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離別
這場被力量卷來的大雨将王城的植木洗刷了一遍, 灰暗的雲層漸漸消散幹淨, 淡金色陽光穿透灑照在大地之上,天空放晴了。
閉合的宮門緩緩打開,發出吱呀的聲響, 宮門到大殿之間的路寬闊漫長,此時上面積着雨水, 一片狼藉。
碧衣侍女推着海祭司出來,最後停在狂風過境之後的廢墟之上。
三公主起身, 跟她隔着一段距離遙遙相望。
身後的溫漫已經将銀鑰匙放入懷裏妥善保管好, 剛要開口說什麽, 清姬先開口了,“這是蓬萊的第一位開國君王,他逝世之後, 新任魚王依照遺囑, 将他的魚骨架設在宮門之上,他希望看到自己的子孫後代世世繁榮昌盛,經久不衰。後來血肉腐爛,只剩下森森白骨, 第九任魚王又命工匠在上面精心雕刻,将之做成了精美的裝飾物。從那以後,祖宗的魚骨意味似乎就變了,我們變得輕視,不再将它視為警戒威懾的存在,而是玩物一般擺在那裏。”
溫漫望向落在積水裏的半截魚骨, 因為方才的風雨,魚尾已經不複存在,刻紋斑斑的魚骨浸在污水中,十分狼狽。
她不明白海祭司為什麽會突然說這段話,但她能感覺到,海祭司在說的時候,她的語氣冷定沉重。
三公主沉默地聽完了,然後她看向溫漫,“漫漫,你将落在地上的魚骨頭撿起來,把它擦幹淨。”
“啊,好的。”溫漫走到積水前,彎腰将那巨大的魚骨抱了起來,三公主遞過去一方幹淨的絲帕,聲音溫和,“把它擦拭幹淨。”
清姬坐在輪椅上,看着溫漫用絲帕輕輕拂去骨頭上的污水,她擡手,摸了摸額間的冰藍色寶石額環,“這第九任魚王便是你的父親,當初做出雕刻決定的時候,那時候的國師表示了極力的反對。他年少時無數次徘徊在祖宗的遺骸之下,在心目中這已經是他的信仰,但他的信仰被毀滅了,竟然變成了裝飾品,輕蔑般的存在。所信奉的一夕之間崩塌,他卻沒有能力保護,他厭惡至極,性情甚至不再掩飾,變得越來越陰森戾氣,他覺得現在的王室不堪大任,沉耽玩樂,愧對祖宗。”
“所以他謀殺了魚王,自己坐上了那個位置。”
溫漫終于聽明白了,“你是在說現任魚王?”
“他現在已經不再是魚王,他死了。”
“……”溫漫說不出話來,她懷裏還抱着祖宗的魚骨頭,上面用絲帶綁着,遮住了那些刻紋,似乎要掩飾這一切。
清姬淡淡地說道:“是罪有應得,死不足惜,但作為他最後一個願望,卻是無罪的。你們将這副魚骨好好地海葬了。”
魚王的死訊,一夜之間傳遍全城。
大家都知道,是來自九淵的一條人魚颠覆了政權。
現在她就鎮守王宮之中,神秘莫測。
流淵沒有露面,不知道在深宮中跟海祭司商量什麽。最後出來的是抹香,她先朝三公主行了個禮,然後緩緩說道:“她讓殿下你們先行在王城游逛,不必去尋她,若是無事,可以自行回去。她或許沒有時間來送行了。”
溫漫微微睜大眼眸,“什麽,她不跟我們一起回去嗎?不行,我要見到她。”
抹香含笑看向她,“夫人,她說之前騙了你,她并不是另外一個你,她只是你的同胞阿姐而已,所以不必介懷。”
“……”溫漫立在原地,皺眉想了好久,才終于理清了思路,“那我更要見她一面了,不見到她,我不放心!”
三公主神色古怪,看了看溫漫,心想真不知道她腦袋裏想的是什麽!這都能被騙?
她看向抹香,“還有一樣重要的東西在流淵那裏,所以我們必須見過她才可以。”
通往宮殿的路很長,溫漫永遠記得那一幕。
在高高的石階之上,流淵一襲紅衣地站在那裏,意氣風發,長發披散。她的膚色極白,因為久不見陽光,甚至有些通透的質感。
她還是笑着,笑得肆意張揚,躊躇滿志,“以後這蓬萊就是屬于我們的地盤了,你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溫漫朝她跑過去,心情十分激動,她那麽優秀那麽聰明,與榮有焉的感覺不禁油然而生。
流淵就含笑,朝着她張開雙臂,然後讓她撲了個滿懷。
三公主立在石階之下,微微仰頭,抿唇看着。
溫漫抱着流淵的肩膀,努力平複心情,“怎麽辦,我心跳得好快,還有些疼的感覺。”
流淵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皺了皺眉毛,唇色蒼白,手輕輕擡起,拍了拍她的後背,“可能你太激動了。好了,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去忙。你跟三公主玩夠了就回去吧,替我向她道聲謝,若是有緣,或許還能再見。”
溫漫的心似乎被浸在又酸又涼的冰水裏,揉得皺巴巴的,她擡起頭,去看流淵的臉。
明明是一模一樣的,但溫漫還是怎麽看都看不夠,流淵被她看得笑了起來,伸手拍拍她的腦袋,“去吧。”
“我不想跟你分開,我們是同根生的,應該在一起。”溫漫不知道怎麽了,酸楚得想落淚。
流淵伸手,用拇指搓了搓她的眼睫毛,将她尚未來得及凝成珠的淚水揩了下來,“不可以哭。這是我的使命,九淵和蓬萊,無論哪一個我都要守護住。至于你——”
流淵看向石階之下,長身玉立着的女子,風華絕代,美貌絕倫。
她淡淡地笑了笑,“現在已經輪不到我來守護了,跟着她,好好過日子,要是她辜負了你,你就回到九淵找我。我給你撐腰。”
溫漫淚眼朦胧地看着她,半晌,才鄭重地點了點頭,“我把螃蟹大軍給你,它們會幫你看家的。那條蛇鳗已經被我趕跑了,不過……”
“不過什麽?”
“你放在貝殼屋裏的蝦米醬被我吃光了!”
“……哦。”流淵收回了手,“你回去吧。”
“你生氣了?那我還給你十罐蝦米醬?”
流淵無力扶額,“那倒是沒有必要。”
“你要照顧好自己。”溫漫定定地看着她。
“嗯。”
溫漫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走到一半,忽然又被流淵喚住。
流淵站在原地沒有動,她只是朝溫漫招了招手,“你回來,還有樣東西要給你。”
溫漫提着裙擺,重新跑了回去,“是什麽?”
流淵探手入懷,從貼近心口的地方摸出了一片魚鱗,通身碧藍,夢幻般通透明亮。
“啊,是潛鱗!”
流淵将這片還帶着她體溫的潛鱗放入溫漫的手裏,“當初我拿走你的潛鱗,是因為怕你什麽都不懂,就輕易地将它交給別人了。我原本想着幫你挑選合适的夫婿。卻沒有料到你會被送去聯姻,後來我感覺到你似乎過得并不開心,所以我在九淵弄出了動靜,讓祭司注意到了雙生魚的存在。因此她将你接回來,是我的計劃,她也果然哄騙了你,讓你帶她尋到了九淵。所以你不必自責,九淵的事情跟你無關。你從九淵跑出來,我也不會怪你,這個天地之間,誰都可以不自由,但你可以。以後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代替我的那一份,行走天地之間,見我所未見之景,聞我所未聞之事,可以嗎?”
溫漫努力忍住淚意,握緊手心的潛鱗,用力地點點頭,“會的,我會連同你的那份也幫你看了。遇到好玩的好吃的,我會準備兩份,一份是我的,一份是你的。”
就如同世間普通的孿生姐妹一樣,穿一樣的衣服,一樣的鞋子,有着一樣的玩具。
流淵捏了捏她的耳朵,笑容燦爛,“我記下來了,你自己可別忘了。”
溫漫在她的注視下,踏着石階,一步步地遠離了她的生命。
這一別,或許此生不複再相見。
流淵坦然地眺望碧海藍天,她設想過無數次的離別場景,卻從來沒有料到,自己可以如此從容淡定地面對。
在她背後,受傷的地方慢慢地滲透出血跡,很快将她的整個後背都染紅了。一襲紅衣只能看出顏色的加深,探手摸上去,卻是一片溫熱的濡濕。
三公主遙遙地朝她揮了一下手,然後帶着溫漫離去了。她或許看出了什麽,所以加快了這場離別。
直到她們的身影再也看不到,流淵彎腰傾身,再也支撐不住,紅唇吐出一口血。
她身子一晃,直接歪在了抹香的肩頭邊上。
抹香不敢動,小心翼翼地問她,“你還好吧?”
耳畔熱熱的,傳來流淵輕浮的笑聲,“放心,上床的力氣還有。”
“……”抹香的臉龐更熱了,啐了她一口,“不正經!”
“你沒聽到嗎?我這次上岸,就是為了交.配而來。沒有繁衍後代,我怎麽敢死去?就是憑着最後一口氣,也要把這項任務完成了。”流淵眯起眼睛,“你說,是在沙灘上好呢,還是去礁石上?或者就在這裏,大殿之上,怎麽樣?”
抹香咬住下嘴唇,眼波妩媚橫生,“你都這樣了,怎麽還說這些有的沒的。”
“或許每個地方都可以試一試。”流淵似乎想到了什麽,笑意越發濃烈,“把你學的那些,在這些場所都實踐一遍,好像也不錯。”
抹香再也聽不下去她的浪言浪語了,她推開她,“不管你死活了。”
流淵直接坐在了地上,仰頭望着天空,“就這樣死了,好遺憾啊。”
去而複返的抹香蹲在她旁邊,憂慮重重,“你真的有事嗎?”
流淵看了她一眼,“你不走?”
抹香沒明白她的意思。
“人族的船應當很快就會開了,你現在追過去,還來得及趕上回大盛的大船。如果不追上去,可能有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離開蓬萊國了,除非你自己游回去。”
抹香怔住,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卷着長發,望向大陸的方向,半晌她緩緩搖頭,“在那裏,我被當成貨物一樣養大,後來又被當成籌碼送來送去,颠沛流離,居無定所,直到去了公主府,我待了四年之久,我并不快樂,在那裏除了這平淡的四年,我再也沒有什麽足夠值得回憶的事情了。”
“所以,我不回去了。蓬萊很美,我願意永遠留在這裏。”
流淵慢慢地眨了眨眼睛,“蓬萊……可惜我不能長久地待在這裏,我要回到九淵,所有人都必須與我告別,包括你。”
抹香笑了,“你別自作多情了,你以為我是為了你留在這裏嗎?你回你的九淵,我住我的蓬萊,我依舊可以過得很快活。”
“……”流淵心情忽然很複雜,她們是同類人,在哪裏都能夠擁有強大的內心獨自活得很好,這是好事,但她又有些空蕩蕩的感覺,“喂,能不能給我一些虛榮心?”
抹香示意她說出來。
“比如很被需要,要被我保護才可以?”
抹香很快說道:“好,我需要你的庇佑,沒有你,我就會活不下去了。”
流淵的心忽然跳快了幾分,她有些不自在地挺了挺脊背,卻又疼得重新彎了回去,“現在,需要保護的好像是你自己呢。”抹香伸手扶了她一把,同時不忘幸災樂禍地嘲笑了她起來。
直到流淵一頭暈倒在了她的懷抱裏。
果然是脆弱的人魚族啊。
作者有話要說:流淵X抹香的番外想看嗎?就是在沙灘、在礁石、在貝殼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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