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傀儡
尖銳的觸感自背後傳來的那一刻,丁曦頓了一瞬,接着倏地面色一冷:“誰?”
聞言,身後傳來一個低啞到有些駭人的聲音:“過截神道者,必死。”
這聲音又低又啞,仿佛說話人喉中含着一把斷刀。乍一出現,丁曦竟一時聽不出對方是男是女,但那話中道出的字句卻極富殺意,意思也簡單明了。
待對方說完,丁曦肅然凝眸——
這是……守關者?
傳言道,西境邊界有三道險關,個個險如天塹,其中截神道之險是為三關之最。但評判這些的依據并不是在于關卡地勢有多麽險峻,而是守關者的武力。
由此可知,截神道守關者的武力,是三關之最。
因而丁曦方才一到這裏,便問此處有無人把守。而之後看到死兵,才斷定傳言不假。但……傳言可沒說,這守關者不止一個!
丁曦蹙眉,沉聲問:“閣下是守關者?”
然而對方并不答話,只穩穩當當地将那刀刃抵在她後頸之上,既不上前一步,也沒有後退的打算,顯然是因為丁曦正處在截神道之外,并未入內。
而就在這時,頭頂傳來一陣淩冽的簫聲——
丁曦猛然擡眸,看到游澤不知何時已然到了截神道的中段,正倚着靈力虛立在半空。而在他身下,那死兵竟然只剩下了三個,且每一個都正迷茫地站在原地,随着簫聲的驅使,用頭狠狠地往那牆上撞去。
游澤垂眸立在那裏,唇角還帶着漫不經心的笑意,雪白長袖在空中翻飛,與其上的殷紅血跡相互映襯,仿佛冷冽白雪被猩紅的邪氣所亵染,顯出一種驚心動魄的靡麗。而從那玉簫中飛出的簫聲透着詭異,帶着逼人的煞氣,與他從容的姿态形成鮮明的對比,遠遠一看,如同由仙入魔的神祗。
又清冷,又邪煞。
丁曦看着他,那黃貓夢幽的聲音在她耳側響起——
“……一旦種下,這人的心魂裏便極易受到惡意蠱惑,來日一旦生出執念,此人必定會因此入魔,成為施術者的殺|人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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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意。
執念。
丁曦看着那張與平日全然不同的臉,一股寒意從她心底生出,叫她僵在了原地。
而這時,身後的刀刃突然撤去,丁曦一頓,接着反應過來後便猛然一驚——不好!是簫聲吸引了守關者,那人是要放棄她,而去追殺已經入內的游澤!
果然,一道身披黑色鬥篷、頭戴兜帽的瘦長身影自丁曦背後躍起,帶着凜冽的殺意,手提長刀,直直沖向游澤。
那人顯然修為極高,不須任何靈力,便能以極快的速度飛到游澤身前,接着便提起長刀,猛地向他一砍!
游澤簫聲不斷,只輕笑了一下便輕巧地避開了刀勢,接着他飛身而起,幾步躍到右側崖岸的極高處,轉身擡手朝着追過來的長刀一推,憑着靈力生生抵住了刀刃,堪堪讓它停在了離他的頸肩半寸之遠處。
簫聲戛然而止,但随着最後一道強勁的煞氣掃向山崖,即刻帶出山崩地裂般的巨大聲響,那狹道之下的死兵随之一震,轉瞬間化為了粉芥。
緊接着,山崖轟然而動,碎裂的山體化為巨大的山石,滾滾而下,朝着崖底的丁曦飛速砸了過來!
千鈞一發之際,丁曦找到了陣眼所在。接着,浮游劍沖出劍鞘,淩空飛起,随着靈力驅動自上而下沖向丁曦,丁曦擡手,借着劍氣與靈力相撞的沖力猛然破開了禁制!
她蹙起眉,飛身而起,踩着無數滾落的山石躍至游澤身前。
到了二人跟前,眼見那刀刃離游澤愈來愈近,丁曦一劍劈向守關者,一邊朝着游澤厲聲大喝:“游澤,靜心!”
守關者猛然一頓,躲避的同時不得不将長刀撤回,接着轉身望向丁曦,轉而将刀尖對準了她。
丁曦向後一閃,借着後翻避開向她刺來的長刀,引着那守關者落朝她追過來,不出片刻就讓守關者離開了游澤所在的地方。
游澤擡眸,那雙好看的桃花眼此刻滿是戾氣,但随着方才丁曦的聲音落下,他頓了一瞬,蹙着眉閉露出些許茫然。
就在這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丁符的驚呼聲,語氣帶着強烈的驚懼:“姐!小心!那死兵又活過來了!”
青色的身影出現在游澤視野裏,雙眸之中,原本快要開始消散的戾氣突然暴漲,頃刻便浸滿了邪煞的猩紅。
“阿曦……”
他低聲開口,原先清泉一般的聲音變得低啞,帶着瘆人的偏執與溫柔,勾人心魂,仿佛喚起的是入骨的執念。
而随着這聲低語落下,那肆虐的戾氣恍然一頓,游澤痛苦地蹙起眉,脫力般地跌跪下來。他低着頭,在清醒與恍然之間來回掙紮。與此同時,那厚重的鎖魂鏈随之顯形,只在眨眼之間,他冷白的脖頸被勒得血紅一片——
執念起,惡念生。
而執念……又是什麽?
恍惚有一道陰沉的聲音在他耳側響起,他的至親生父、他的師父游青涯像個從地獄爬出的惡鬼,勾唇抵在他的耳邊,用蠱惑人心的語氣同他低語:
“……你知道,什麽是蝼蟻麽?”
男人的笑聲帶着砭骨的寒意,輕蔑而又殘忍,踩在他岌岌可危的神志之上。他說——
“蝼蟻,就好比案上魚肉,抵死掙紮,但逃不過被碾死的命運——而你的命運,就是成為我的傀儡,堕入魔道,受我驅使。”
在那話音裏,他的骨髓仿佛被釘入了尖刺,靈魂如同被套上了絞繩,那些惡念拉扯着他、吞沒着他,像是連在傀儡上的絲線,釘死了他的每一處關節,誘使他放棄無用的掙紮,成全自己的執念。
“不……”
游澤死死地咬着唇,在淩遲般的巨痛裏踉跄着站起,望向遠處那青色的身影,低聲念出兩個字:
“阿曦……”
執念生,惡念死。
游澤在原地站定,長鏈随着他站起時的動作狠狠一收,轉瞬間,又有滾燙的血水從他頸上滲下來,落在他雪白的衣袖間,紅得觸目驚心。而他恍然不覺,只迫使自己飛身而起,提起玉簫朝着遠處的守關者狠狠一擲——
當的一聲巨響,守關者的長刀被灌注了靈力的玉簫狠狠一撞,形成巨烈的震動,轉瞬間便讓握刀的手脫了力,接着與玉簫一起啪的一聲落到了地面。丁曦趁機飛身而起,堪堪避開了身後朝她襲來的死兵。
她縱身停在山崖壁上,看向守關者。守關者似乎怔了一下,也回首看向她。
黑色鬥篷在風裏烈烈翻動,突然,那人的兜帽被風掀開,露出一張極美的、不似活人的臉——
竟是個幾乎與她同齡的少女。
少女相貌極好,然而渾身上下卻透着一股難以言說的詭異。丁曦身為醫者,過了好一會兒才看出來那詭異來自于她的雙眼——
那雙眼之中沒有眼白,而是一片是徹頭徹尾的漆黑!
——這居然是一具傀儡!
丁曦正愕然間,忽然見那傀儡動了動,緩慢地将視線對準了丁曦腰間挂着的玉佩。
那雙看不清瞳仁的眼睛帶着死寂的漆黑,僵硬的視線落在玉佩之上,良久,她的嘴唇忽然動了動,用那種依舊沙啞至極的聲音開口道:“阿符?”
她語氣裏帶着幾分不大明顯的猶疑。話音落下,玉佩中原本被她盯得發毛的丁符頓了頓,有些驚疑地問:“你認識我?”
然而他一出聲,那少女先是一頓,接着竟突然飛身一躍,伸手就要來搶奪丁曦的玉佩!
丁曦一驚,然而由于對方速度極快,而她身處山崖之上避無可避,眼看就要被打傷。就在此時,一旁的游澤不顧傷勢,提起腕上的長鏈便朝她飛奔而來,猛然甩向少女。
然而誰也沒想到,那少女身形一閃,眨眼消失在了原處。長鏈随着她的消失而撲空,下一瞬,那少女再次出現,竟已然到了丁曦身前,離她不到半寸。
接着她伸手,一把奪過了玉佩,轉身向後一躍!
“姐!”丁符駭人一驚,忍不住叫了一聲。玉佩随之發出刺目的熒光,在那少女手中抵死掙紮起來,然而對方卻死死地攥着她,絲毫不打算松手,反而帶着他一路向上躍去。
“混賬!你快停下來!”丁符顫着聲,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
然而随着他話音落下,原本正帶着他快速向上飛去的少女突然猛地一頓,竟然真的就這麽停了下來。
丁符愣住了。
少女頓了頓,那雙黑色的眼睛有些僵硬地轉了轉,側眸朝他看過來,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種悲傷的、有些怪異的神色:“你……不願意跟我走?”
她話語裏帶着丁符聽不懂的莫名情緒,然而不等他回答,身後的丁曦已然朝着這裏追了上來,停在三步之遠的山崖上。
丁曦向來冷淡的臉上帶着分明的怒氣,沖着少女厲聲道:“把玉佩還給我。”
她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冷冽,眸中帶着逼人的寒意,分明是已然被徹底激怒的樣子。
少女看向她,突然,那張原本有些呆滞的面容顯出幾分哀求的神色,這神色如此明顯,以至于讓她突然不再像一個傀儡。
她看着丁曦,顫聲張了張口。
“不要……”
那沙啞的聲音裏帶着絕望,仿佛被人逼到了絕境,她張着口,死死得攥着玉佩,幾乎叫丁符喘不過氣來。
“求你不要……”少女哀求地張着空洞的黑眸,神色帶着刻骨的卑微,連聲音都在抖,“……我放你過去,你把阿符留給我,好不好?”
丁曦從未見過有人露出這般絕望的神色,忍不住有些驚疑地頓在了原地:“你……”
一旁的丁符見她遲疑,忍不住有些吃力地一邊掙紮一邊開口道:“姐!你、你快讓這個傀、傀儡松開我!我要被、被勒死了!”
說完,他開始驅動玉佩劇烈的掙紮起來,大有寧願被捏碎、也要拼死一搏之意,然而片刻之後,少女的手突然松開了。
丁符的聲音戛然而止,丁曦看向少女,發現對方的臉上突然出現了一種極為奇怪的神色,像是茫然,又像是極度悲傷之後的麻木,接着,玉佩從她手中輕輕滑落。
“阿符!”丁曦一驚,立刻飛身過去接住了他,接着又縱身幾步,向下落回到一處凸石之上。
一片靜默。
良久,少女沙啞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帶着不大清醒的恍惚:“是啊……我現在只是個傀儡,你當然不要我了……”
丁曦忍不住擡頭,看到少女在原地靜站了片刻,神色有些恍惚。忽然,那少女踮起腳尖,縱身向前一躍,眨眼消失在了狹縫那一頭。
随着她的離開,原本正在追殺游澤的死兵忽然也跟着消失在了原地。
原本的死境突然解除,丁曦怔了片刻,随即想起了什麽,連忙縱身跳了下去。
不遠處的狹縫另一頭,游澤半跪在地面上,雪白的衣袖和領口已然被血水浸透,有些狼狽地低聲咳嗽着。
丁曦蹙起眉,急速地朝他飛身過去,小心地避開落在地上的長鏈,落在了他身前,接着小心翼翼地扶起他,一邊擡手按住了他的傷口。
杜靈符閃着柔光,自她掌心處開始亮起,輕輕地覆上他的胸膛,不出一會兒,溫和的靈力流入他的體內,使他得以從渾噩的痛苦中清醒過來。
游澤微微蹙着眉擡眸,在看到丁曦的那一瞬,那雙桃花眼裏的戾氣消失,重新變回溫柔的樣子,輕輕地對她露出一個笑。
“阿曦……”他輕聲開口,語氣溫柔得讓人心疼。
丁曦怔了一瞬,被他突然轉變的稱呼勾起了一種莫名的情緒,但那情緒轉眼即逝,像是猝然亮起、又猝然熄滅的火光,留下似有似無的灼痛感。
她有些猶豫地開口:“游澤……你到底……”
然而她還未說完,游澤閉上眼,脫了力一般再次跌跪下去。
鎖魂鏈當地一聲砸在地面上,丁曦一驚,下意識地朝他伸出手:“游澤!”
游澤躬身跪在地上,垂着頭,臉色蒼白地閉上了眼睛,良久,他才輕聲開口道:“對不起,我……”
然而還未說完,那雪白的身影便在丁曦眼前無聲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