的木頭快要燃盡了,焦黑一片。他看着那些逐漸變為冷灰的燒痕,很輕地答了句:“無妨,你只是忘了,談不上什麽誤會。”
“那——”丁曦忽而開口,語氣帶了幾分急切,“為什麽後來我師父變成了秦茲?我師娘——潇湘子又為什麽失蹤了?”
然而話音落下,方才因一時心急而生出的沖動便被理智壓下,她似乎覺得自己這樣不妥,于是有些困頓地蹙起眉,補充道,“抱歉,有些失禮了——想來你也并非全然知情。”
然而游澤卻是略一颔首,道:“無妨,我倒是知道些許。”他看着丁曦有些訝異地擡眼看着她,微微勾了勾唇,轉言道,“那是否能先請姑娘告訴我,關于之前那柄潇湘劍,你所知道的有多少?”
“好。”丁曦颔首,随即有些躊躇地頓了頓,清秀的長眉微鎖,像是在極力回憶。片刻之後,她才繼續開口道,“我記憶受損之後見過師……秦茲師父,他曾親自教習了我一年劍術,每日用的就是那柄潇湘劍,說是師娘留給他的。但在十年前的歲末,他無意中得知了我失蹤已久的師娘的消息,于是他便只身離開了淩雲閣,接着便失去了音訊……”
言及此,她頓了頓,“後來的每一年,掌門都會派人去尋,但一直為曾找到。只聽有傳言說,我們之所以尋不到他,是因為他為了去找師娘已入了鬼界,才把留在人界的肉|體藏了起來。雖然聽來荒謬,但因我師父确實修習過離魂術,所以這傳言一時真假難辨。”
“直到三年前,有人帶來了一封我師父的親筆書信。”
一個失蹤了七年、據傳只剩下魂魄的人,就在所有人都放棄能找到他這一結果之後,突然留下了一封他親手寫下的帛書,饒是任何人,都會感到難以置信。所以那時,她才會在得知之後顯得那般愕然。
那個在她記憶裏,如同父親的一般的師父雖只留給過她極短的一段溫情,但卻是她失憶之後唯一能感受到的暖。然而他走得時候,又是那樣毫不留情,甚至都來不及同她訣別,在她十年的等待之後只留給他一柄劍鞘,狠心得連同他自己的師兄、徒弟以及屍骨一起通通棄之不顧,獨獨留下這麽一封不知緣由、筆跡潦草的書信。
但等愕然與驚喜褪去,如今想來,那也許并不是什麽書信,也許只是他死前在某個契機之下寫下的一段話,只是恰好被弟子尋到,帶回了淩雲閣罷了。
不——丁曦異常冷靜地按下繁雜的思緒,對自己道,其實也不一定是他師父的親筆,天下能仿造筆跡之人何其之多,那信被找到的地方又是在妖族這般詭異之處,其實是當不得真的。
她的師父……也許在十年前就死了。否則丁師叔也不會用掌門之位留了她三年,想來是知道勸說無用,只能用這種法子讓她自行放棄。
但她從來固執,因此哪怕過了這麽久,她還是想要找到她的師父。離開淩雲閣時想要找到他師父本人,如今人已不在,她便去找他的亡魂。
游澤看着她正出神,随即很溫和地喊了她一句:“曦姑娘。”
丁曦聞聲回過神,這次她注意到了對方的稱呼,随即略帶意外地看着他,有些遲疑地張了張口:“你……”
“不适應麽?”游澤勾唇,眼底笑意溫柔,“抱歉,這是少時慣用的稱呼,方才一時不察才道出,想來是有些唐突了,姑娘感到不适也是應當的,我以後會注意。”
他聲音很輕,說完丁曦抿了抿唇,有些默然地搖了搖頭,用輕緩的聲音道:“沒關系的,我不介意。”
說完她擡頭,看到榕樹樹梢已然出現的黯淡天光,藏在茂盛的枝桠間,只露出些許斑駁的影子。
莫名的情緒像是影子,無端地落到她的眼底,她閉上眼,那張總是冷靜漠然的臉突然顯出幾分疲憊。
良久,她才淡聲開口道:“抱歉,我有些累了,記憶中的事情,我日後還是親自去問師父吧。”
話落,游澤看向她,視線在她仰起的眼角那裏微頓。
那裏有一道極淺的、若隐若現的長痕,像是樹影,又像是已經淡了的淚跡。
他的呼吸斷了一瞬。
一些難以忽視的、甚至有些駭人的強烈情緒從他眼中浮現,淺色的雙瞳之中轉瞬掠過一道猩紅的光,他閉上眼,下意識地蹙了蹙眉,顯出極為克制的、像是在忍耐着什麽的神色。
良久,他才重新睜開眼,眼底恢複了慣常的溫和,随即又一次不動聲色地望向丁曦。
然而他沒留意到的是,方才在丁曦身側挂着的玉佩恰好正對着他,且在他閉上眼的時候亮了一瞬,接着卻又在他看過來之前倉促地暗了下去,之後便無聲地沉默下來。
萬籁俱寂,直至天光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