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殘忍
說做就做,李願臨睡前把要準備的東西在腦子裏都過了個遍才安心睡着。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挂念着什麽,她這一整晚就睡得不錯,想到等她醒來就可以離那個計劃更進一步了。
蕭憶清感覺最近李願在忙着想要做什麽事情,不但總是神神秘秘地看着她,還偶爾抛出幾個問題,但是她剛好這兩天遇到點事情。
醫生這個職業,幹好了是越看越吃香,但是一旦被人尊敬到了一定位置,又容易出點事情,就好比去年的那個病人。蕭憶清不是不想追究,但是人都沒了追究起來還有什麽用呢,還不如讓法律來定則他。
說是事情其實也不太能算上,之前的有個病人突然前來住院,一查出來是病情惡化了。這種情況一問就知道,不是沒按時吃藥,就是太過勞累沒休息好。
但是不管怎樣,只要來住院找她蕭醫生的病人,她就不能不管。
總有人感嘆世事不公,但是疾病對于每個人來說都是公平的。它不是你有錢,有勢,成功就能夠避免的。但它也是不公平的,有錢的人總是能夠定期體檢,查出來也大多是早期,就算是退而求其次到了中晚期有錢的人也能使用昂貴的藥材來延長他們的生命。
昨天下午來住院的這個病人也是這樣,他算是蕭憶清的老病人了,在她還在這個醫院學習的時候就已經見過。
荀爺爺是q大的教授,一輩子除了教書育人就沒做過別的事情,但是臨到中年查出來有心衰,還好這些年一直保持得不錯。直到去年,蕭憶清提出荀教授可以适量減少授課的頻率,向學校說明自己的身體。
但是在講臺上站了一輩子的教授哪裏肯同意,在明白自己講不了多久,便變本加厲的開始授課。身體越來越差,最終進了醫院。
蕭憶清查房去了荀教授的病房,旁邊是段雲梓,身後還跟着陳若輕等幾個學生。段雲梓知道陳若輕是李願的表妹後,很多時候蕭憶清沒空帶陳若輕,段雲梓也會幫忙帶帶。
正是因為這樣,在段雲梓的刻意放松下,陳若輕從他那裏知道了很多關于蕭憶清以前的事情。他知道陳若輕打聽這些事情的目的,但是他願意成全李願。他希望蕭憶清能過得好,哪怕這份好不是他給的。
“蕭醫生來了啊!”荀教授坐起身來,在六十多這個還算不上是太高的年紀,他的身體變得僵硬,動作也不太協調,加上心衰的原因,一變動體位就會咳嗽,下肢也變得水腫起來,但還是說道:“我昨晚感覺挺好,沒有喘不上氣。”
蕭憶清來之前已經翻了荀教授的病例,知道現在這種情況很大可能只是荀教授自我安慰或者刻意壓制住的結果。
“那就好。”她苦笑了一下,看起來格外刺眼,段雲梓走上前去站在蕭憶清前面,接着她的話頭,“荀爺爺,要是有什麽情況就及時告訴我們,還有奶奶,晚上要是感覺喘不上氣就按床頭鈴,護士會來看你們的。”
荀奶奶笑得溫和,還真以為荀教授的病情在好轉。等到段雲梓的目光落在荀教授的臉上,便知道荀爺爺對自己的病情約莫有數,現在也只是想安撫荀奶奶。
蕭憶清眼睛發酸,眼眶忍不住想要落下淚來,她擡起手作勢要扶眼鏡,她以前好像不是這樣的。科室裏組織看電影,那種催人淚下的虐心橋段她沒少見過,但是一次眼淚都沒掉過,今天是怎麽了?
好在荀教授是查房的最後一位患者,陳若輕偏了偏頭,在蕭憶清能聽見的程度盡量壓低了聲音,“老師,段老師說這裏他可以應付。”
蕭憶清下意識擡頭看向段雲梓,正巧看見對方的目光望向她,臉上的笑容和多年前向她道歉的影子不由得重合在了一起。
段雲梓在她身邊,一不小心竟然已經十來年了。而他們認識也已經十五年了。
段雲梓沖她點頭,蕭憶清明白他的意思,想說點什麽,但是這個時間這個地點說什麽都不合适,最終還是抿了抿嘴唇什麽都沒說轉身走了。
蕭憶清走了之後,段雲梓扭回頭,繼續和荀家二老說些注意事項,途中,還有好幾次側身同陳若輕提點幾句。
因為這個意外,蕭憶清最近心情都不太好。但是她平時不論心情好還是不好,都總是板着一張臉,導致李願雖然能看出一點點,但是也不敢确定。
這一拖就是一周多,荀教授的身體抗争不過病情的惡化。在一個陰雨蒙蒙的早晨,荀教授閉上了眼睛,停止了心跳,看着心電監護儀上已經是一條直線,蕭憶清的眼淚欻地一下奔湧而出。
眼淚一顆一顆往下流,眼眶處微微泛紅,段雲梓聽到消息趕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個場景,他想抱着蕭憶清,想安慰她,但是他現在已經失去了做這些事情的身份。只能無聲的站在蕭憶清的身邊陪着她,他想,要是之前他也能這麽勇敢,現在是不是會有不一樣的結果。
經驗有佳的護士很快将荀教授護理完好帶着他離開,直到這個時候,一旁緊緊拽着荀教授手指的荀奶奶“哇”地一聲大哭出來,嘴裏聽不清楚在說什麽。
剛出去和護士交涉的荀先生見到這幅場景小跑着走過去拉荀奶奶的手,“媽,爸已經去了,你這樣護士沒辦法工作。”
他慢慢放開荀奶奶的手,盤腿坐在地上,同荀奶奶小聲說着什麽。說了不知道多久,荀奶奶的手漸漸松了,她動作緩慢的起身,在荀教授的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
她的聲音明明那麽低,但是整個病房的人都聽見了。
她說:“老荀,這輩子你先走了,下輩子就罰你等我二十年,等我長大了,我們還在一起。”
他們來查房的時候曾經聽荀教授說起過他們以前的時光。在一個地方相互認識的兩個人,家裏自然會想過說親這回事,而不反感不讨厭這場親事就成功了一大半。
到了結婚的年紀,兩個人理所當然的就在一起了。那個時候,生活落後的村子裏沒有結婚證沒有婚禮,只是認識的人坐在一起吃個飯就算禮成。
荀教授是村子裏有名的知識分子,荀奶奶也喜歡那些,兩人呆在一起也不會無聊,什麽都可以聊到一起去。
高考恢複的第一年,兩人一起去了。從村子裏到縣城到城裏,不僅僅是他們走過的路,還有這一路走來的記憶。
沒什麽轟天動地的感情故事,平平淡淡的也過了一輩子。
段雲梓帶着蕭憶清出去了,今天本來也不該他上班,是聽到群裏有人談論這個情況他才從家裏趕來的。
“憶清,你吃早餐了嗎?要不我們去吃點?”
蕭憶清低垂着頭,眼淚已經不再流了,只是眼尾的薄紅還能看出之前哭過。
段雲梓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按理來說現在應該給李願打電話讓她過來,效果應該比他站在這裏幹巴巴地說幾句話好很多。但是無奈的是,他沒有李願的電話,于是試探地問蕭憶清,“你把手機給我,我給李願打電話讓她過來行嗎?”
李願兩個字一下把蕭憶清打懵了,她恍惚好像忘記了什麽,仔細去想,腦子便嗡嗡嗡地響。
“不用。”
見蕭憶清終于說話,段雲梓一直懸着的心略微放下了些許,只要還肯說話就是好事。他記得蕭憶清第一次看到有人去世的場景,好像也是一個春天。
五年,不,六年前了,那是蕭憶清剛到這個醫院上班。之前都只是研究生階段的學習,在上班的第一周,他清楚的記得蕭憶清那是個白班。早晨去查房之後,就回了辦公室看病例,因為是白班,中午是可以休息三個小時的。
但是誰也沒想到就是這個不起眼的午休,蕭憶清見到了第一個離世的病人。其實準确點來說,那也不算是見到,因為蕭憶清在午休上班之後就聽見交班的醫生說27床的爺爺走了。
那個時候,蕭憶清也是像今天一樣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看着已經換下來的空床位。
空白的床單還印着醫院的标志,枕頭的位置鋪得整整齊齊,一點不像之前27床那個爺爺老是喜歡把枕頭壓在背後,導致枕頭中間的位置有了一條很深的折痕。
段雲梓同今天一樣,站在蕭憶清旁邊看着她,只是那天她沒有落淚。眼眶的位置将落不落,卻莫名地和那個在辦公室想要拽着母親離開的小女孩的影子重合到了一起。
但在他想要去拉蕭憶清的時候,後者飛快地避開了他,等到再擡起頭,蓄滿淚水的眼眶已然消失殆盡。
李願這邊還全然不知地準備着給蕭憶清的驚喜,今天就是最後收尾了,心裏不禁想象着蕭憶清看到這幅場景的表情。思及此處,手裏的動作越發敏捷。
她拒絕了蕭憶清一同去養老院的邀請,一個人在家準備驚喜。門鎖轉動的瞬間,李願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心想着要是等會兒蕭憶清在家她該怎麽解釋。鑰匙轉了兩圈,懸着地放了下來,蕭憶清果然出去了。
她先把蛋糕放進冰箱,這是她學了好多天又今天起了個大早去做的。再把袋子裏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拿了出來,從九點多一直做到十一點四十才把房間布置好。
李願拿起手機給蕭憶清打電話,電話那端響了很久都沒接。她不死心地打了一個又一個,手裏都快沒電了。李願又從包裏拿出充電器繼續打,明明昨天約好了的,怎麽不接電話呢?
上一次不接電話的情況轟隆一下從記憶深處迸發出來,蕭憶清是不是出什麽事情了?
李願扯下充電器就往外跑,連外套都顧不得馬上。現在這個點正是下班的高峰期,蕭憶清住的又是醫院附近,一時間。川流不息的車輛沒有一輛願意停下,李願只得大步朝養老院的方向跑。
她不記得自己跑了多遠,跑了多久。在看到仁心養老院五個大字的時候,眼淚霎時流了下來,李願滿腦子都是蕭憶清可能遭遇的情況,右手一抹眼淚繼續往裏跑。
前臺小妹還是當時接待她們那個,說起來也是奇怪。以前過年回老家的時候,那種不太熟的親戚基本都是李程在旁邊給她提醒,但是回想着大半年和蕭憶清遇見的記憶都顯得無比清晰。
“你好,請問你有什麽事嗎?”小姑娘沒有認出她來。
李願上氣不接下氣,雙手撐在大理石桌面上,站直身子又喘了兩口氣,讓自己的說話能順暢一點,才問道:“蕭醫生在哪裏?”
“蕭醫生今天還沒來。”
“不是。她一早就出門了,你确定她沒來嗎?”李願怕小姑娘偷懶沒看見蕭憶清,解釋道:“我想進去看看,我是蕭醫生的朋友,現在找她有事。”
她竭力忍耐着,不讓自己看起來有狼狽的樣子,但是臉上挂着的淚痕和身上只穿了一件半挽起袖子的長袖衛衣很難看不出來。
一說是朋友,小姑娘便想起來了,蕭醫生自始自終就帶過那麽一個朋友過來,連連說到:“你可以進去,但是蕭醫生今天是真的沒來過。”
還沒等她說完,便看見一個白色的影子一晃而過——正是李願。
她聽見可以進去幾個字,腦子裏便再裝不下別的了。
養老院很大,從進門就有個院子,然後是總控室,一些醫護辦公的地方也在這裏,李願一雙眼睛瞪大了到處掃過,什麽邊邊角角都不願意放過。護士長今天也在上班,李願跑過去沒給對方反應的機會直接問道:“蕭醫生在哪裏?”
她試圖想在護士長眼中聽到不一樣的答案,卻還是讓她失望了。因為對方很是驚異,看着李願,“蕭醫生?蕭醫生今天沒有過來啊?”
李願不想相信這個答案,蕭憶清今天走的很早,昨天也說了是去養老院,她重新把目光定格在對方眼睛上,她描述病情的時候也看過一些心理學的疾病,李願知道護士長确實沒有說謊。
眼睛微微閉上,沒有刻意保持呼吸只是一股腦往前沖的跑步此刻讓她感覺渾身疲憊。頓了頓再次睜開眼,李願臉上帶着歉意,“謝謝。”
只這兩個字便再說不出其他。
蕭憶清,你到底去哪裏了?
李願拿出手機想再給蕭憶清打個電話,卻發現自己手機早就沒電了。轉頭向護士長借手機,護士長沒說什麽,從兜裏掏出手機給她。
這次電話接通了,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冰冷,似乎是指尖的溫度透過聽筒傳了過去。
“蕭憶清。”
“嗯。”
對方的聲音也很低落,要是正常狀态下的李願一定能聽出來。但是此刻,她一早出門做蛋糕,到回家布置屋子,蕭憶清了無音訊,她又跑了不知道多遠,還有早起的疲憊一起鋪天蓋地地湧來,她只能感覺到自己胸腔的位置在不停地釋放怨氣。
可在聽到蕭憶清聲音的瞬間,還是消失了不少。她想只要蕭憶清能給她解釋,這些事情是可以揭開的。
于是問道:“你在哪裏?”
“……在家。”
李願不知道該說什麽,她想給蕭憶清看見的,現在蕭憶清都看見了,卻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樣。
過了大概半分鐘,她才開口:“在家等我,我馬上回來。”
挂斷電話,李願把手機還給護士長,在不小心瞥見對方的時候看到護士長眼裏的驚訝,她剛剛說了什麽?
對方是不是知道了?
今天這些事情一件一件的接踵而來,李願有種應接不暇的無力感,此刻,她也沒什麽心情再去解釋什麽了,只勉強扯開嘴角笑了笑,“謝謝。”
蕭憶清其實哪都沒去,段雲梓說帶她出去,她拒絕了。還沒走到醫院門口,徐程遠就來了。
“憶清,跟我去個地方。”
徐程遠帶蕭憶清只在附近的咖啡廳坐了坐,也就是他和楚晨曦坐下來說話的那個咖啡廳。上次,他在這裏告訴楚晨曦做事要更多跟着自己的心去走,今天,他又要在這裏安撫蕭憶清了。
其實他和蕭憶清早就該好好聊一聊了,憑心而論,蕭憶清該有更遠的路要走,她做事踏實,對醫學的天賦也不錯,最重要的是,她有一顆憐憫衆生的心。
學醫的人,最重要的是後者,但是最忌諱的也是後者。
要是沒有憐憫衆生的心,他就沒辦法設身處地的為別人着想。但若是把握不好這個程度就容易過分為難自己。
就像現在。
徐程遠輕輕開口,說道:“今天的事情我知道了,憶清,我們認識快七年了吧。你第一次到我們科室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真的喜歡學醫,本來以為你這樣的情況會繼續深造,所以當時也沒留你。可是後來……”
那段難以啓齒的過往一點點被剖開,蕭憶清無挫地低着頭,用雙手捂着眼,身子在細微地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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