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畢竟是艾小葉媽媽的生日，艾小葉也不想把氣氛弄得太尴尬。
被催促了，雖然心裏不情願，艾小葉也還是進廚房去找朱利安了。
廚房裏已經擺滿了盤子。熱菜香氣撲鼻，冷菜爽脆新鮮。跟往年相差無幾的食材，但換了個廚師，不但色香味都提了一個檔次，仿佛連價位都不一樣了。
朱利安在雕蘿蔔花。白皮紅心的蘿蔔，脆生生水嫩嫩的，被打着旋兒削成花瓣一樣薄的長條，輕輕一卷就像一朵新綻放的牡丹花。他擺好蘿蔔花便回身關上煤氣竈，手裏勺子高起低落，将芡汁淋在薄得近乎透明的牛肉片上。艾小葉幾乎一進屋就聽到油脂滋啦的聲響，肥美的芳香撲鼻而來。
朱利安手指修長漂亮，動作優美。漆黑的長睫毛低垂着，專注，卻又舉重若輕。仿佛因為有他在做，這世上最有煙火氣的事也忽然就高端脫俗起來。
艾小葉叔叔他們都在廚房裏圍觀呢，親眼看他做完一道菜，就豎起大拇指，“這手法專業，起碼也得是星級酒店的大廚吧？”
朱利安謙遜的微笑着，“您過獎了。中國飲食文化博大精深，我也就學了個皮毛——味道還總做不地道，又找不出訣竅來。”
三個男人興致立刻就被調動起來了——艾小葉家男人就是被保護得太好了，多少都有些掂不清自己的本事。別看平時他們都有老婆伺候着，餓死也不會親自下廚去燒飯，偏偏他們還都以為自己掌握着燒飯的終極要義，不做歸不做，一做那肯定就是食神級別的。
紛紛上前向朱利安傳授把中國菜做地道了的訣竅。
艾小葉：……這些外行人到底是哪裏來的自信指導朱利安啊，難道朱利安不是這四個大男人裏唯一一個會做菜的嗎？！
但不可否認，朱利安這一放低姿态，三個長輩立刻就跟他熟絡起來了。
艾小葉得承認，雖然朱利安是個機器人，但搞不好情商比她還高。
朱利安就對艾小葉招了招手，另外三個人才知道艾小葉進來了。
艾小葉就先跟長輩打招呼，艾小葉叔叔說：“你爸刁難你男朋友，你也不心疼？”艾小葉就笑。反而是艾小葉爸爸得意的斜眼觑着他弟弟，“你倒是想刁難，你也得有閨女領男朋友回來啊。”艾小葉叔叔橫道，“葉葉是咱老艾家的閨女，你以為是你一個人的閨女啊。”
這兄弟兩個互相貶損着，居然還被貶損得很開心。艾小葉姑父都看不下去了，“怎麽着，合着就欺負我一個人不姓艾啊！”
兄弟兩個立馬一致對外，“你看一樣給我們老艾家當女婿的人，朱利安在這裏幫葉葉媽做菜，你沒想去給咱媽捶捶腿倒倒茶，表現表現？”
艾小葉姑父立馬笑道，“我錯了，這就去！”臨走前還拍拍艾小葉肩膀，“行啊葉葉，小夥子不錯！”
人在這樣的氣氛裏，不由自主就會放松下來。艾小葉就嘿嘿的笑了笑，“姑父您真有眼光，我也覺得他特別好！”
說話間她就到朱利安跟前了，朱利安手裏端着個嘗湯的小碟子，艾小葉進來的時候他就盛了小勺湯冷着，這個時候就遞到艾小葉唇邊，說，“嘗嘗看。”
艾小葉：我爸看着呢你就不怕他再手滑？
艾小葉爸爸當然不會當着旁人的面手滑，已經十分知趣的轉而跟艾小葉叔叔炫耀朱利安送他的手表。艾小葉叔叔也是人精，立刻就表示要去參觀參觀，兩個人招呼都不打就離開廚房了。
眨眼之間，廚房裏就只剩他們兩個人了。朱利安眼睛裏寫着得意和俏皮，艾小葉臉上就有些紅，飛快接了。
入口鮮美，回味無窮。艾小葉嚼了嚼，嘗到裏面有顆粒似肉非肉，Q感彈牙，鮮嫩絕贊。就誇獎，“真好吃，是什麽東西？”
朱利安說：“蟹味海參湯，你吃到的是海參丁。”
艾小葉：……爸爸誤我！
朱利安就微笑道：“所以，要保持寬容接納的心，不管對食物，還是對人，都要給第二次機會。不然一定會錯過自己喜歡的東西和重要的人。”
艾小葉：“好吧我，明白了……”
拉着朱利安回客廳的時候，艾小葉其實還有些發怵。
她覺得朱利安很好。只要有最起碼的誠實之心，見到他你就很難不喜歡她。
但是也不能絕對保證——這世上有一些人的思維總是與衆不同。譬如別人看到的是你考上名校腦子聰明，他看的就是你高分低能，以後未必出息；別人看到的是你自己買房給父母省心，他看的就是你是個女人，掙了以後也是旁家的；別人看到的是你交了個帥男朋友運氣真好，他看的就是你炫耀個屁啊，說不定是個牛郎呢。
通常來說，這個人八成跟你有仇。但在某些個別的情況下，這個人也可能是你的親戚。
艾小葉活到這麽大，也沒做過偉大到會讓別人仇視她的事業。但很不幸的，她好像遇到了十分難讨好的親戚。
在博古架後面，艾小葉就拉住朱利安，細細的檢查了一遍他的儀容。
漆黑柔軟的頭發，過關；灰藍色的眼睛，過關；光潔白淨的下巴，過關；硬領的白襯衫，筆挺的西褲，铮亮的皮鞋……都過關。就是怎麽有股油煙味？
艾小葉悄悄的湊上去嗅了嗅——很淡的油煙味，不過人才從廚房裏出來，這沒得責怪吧。
她還在想要不要給他噴點花露水，忽然就覺得下巴被勾住了。視野迅速變暗——“啾”，朱利安親了她的嘴唇。
艾小葉捂着嘴面紅耳赤一退三步，“你你你……”
朱利安目光飄到一邊去，“對不起，太可愛了沒忍住。”艾小葉心想你還給我耍流氓啊！忽然朱利安就又望向她。他側臉的線條美得能殺死貓。尤其那雙眼睛，深邃又溫柔，睫毛黑長濃密，末端仿佛落着光。艾小葉一不小心就忘了自己還在生氣了。
朱利安拉起她的手來，輕笑着說，“別擔心，交給我。”
被朱利安牽着手走到大家面前去的時候，艾小葉仿佛又回到了高中。那個時候她的神經還沒被社會錘煉得那麽粗糙堅韌，不是女漢子，就只是個小女生。
感覺……很微妙，有些陌生，有些拘謹，有些無措，好像又有些懷念。
客廳裏或站或坐的幾乎都是女人。有些事女人之間心照不宣，不論八歲還是八十歲的都能理解。
看到朱利安的瞬間，所有人都是一臉“哦……”的表情。
不過這意味深長的沉默之後的那些東西，才是最重要的。
艾小葉奶奶幾乎立刻就從那驚豔中回複過來，仿佛更印證了某種猜想一般，臉上的怒火很快就要爆發。她敲了一下拐杖。艾小葉姑姑也很快回味過來。又用那種很有話說的目光望向艾小葉——艾小葉很讨厭這種目光。比被誣陷還讨厭——因為誣陷你，至少誣陷的是什麽人家都說出來了。這目光卻好像又要誣陷你，又要讓你自己承認似的。
當然艾小葉姑姑不覺得自己是在誣陷她。要說先前她還有顧忌，可看到朱利安之後她好像也跟艾小葉奶奶一樣，确信了什麽一般。
艾小葉姑姑就用很沉重、很嚴肅的聲音問，“葉葉，這是誰？”
這語氣真心讓人不悅。艾小葉就說：“朱利安，我男朋友。”
艾小葉姑姑就問：“朱利安，你是做什麽工作的？”
一樣的話，她問的感覺和艾小葉爸爸問的感覺完全不一樣。艾小葉還是沒忍住，笑道：“姑姑你要查戶口啊？”
艾小葉奶奶就又敲了敲拐杖，“你姑姑是關心你。”
艾小葉簡直想告訴她們：這是在我家呢，我爸媽都在這兒呢，你們是不是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啊！
但朱利安攥着了她的手，他笑道：“應該的，一會兒我慢慢向您彙報。不過您看時間也不早了，再不吃午飯，菜都要涼了。”
艾小葉媽媽看局勢緊張，早去書房裏敲門叫艾小葉爸爸和叔叔出來。
艾小葉爸爸剛好聽到朱利安的話，便笑道：“不着急，邊吃邊聊。果果葉葉，扶你們奶奶過來坐。”
艾小葉叔叔也笑道：“一屋子都是咱們家的人呢，你還害怕朱利安欺負葉葉啊。”就招呼道，“朱利安也過來坐，今天你是客人。”
艾小葉奶奶當着外人的面還是很給兩個兒子面子的。終于不再多說什麽。
吃飯的時候艾小葉就有些提不起興致來。所幸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朱利安身上，沒人關心她的情緒。
朱利安倒是察覺到了，一面回答着衆人的盤問，一面就夾了只梭子蟹來給她剝。他的說辭無非還是當初說給艾小葉爸爸聽的那一套，就只在艾小葉姑姑詢問“你一個月掙多少錢”的時候，輕輕笑道，“這個我不方便回答。”
還好艾小果在一旁幫腔，“聽到沒，這是個人隐私，在國外都不能亂問的！我也要求隐私權，都不準再問我掙多少了啊！”才把火力吸引開。
艾小葉姑父也說，“你看葉葉爸媽都在，你問這麽多幹嘛？”
結果這句話反而戳中火藥筒了，艾小葉姑姑面紅耳赤的反駁，“我是葉葉姑姑，我關心她一下怎麽了？”這一桌子菜在，朱利安說自己是廚師，簡直太有說服力了。艾小葉姑姑的語氣也沒先前那麽強硬了。就笑着對艾小葉說，“你也別嫌姑姑多管閑事，我就是聽了些有模有樣的傳聞，有些擔心你。”
艾小葉勉強保持着微笑，說，“哦……”
她雖想象不出楚岫會怎麽編排她，但也知道絕對不是什麽中聽的話，自然不會希望她姑姑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說出來。便不去問。
她只專心看朱利安剝螃蟹。他剝蟹不用工具，不管蟹腿還是蟹腹，都輕輕的一捏一轉一分，就把肉和殼分開，堪稱神技。他剝完整只螃蟹一共沒用幾秒鐘，手上還幹幹淨淨的。把蟹肉夾到艾小葉盤子裏，朱利安就抽了張紙巾擦手。
可他們還是太低估女人分享秘密的迫切了。
艾小葉姑姑還是試探着問了，“我聽說，朱利安從你手上拿錢花？”
艾小葉：……好吧，這貌似是實話。
但被當衆說出來，還是太可恨了。
不過這會兒她倒是明白她奶奶為什麽這麽輕易就被楚岫那個賤人給撩撥了——因為在她奶奶的心裏，艾小葉爸爸的東西是艾家的，但艾小葉是外人。艾小葉奶奶最怕的就是艾小葉這個外人花了他們艾家的錢。更何況她居然是為了養男人！
朱利安擦幹淨手，就笑着望向艾小葉媽媽，“阿姨生日快樂。”
艾小葉媽媽還在震驚裏沒回過神來——再開明樂觀的媽媽，聽說閨女居然自己花錢養男人，都不會太好受。她就只結結巴巴的說，“嗯，嗯，快樂。”
朱利安微笑道：“我和葉葉為您挑選了禮物，就放在您的繡架上，您要不要去看看？”
艾小葉媽媽夢游一般起身就走，“哦，我去看看。”
一桌子人都靜寂無聲，目送着艾小葉媽媽去客廳，轉陽臺，又走回來。
回來的時候艾小葉媽媽抱着一個禮品盒。艾小葉滿臉通紅，腦子裏飛快的思索：這麽大的禮品盒，裏面裝的是衣服？鞋子？菜刀架？小廚寶？
艾小葉媽媽其實根本就沒心思拆禮物，不過所有的人都望着她，她也騎虎難下。硬着頭皮拆開來——裏面是一款黑色的皮包，看做工是滿精致的，比較別致的是正面用一把金色的小鎖鎖住，鎖上有幾個英文字母。
艾小葉媽媽稍微有些氣惱——在她看來，這個時候朱利安就該掏出支票簿來砸到艾小葉姑姑臉上去。莫名其妙讓她拆禮物幹嘛啊——而且就一個皮包。
還好在做的有識貨的。王佳慧指着那皮包，立刻就激動的問，“那是愛馬仕的柏金包嗎？”
朱利安點了點頭。
王佳慧又有些不太确定了，“我聽說這種包要定制得提前一兩年啊！鱷魚皮的？這不是高仿的吧，我上次問正品要小四十萬啊。”
朱利安說：“要現貨也并不難，總有人願意出讓的。”他就把鑰匙交給艾小葉媽媽，微笑道，“裏面還有一條絲巾，我覺得您可能會更喜歡。”
艾小葉媽媽帶着圍巾出來的時候，真感覺神清氣爽。當然她沒真相信朱利安會花40萬給她買個皮包——真有這錢還用找中介租房子了？三個皮包就夠在A城買個不錯的別墅了！ 但能在這個點上找回場子，就已經足夠揚眉吐氣。
艾小葉媽媽還特地調皮問了句，“這圍巾多少錢？”
艾小葉配合的做出這點小錢不值一提的表情，說，“千把塊吧，不貴。”
艾小果戳了戳她，小聲提醒，“這一款三千多。”
艾小葉扭頭默默的流淚：……肉疼。
大概是那個四十萬的皮包鎮住了場子，後半段的聊天就輕快多了。
艾小葉的叔叔還一本正經的問朱利安，“你看，葉葉的奶奶、爸爸、媽媽，還有這麽多家人你都認識了。可我們還沒問過你的家庭情況。你父母知道葉葉嗎？他贊同你們在一起？”
這也是衆人都比較關心的問題，所有人都停下筷子酒杯，望向朱利安。
朱利安就握住艾小葉的手，說：“我能遇到葉葉，我的父親很為我高興。他不會反對我們在一起的。”
艾小葉姑姑心态倒是很好，立刻就調整過來，很友善的微笑着，“那麽你父母什麽時候來中國一趟，跟我們見個面？你看葉葉也不小了。”
朱利安稍微有些為難，“恐怕暫時不行，”他說，“你們‘政府’不許我的父親入境。”
滿桌子都是屏氣凝聲……短暫的靜寂無聲裏，就只有艾曉虎一個人抱着奶瓶把奶嘴咬得吱吱響。
片刻後艾小葉姑姑小心翼翼的問，“你父親是做什麽工作的啊？”
朱利安想了想，說：“他是我們家族的頭領。”他不笑的時候，一身疏離清冷的貴族範，縱然跟你認真的交談，也總有種不在同一個世界的感覺。人防備最薄弱的環節就是好奇心，懸念一旦營造起來了，聽的人就容易被誘導。一桌人面面相觑，竟沒有一個懷疑他說的是謊話。
艾小葉：喂，一個高仿的愛馬仕皮包而已啊你們争氣點！
“那……你們‘家族’是幹什麽的啊？”
“所有的事都做，”朱利安說，“臺面上的和臺面下的，視情況而定。”
“……殺人嗎？”
朱利安一本正經的回答，“盡量不殺。”
艾小葉磕着螃蟹腿，忍笑忍到內傷。艾小葉媽媽原本也當真了，看艾小葉快鑽到桌子底下去了，才回過神來。笑道：“朱利安逗你們玩呢。”
一直到朱利安也笑起來，說，“我開玩笑呢。”所有的人都才恍然大悟。
人都是不上當的時候義憤填膺，真上當了反而不好追究了。大家就都笑起來。艾小葉叔叔沒忍住又問，“你父親到底是做什麽的？”
朱利安就說，“他就是個普通的公務員。”
“那你媽媽呢？”
朱利安沉默了片刻，說：“我沒有見過——她在生我的時候去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