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世界①
袁江進來的時候,袁琳和楚玥各自捧了一本書坐在沙發的兩端。關門的聲音響起,兩個人擡起頭看向了門口。袁江穿着一身深色西裝,邁步走上前,将兩人手上的書名不着痕跡地納入眼底,一本是經濟方面的書籍,一本是人物傳記。
袁江的視線掠向了楚玥,既沒有過去的那種帶有長輩的和善,也沒有久居高位帶來的壓迫,只是輕輕的一瞥便又收了回去,卻讓楚玥的身體緊繃了起來。明明是沒有目的随意的一眼,楚玥感覺到了一種莫名的壓力,仿佛在這一眼下,對方已經看出了很多她想掩藏的東西。
這個時候,楚玥才體會到何芹對于這個繼父的懼怕。盡管每次見面,袁江所表現出來的都是善意,何芹都沒有辦法坦然面對,往往對方一個眼神看過來,就能在心裏忐忑半天。
楚玥偏頭看了看身邊的袁琳,打過招呼後,對方的嘴唇一直抿得有些緊,沒有她以為得那麽淡然。楚玥複又看向書桌後的袁江,對方坐定後就翻開了桌上的文件處理公事,全然無視在等他先開口的兩人。哪怕是在這裏生活了幾個月和何芹記憶的幫助,她對這個男人還是很陌生。
她查過這個男人的一些報道,在他的背後其實還有一個算是大家族的袁家,但在争奪繼承權的那一年,袁江離開了袁家,白手起家打造了現在的産業。對比袁家後來的那些報道,楚玥不得不佩服這個男人的魄力和遠見。因為預見了袁家深藏的腐朽,及時從這個深淵中脫離,避免了将大把時間耗費在争權上。而以袁江在商場上的作風,大抵可以用“雷厲風行”四個字形容。
相對地,這個男人在感情上的處事,楚玥能想到的只有淡薄。從袁家父女幾次的相處看下來,這對父女之間頗有種公事公辦的感覺。
楚玥想得出神,袁江突然打開抽屜取出一份資料,被袁琳默契地接過去遞給了楚玥。楚玥疑惑地接了過來打開一看,是何芹和袁琳的DNA鑒定。心下一怔,楚玥快速地掃向了鑒定結果,上面顯示何芹和何敏紅沒有一點基因關系,是袁江和前妻生的女兒。而袁琳,卻是何敏紅實實在在的親生女兒。
“您早就知道了?”消化完這段資料,楚玥看過去的目光變得怪異了起來。既然對方的手裏有兩人的DNA鑒定,也就是說這個男人早就知道何芹是自己的女兒,可是,這個男人在知道之後沒有去改變兩個人之間的關系,甚至于在他的心裏自己的女兒依舊還是袁琳。“為什麽?”
聽到楚玥話中的質問,袁江視若無睹地繼續批改手上的文件,就連書寫的動作也沒有影響到半分。“你現在也是我的女兒,而我的袁氏需要的是一個繼承人,不是一個女兒。”
楚玥聽了,怔忡地看着袁江。這個男人根本不在意血緣上的羁絆,她不能理解這樣一個把感情剝離出來的男人,理智得讓她顫栗。
袁江卻沒有理會自己的話是否對剛剛相認的女兒過于殘酷,埋首在文件的目光終是擡起給了楚玥應有的注意。只是,那目光在楚玥看來,充斥在裏面的感情比剛才的話更冷酷,就像是在評判一件物品的利用價值,等判定價值低等後,連一點施舍都吝予,只剩下舍棄。
楚玥不自覺地握緊衣角,耳邊袁江沒有溫度起伏的聲音再次響起:“袁氏的基業由誰的血脈繼承并不重要,她都會是我袁江的女兒。适者生存,你的性格擔不起這四個字。”
“難道不是因為您并沒有想過培養我嗎?”這一刻的争取,楚玥分不清楚是不是這具身體內還有何芹殘留的意識在表達自己的不甘,但是清楚自己無法無視袁江的漠然。
“我的時間不會浪費在沒有結果的事上。”
“浪費?”楚玥低低地重複了一聲,轉頭看向了袁琳。同在一個屋檐下,所有人都知道的真相只有何芹一個人不知道,而這些人,沒有一個人想過要讓何芹知道真相,這真的是因為性格上的不讨喜嗎。“你呢?知道不是爸爸的女兒之後,為什麽可以這麽理直氣壯地享受本該是我的一切?”
“這是我應得的。”迎上楚玥的注視,袁琳的回視一片坦然,一如語氣中的理所當然。“不是作為女兒的身份得到的享用,是我自身的能力可以承擔起這份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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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楚玥沉默了下來,這對父女擁有相同的理念,并且認定的事實不會被任何因素動搖。“所以,這是你默許的?”
袁江聽到這記沒有敬稱的稱呼,神色間沒有一絲不愉,反而隐隐緩和了臉上的線條,似乎是為楚玥言語間懂得反抗的行為給予了幾分認可,但在口中毫無任何變化地陳述道:“袁琳的身份是我給的,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你有任何不滿的話,可以把你想要地奪回來,以任何方式。”
楚玥垂下了眼,餘光瞥向一旁的袁琳,恢複淡然的表情沒有因為袁江的話産生波動。“那麽,現在又為什麽讓我知道?”
袁江沒有再回答她的疑問,袁琳會意地把楚玥帶離了書房。楚玥沒有拒絕,跟着去了隔壁的小書房。室內格局布置都是仿的隔壁,但從擺放的一些私人物品來看,這間房間無疑是袁琳一個人的。
楚玥随意地掃着書架上的書名,走在前面的袁琳緩聲回答了剛才的問題:“爸爸和我有過約定,如果你能自己發現真相,就把真相告訴你。”
僅僅是真相嗎?以那個男人剛才的表現來看,恐怕還存着磨砺石的目的吧。何芹能夠自己發現真相,代表性格上多多少少有了一絲蛻變,等親口從袁江那裏确認到真相,大概不會甘心做個沒有名分的女兒。那個時候,不管她和袁琳之間是誰磨砺了誰,袁江得到的都是一個能力更強的繼承人。
“何敏紅還不知道這件事吧?”如果何敏紅知道自己的丈夫和親生女兒都知道……不對,應該是不知道這個約定也不知道袁江已經知道女兒是何芹。不然,何敏紅對待何芹就不是那幅态度了。“她為什麽那麽讨厭我?”
袁琳看了楚玥一眼,映入眼簾的神情是單純的疑惑,略一沉吟,道:“因為媽媽,”說到這個稱呼,袁琳皺眉的停頓了一秒,有些不太習慣地修改稱呼說了下去,“我是說秦姨,在和他們家的商業競争上,媽媽他們家的公司破産了,還背了很多債務。媽媽認為都是秦姨他們的錯,後來碰巧在同一家醫院待産,那個時候,吳義華是這家醫院的實習醫生。”
楚玥取下書架上的一本書,翻開書頁微笑着對袁琳問道:“你就不怕我知道了對她進行報複?”
“這是她自己選擇的。”
“就和吳義華一樣嗎?”
袁琳清冽的目光一瞬落在楚玥臉上,後者低頭看向了手裏的書,“這本書不錯,不介意借我看幾天吧?”袁琳點了點頭,楚玥當即合上書走向了門口。轉身的一刻,楚玥回頭重新看了過來,“我們也來個兩年的約定吧,袁琳。”
番外:兩年後
“袁特助。”
“袁特助。”
……
一路走到電梯口,看到袁琳的袁氏員工都笑着和她打招呼,被打招呼的人依舊沒什麽表情地作了回應。按下按鈕,袁琳習慣性地從門上的倒影看向自己左側的位置,上面一片空白。明明在一周前,還有那麽一個人始終會踩着和她一樣的時間點出現這裏,然後會抱怨她對自家的員工不夠熱情。
“叮”地一聲響起,袁琳斂下眼邁入電梯。
“袁琳,都兩年了,是不是應該向我表示下友好?讓外人看到,還以為我們有多不合呢。”
“我們是競争者,不用關系很好。”
袁琳微微睜眼,耳邊只有電梯上升的細微聲響,不由蹙起了眉。走出電梯,袁琳朝着總經理特別助理的辦公室走了過去。門外,秘書将今天的文件和早報一起遞了過來,将資料抱走,袁琳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今天是她成為特助的第一天,而這間辦公室的上一任主人是何芹。一眼掃過去,何芹的一些個人用品還擺在這個房間沒有被收拾,袁琳放下資料,低頭看到了桌上的合照,那是她和何芹唯一的一張合照,是在大學畢業那天被何芹突襲才拍到的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兩個人都穿着學士服,她因為何芹突然出現在背後露出了有些錯愕的表情,對方卻順勢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一雙手抓着她的帽子的兩邊,臉上笑得很開心。
這樣的笑容,在她們成為對手之後就沒有看到過了,經常看到是這個人彎着嘴角笑得很淺的樣子。坐到椅子上,袁琳打開早報看起了最新的財經新聞。
“早,張總。”辦公室的門被推開,袁琳起身向進來的人道了聲早安。
“這麽早就來了啊,先幫我泡杯咖啡進來,謝謝。”說完,張明德走向了裏間的總經理辦公室,到門口的時候像是想起什麽,略有些抱歉的對袁琳補了一句,“差點忘了你還不知道我的習慣,咖啡加兩塊方糖。”
“好的,張總。”
泡完咖啡重新回到座位的袁琳,瞥到合照時想起了張明德剛才喝咖啡的表情,有着淡淡的遺憾還有幾分失望。“啪”地扣下合照,袁琳從櫃子那邊找了一個紙箱,接着将屬于何芹的物件一件一件收進了紙箱。
放進最後一件,袁琳抱起紙箱,又在邁步的下一刻放下紙箱,将壓在最底下的合照拿了出來。做完這一切,袁琳把紙箱交給了門外的秘書,并吩咐了對方幾句。
當天晚上,袁江在袁氏旗下的一家酒店舉辦了一場宴會,目的是向圈內人士宣布把袁琳定為袁氏的下一任繼承人。然而,上個月的同一天,袁江才向外界宣布定下的繼承人是他失而複得的女兒何芹。
因此,來參加宴會的賓客看向這對父女的目光總有種說不出的微妙,只是深知袁江手段的衆人,沒有人會當着對方的面提起這件事。
“袁琳,恭喜你。”含有幾分嘶啞的聲音響起在背後,袁琳回頭看了過去,展陌陽扯着有些勉強的笑容走了過來。目光在對方臉上一頓,袁琳舉起酒杯和他輕輕碰了碰,“謝謝。”
展陌陽看着如今站在所有光環下的袁琳,一種物是人非的感覺油然而生,一個月前,他還挂着何芹未婚夫的身份,和她一起接受所有來賓的祝賀。現在,看到他出席的人,落在他身上的視線也不知道是同情多一點還是幸災樂禍多一點。
“你……”
“我沒事。”展陌陽仰頭飲下杯中的紅酒,“今天我會出現在這裏,不止是向你說聲祝賀,還有一件事想要麻煩你。”
袁琳疑惑地看着他,展陌陽苦澀地笑了笑,“我聽說她的位置是你接下的,你能不能幫我看看辦公室有沒有留下一盆仙人掌?那是我和她一起選的。”
袁琳一愣,展陌陽和何芹最初交往的時候,她是知道的,但是兩個人很快就分手了,她便沒有在意。後來,何芹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又和展陌陽複合,并通過雙方家長定下了婚約。那個時候,她以為何芹是真心想挽回和展陌陽之間的關系,直到對方借用展家的合作,在這場繼承者角逐中把她甩在後面才看清楚對方和展陌陽的複合是一場利益交換。
“你們?”因為是對手,袁琳在意識到訂婚是為了利益後,自然清楚何芹并不喜歡展陌陽。“仙人掌我會幫你問的。”不過,這也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她不用知道。
“那就謝謝你了。”展陌陽的笑容比剛才多了幾分真誠,“作為回報,我送你一個消息。過了今天,我們展家會取消所有和袁氏的合作。”這是我對你的承諾,小芹。
“是何芹的意思?”袁琳握緊了酒杯,對面的展陌陽沒有回答,轉身留給了她一個背影。望着那道背影看了一會,袁琳慢慢松下了握緊的手,抿起的唇同時上揚了幾分,蕩出的笑意讓看到這一幕的男士紛紛側目。
“我們也來做個兩年的約定吧,袁琳。”
“什麽?”
“如果我拿到繼承人的位置,我會剪掉你身邊所有的羽翼,不會給你留下任何東西。”
袁琳步履優雅地走上了主席臺,袁江剛剛許下袁琳是繼承人的宣言。來到袁江的身邊,袁琳握上話筒,清冷的嗓音徐徐傳遍每個角落。“在這裏我要感謝……”
何芹,兩年的約定,你做到了。
袁琳口中說着致辭,心裏想起了對方成為繼承人後發生的一幕幕畫面。在一個月前的宴會上,讓他們的爸爸當着衆人的面挑明了她是真正千金的身份,并說出了她和袁家沒有血緣的關系,讓她的母親看着她從雲端跌落。
當離婚協議書被爸爸交到母親的手上,她可以感覺到母親的不甘,那一天,母親第一次沖她大聲地說話,說她不努力,争不過一個仇人的女兒,還被對方整得沒有退路。當時,她只是冷靜地回答對方,這是她自己欠何芹的。
沒有血緣這份羁絆,她在袁氏的工作果然變得困難很多,被下絆子和陷害的事也經歷了不少。而在何芹離開後,一批中高層的員工一起辭職,現在又遇上展家的合作取消……
對着臺下鞠了一躬,袁琳保持着完美的禮儀走下臺。曾經對她冷嘲熱諷的人,現在又都一個個面帶笑容地向她敬酒祝賀。袁琳沒有露出任何異色地一一回禮,餘光掃到角落裏的舒家,少見地露出了一絲無奈。受你的照顧,真是謝謝了,何芹。
袁琳可以預見自己以後的路有多難走,即使爸爸公開承認她的繼承人身份,但是有她這麽一個先例存在,恐怕會有不少野心勃勃的人想要把她取而代之。
第二天下班後,袁琳沒有直接回家,而是繞路去了墓地。淅淅瀝瀝的小雨落下,倒和墓地的環境格外相襯,袁琳走到其中一塊墓碑前蹲下,上面的照片是一個正值芳華的女生,赫然是在一周前離世的何芹。
袁琳将手上的鮮花放了上去,目光看着上面的女生有些愣神。誰也沒有想到那麽鮮活的一個人,會沒有任何征兆地突然倒下,就連醫院也查不出任何死因,最終給了他們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由兩年前的那場車禍引起的後遺症。
“踏踏踏”的腳步聲傳來,是前天才見過的展陌陽。看到袁琳,展陌陽有些詫異,随即彎腰把自己的花放在旁邊。“外人都以為你們之間的關系很差。”
“是很差。”
展陌陽輕笑出了聲,修長的手指溫柔摸上照片擦拭上面的水珠。“看到有人和我一樣懷念她,我真的很高興。”初遇何芹的那一年,他怎麽也不會想到自己會真得喜歡上這個女生。在他感覺到這個女生有所改變的時候,對方毫不猶豫地向他提出了分手。
被拒絕後,大概是人性使然,在有對方的場合下會不自覺地去看一眼,有時候也會琢磨對方為什麽會分手,明明在交往的時候看起來還挺喜歡自己的樣子。
等到何芹找他複合,沒有任何隐瞞地告訴他目的是什麽,他在思考了一會就答應了。一方面是對她的目的感興趣,一方面也是想看看她會怎麽做,他們展家的合作可不是那麽好拿的。
結果,對方出乎他意料之外地讓他的父母答應了。而在之前,她找他要了他們展家很多對外公開的資料,也問他要了他父母的一些資料。就這兩方面的資料,他實在好奇從來沒有接觸過商業的人是怎麽找到其中的關鍵,并把他的父母說服。
有了這份好奇,在重新交往的過程中,難免會比以前上心。然後在相處中發現了很多以前沒有發現的一面,比如對現在有些常見的東西像是第一次看到,會很新奇地研究;遇上古玩的東西,總會想要拿到手;特別喜歡去歷史館,只要是歷史館的約會,從來不會拒絕;在設計上有得天獨厚的天賦,不管是哪一方面的設計,那種超出理念獨特的創新,讓很多老一輩的設計師都拿來找靈感;在工作上嚴謹,生活上又喜歡到處走走,似乎特別鐘情雙腳踏在地面上的安全感……
“我不會懷念。”袁琳的話打斷了展陌陽的回想,側過頭,對方臉上的表情充滿了某種堅定,“仙人掌,我會在明天找人給你送過去。”
聞言,展陌陽笑得極為明媚,“我自己來拿就可以了,謝謝。”喜歡的感覺,在他越來越想和何芹呆在一起的時候察覺,他喜歡這個人看到一件擁有歷史故事的古物,像個孩子一樣露出那麽純淨的笑容;喜歡這個人看着自己眼中只有自己的倒影;也喜歡她在拿下新的項目後得到自己預期目的時展現出的神采。
可是,這個人不喜歡他。“你有沒有覺得這兩年的時間過得很快?”認識兩年,他才努力了一年半,卻已經沒有第二個一年半等待他去努力。“我先走了。”
伫立在雨中的袁琳,在展陌陽走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才作了回答:“沒有。”說完這句誰也聽不到的答案,袁琳轉身離開了墓地,以後的每一年,也真的沒有再踏入過這塊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