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鲛人淚
略帶涼意的指尖抵在溫漫的唇間, 三公主傾身, 聲音清清冷冷,卻又帶着一抹旖旎,“用這裏。”
溫漫醒悟, 她是随本心而動的魚,見色思情, 當下被面前的絕豔冷美人迷得忘乎所以,低頭就含了一口藥湯。
烏黑的湯汁入口, 便是湧起無邊的苦意。
溫漫回過神, 苦兮兮地擡眸看着三公主。
這藥苦得她眼睛都淚汪汪了。
三公主見狀, 連忙低頭,噙住了她的菱唇,将那汪苦入心脾的藥汁全數渡到了自己嘴中。
唯恐還有殘漬, 三公主耐心又細致地都幫溫漫弄幹淨了。
終于沒了那讨厭的苦藥汁, 溫漫依舊耷拉着眉眼,沒有從這苦勁裏緩過神。
三公主卻将藥碗端起,一口飲盡了,面不改色。
“……殿下, 你不感覺苦嗎?”溫漫以手當扇子,試圖揮掉周遭的藥味。
三公主起身,從紅木案幾上撿了幾枚蜜棗,走回來,喂到了溫漫的嘴裏,“我跟鳶尾她們從小便幫白芷試藥, 已經習慣。這是白芷研制的天下第一苦,至今還在坊間的六味排行榜名列榜首,無人超越。”
“!”溫漫終于反應過來,自己被白芷耍了,“殿下既然都已經知道了,為什麽還要……”
三公主氣定神閑,“那是因為我有天下第一甜佐配,這苦,也便不足為懼了。”
“什麽?天下第一甜?在哪裏?”
三公主內斂微翹的眼眸此時是真的泛出了笑意,“人魚的唇舌,乃天下第一甜。尤其是一條叫溫漫的人魚,更是人魚中的佼佼。而且,本殿正好嘗過。”
說完,三公主便伸手摘下懸挂衣櫃的沉淚劍,心情頗好地踏出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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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是溫漫反應慢半拍的恍然,她一邊追上來,一邊抗議,“殿下,幹嘛編排這些瞎話來戲弄我!”
三公主領着她,走到廊外,“也并非瞎話。”
位于北方的京都城常常豔陽天,踏入院子,迎面而來的便是碎金般灑落的陽光。溫漫忍不住伸了個懶腰,以前沒有發現,現在好不容易重新走在大地之上,感覺完全不同了。
三公主見到她懷念的表情,問道:“你更喜歡待在岸上?”
“當然,水裏什麽也沒有,即便是大海,也都是些兇猛大魚,不然人魚族為何要特意在島上建國,便是這個原因。”溫漫走到三公主身邊,甩着腰間懸挂的小木魚,“而且你們人族的都城裏什麽玩意兒都有,比水裏好玩多了。”
說話間,三公主忽然慢了腳步,她的目光正落在溫漫手裏甩着的小木魚。
嗯,有些眼熟。
溫漫注意到她的察覺,往自己手中看去,糟糕了,她忘記了,自己已經送了一條小木魚給三公主,還騙她說是阿媽親手雕的,獨此一份!
三公主眯起眼睛,溫漫送自己的那一條還好好地放在懷中,所以——
“為什麽這小木魚會有一模一樣的第二條?”
溫漫将手中的小木魚小心地放下,藏入裙擺中,心虛地解釋:“我這條是仿制,送給殿下的才是正品!”
說話間,抹香和貝殼迎面走來,她們是來問問溫漫需要什麽幫忙伺候的。
照例是抹香先含笑開口,“夫人,您安好了?”
溫漫只當救星來了,連忙朝她們走過去,“是啊,之前都沒跟你們說話,是因為不太方便。”
貝殼連忙擺擺手,“夫人您這樣說,真是折煞我們了。”
旁邊的三公主站着不語,視線自然地順了過來。
兩位侍女連忙給她行禮,三公主只是嗯了一聲,神情莫測。
貝殼和抹香都感覺周遭空氣似乎都冷了許多,于是連忙告退。
溫漫伸了伸手,但她們根本不理會,就這樣沒義氣地低着頭疾走離開了。
三公主見人走了,方才開口:“那為何你身邊的侍女,也有這一模一樣的小木魚?”
“……”之前抹香都不戴出來,送給她的時候她還嫌隙過樣式不好看,今日不知為何,破天荒地戴在了腰側,就明晃晃地挂在那裏。
溫漫唯有尬笑。
三公主伸手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等着你新的禮物,這次,可要想好了再送。”
說完,三公主眯了眯眼睛,像極了一只貓。
溫漫這條小慫魚只好滑溜地跑到了前面,卻因為剛學會變腿,壓根跑不快,還差點被小石子崴到了腳。
身子一晃,就要站不穩之際,後腰扶上來一只微冷的手,穩穩地撐住了她。
三公主寒雪梅花般的氣息侵襲而來,她淡淡地說道:“小心點。”
溫漫便知道了,她沒真的生氣。
萱蘭手執花帖踏入,“殿下,律家……”
一看到眼前的畫面,她連忙識趣地退出幾步,一門之隔,方才繼續說道:“律家主母一大早命人送來邀請帖,要邀請您上門一敘。”
三公主慢條斯理地松開手,然後牽起旁邊面龐紅暈未褪,嘴裏還含着水晶玲珑蒸餃的溫漫,“今日我帶你去見外祖母。”
律家如今的當家主母乃本朝兩任皇後的親生母親,年過半百,但仍然精力旺盛,主持着律家這個大家族的家務。
坐在車攆上,三公主耐心地跟溫漫簡單地介紹了一下,“外祖母一生殺伐果斷,并不似尋常女子,她膝下有二女一子,長女乃我的母親,次女便是如今的律皇後,幼子是她年近四十時所生,便是律子卿。”
竟然是同母所出嗎?!溫漫心裏驚了一下。
三公主面色平淡,談起母族的事情,恍若旁人,“律家是千秋世家了,能夠走到今天而屹立不倒,自然族中有過人之本領。我的外祖父乃大盛王朝悍鐵軍隊将領,後來戰死沙場,偌大的家族便全靠着外祖母一手撐到如今。故而她行事,定是以家族利益為重,所謂至親血脈,反而稍顯淡薄。如今長女已逝去,太子又亡故,律家便将希望寄托給了律皇後以及律子卿二人身上。”
溫漫握緊手指,“不是還有殿下嗎?”
三公主聞言,伸手慢慢地将她的手指攤開,“我雖貴為公主,如今不過孤女而已,更何況,我這個外孫女,怎比得上尊為後位、手握皇子又有朝廷重臣阿弟支持的女兒。我若是站在外祖母那個位置上,權衡利弊,想來也會做出跟她一樣的抉擇。”
溫漫唯有感嘆,“真是太複雜了。”
三公主一笑,“是啊,是很複雜。不過我們日子長久,慢慢的,你總會也明白的。日後只要你我一條心,你只管跟在我身邊,我自然會為你開出一條陽光大道,撐着你往前走。”
待三公主學習政事完畢,她們繞道去了律府。
律老夫人早已命人等候良久,是從正門迎入的。
這律府建得恢弘大氣,放在京都城裏也是難得的勳貴之氣,潑天富貴不掩。
正道四周是飛龍走壁的抄手游廊,月形拱門之後則是深深庭院。
三公主忽然頓足,然後擡手,遙遙地指給溫漫看一座樓閣,“那是我母親出嫁之前所居,這麽多年一直保留着,如今已成了我到律府做客休息之地,很早以前我便命人不準踏入随意走動,怕壞了裏面的擺設。見過外祖母後,我帶你去看看。”
此行三公主還有一個目的,那日聽到蓬萊使節的話,她乍然窺探到了母親和湄姬之間不為人所知的隐情,所以她很想在母親的閨房中,找找看有什麽蛛絲馬跡可尋。
湄姬會對母親産生如此刻骨銘心的愛戀,三公主并不認為是深宮幾載便能如此的。而且她又想起了一樁事。
當年湄姬入宮,似乎背後有人暗中助力。不然一條毫無背景的人魚,如何突然會被皇帝納入宮中。
這樁事不去細想尚好,一旦決定去發掘,三公主便恍惚發現,這背後竟藏着諸多隐情細節,而如今她能所窺探到,好像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思慮間,人已走到了正堂。
上方坐着鬓發微白的律老夫人,她不像尋常老婦人那般一到晚年就熱衷念佛轉珠子,而是依舊錦衣在身,目光爍爍,有着習武之人的精神氣。
溫漫發現,這律家出來的女子,似乎都有股非人氣場,即便是陰沉的律皇後,也尚且有着挺然氣質。
三公主攜溫漫,向律老夫人問了安。這位诰命在身的外祖母,即便是皇帝在面前,也要恭敬有加的。
看見自己人中龍鳳的外孫女,老夫人笑得很和藹可親,“溯泱,你靠近點,讓外婆仔細瞧瞧,”轉眼,看向溫漫,臉色就變淡了,“人魚公主,您就不用了。”
溫漫:……
看來從一開始,這位外祖母就沒有接受自己。
是啊,堂堂人族公主,不嫁人,卻娶了一條人魚為正妻。這樁事,在京都城早就傳開,被人族暗中非議笑話了。溫漫不傻,她嫁過來這麽久了,也知道這些人族是怎麽看待自己的。
他們沒有一個人覺得她配得上三公主的,其實連溫漫自己之前也這樣覺得。但從她告訴三公主,她不要再叫水姬這個名字開始,溫漫便已經擺正了自己的位置。
不管怎麽樣,她也是三公主明媒正娶的夫人,不該把自己放得那麽低,她理應擁有人族正妻該有的對待。
正這樣想着,身邊的三公主清冷地說道:“外祖母,溫漫乃我的妻子,也算是您的外孫女了,怎可區別對待。我與她,是一體的。”
律老夫人的臉色很不好,她覺得定是這貌美人魚給自己外孫女灌了迷魂湯,才讓她如此利弊不分。
更何況,外界早就傳遍了,三公主沉迷人魚美色,不僅僅盛寵,而且耗費巨資為她打造金池。
律老夫人之前還不相信自己性子淡漠的外孫女會這麽做,如今見了面,卻不得不開始動搖。
“溯泱,既然你還尊稱我一聲外祖母,那還請尊重我的意思。今日邀約,帖上只寫了你一人名字。”
言下之意,她并不想看到人魚公主。
三公主完全不意外,當初她做出迎娶人魚的決定,最激烈反對的便是這位外祖母。在她眼裏,人魚美姬終歸上不了臺面,不過是海中魅惑人族的妖物,人族玩弄尚可,迎娶當妻子簡直辱沒了自己身份。
如今三公主竟直接将人魚帶到她面前,律老夫人內心既厭惡又憤怒。
三公主卻只是一臉淡漠,“外祖母,您這樣說就不符常理了,帖上雖只有我一人名字,但也代表了邀請的是公主府,如今府中已經不只我一個主人了,溫漫便等同于我,這是常情,我原以為外祖母應該懂的。”
律老夫人抿着唇,沉怒。
溫漫适時開口,“老夫人,殿下,你們許久不見,一定有許多話要談。我還是暫且避一下吧。”
三公主也不願她再待這裏看老夫人的臉色,于是順着她的臺階下了,“好,讓鳶尾帶你去天雙閣歇息。”
天雙閣就是先皇後在娘家的閨閣。
律老夫人手指握緊,欲言又止,但三公主已經擋在了面前,眼眸銳利而幽深。
“外祖母,今晚我要在律府歇一夜,您不會不答應吧?”
說話間,溫漫已經離開了這裏,律老夫人這才慢慢松開手,不贊同地看着面前态度冷硬的三公主,“溯泱,定要将我們的祖孫關系弄得如此難堪嗎?”
“在您做出将姨母送入宮中的決定之時,我以為,您已經不在乎跟母親之間的母女關系了,既然如此,我們這所謂的祖孫關系,該是如何淡薄了。”三公主話裏有諷刺之意,律老夫人自然是聽出來了。
衰老體邁的老婦人坐在金玉雕成的座位上,忽然嘆了一口氣。“你母親是那麽優秀的人,最後卻被困在深宮,你可知,你母親在世時,為何在宮中廣栽鳳凰樹?”
“她期盼有朝一日,自己能如鳳凰涅槃,飛出深宮,重過這一生。”
律老夫人眸中有沉痛之色,“不錯,她自小便有鴻鹄之志,非等閑深閨女兒。可這一生,她終歸被折了羽翼,憋屈地待在深宮為皇帝生兒育女。我這個做母親的,看在眼裏,我不心疼她嗎?”
三公主握緊手指,“那又為何要在她如此煎熬的日子裏,雪上添霜?”
“我原是想讓阿妹進宮,助她一臂之力的,卻不想……”
她這兩個女兒,都很優秀,妹妹又怎麽甘心居人之下,她有謀略,有野心,自然也會有自己的想法。
這就不是作為母親的律老夫人能夠掌控的了。
三公主今日卻不是要跟老夫人舊事重談的,她順着這個話題,自然地問了出來,“外祖母總說母親非等閑女兒家,卻不知她年少時可曾有過什麽經歷。”
說起這個,律老夫人神色稍緩,“她啊,從小便很活潑好動,總愛鑽研一些小東西。如今你身邊的鳶尾、白芷、青木、萱蘭,哪一個不是她慧眼識珠,一手栽培出來的。只是你四個屬下,遠不及你母親啊。那時候,無論是醫術、劍術,還是謀略、文采,你母親樣樣出彩,無人能及。所以京都城一度盛傳,你母親便是這城中最耀眼的明珠。”
三公主聽着,也能夠想象母親當時的盛名,她就是這樣一個聰慧出類女子,前無古人。父皇鐘愛她至深,也便不難以想象了。
她心口酸澀難抵,最後母親卻香消玉殒在陰暗龌龊的宮廷陰謀中,這一生,該是如何抱憾而終。
“既然母親如此優秀,那她未出嫁之前,難道一直待在京都城嗎?”
律老夫人陷入回憶,慢慢地說道:“自然不是的。你母親心胸遠大,十五歲那年便提出離開京都城,如少年郎一般出外歷練。我同意了,派了暗衛保護,便讓她孤身一人出城,想着出去見見外面的世界,也好。她倒是常常将沿途風光寫入信中,寄給我們。想來,那段時光應是你母親此生最自由最開心的歲月了。”
後來律老夫人又說了很多,思念起這個她心中頂頂得意的女兒,她也不禁淚意婆娑。“溯泱,還好你繼承了你母親的風骨,她看到了,也該欣慰。”
三公主也忍不住握了握外祖母的手,“嗯,我會遵照母親的遺願,連同她的缺憾,好好走下去的。”
“若是你不娶那人魚……”
終歸又繞到了這個話題上,三公主收回神思,“外祖母似乎對人魚族偏見頗深。”
“自然。”但在這個話題上,律老夫人偏偏不肯多言了。
這背後大概是有什麽淵源吧。
三公主不願再在此事跟老夫人起争執,看看天色,便托辭告退了。
晚膳也直接讓鳶尾從廚房端到天雙閣,并不曾跟老夫人一同食用,因為晚間律子卿便辦完政事回來了。
老夫人也知道,這舅甥之間不對盤,故而也就随了三公主。她并不是恪守規矩的老迂腐。
天雙閣建得十分大氣,完全不像是閨閣,裏面所擺的物什也多是有用的器具,如劍架、司南之類。
溫漫在鳶尾的帶領下,将閣樓差不多逛了個遍。
“你們殿下的母親,一定是個妙人。”
鳶尾颔首,“她,确實是個很特別的女子,識大義,讀百書,走天下,我們都是她一手栽培長大的。”
說話間,溫漫忽然蹲在了一座池邊,望入水底,久久不動。
鳶尾也随着她蹲下,“怎麽了?夫人可是發現了什麽?”
她知道,先皇後在這座閨閣中幾乎留下了她少女時期所有的痕跡,一樣都沒有帶入宮廷,似乎怕髒了這些心愛之物。
溫漫看了半晌,确定自己沒有看錯之後,才起身,訝然道:“底下,沉着好多人魚淚珠。”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20-03-20 23:11:27~2020-03-22 02:06:5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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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安卿 16瓶;海的中心有座島。 10瓶;五選一神秘對象、qiaip 3瓶;心中有嘉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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