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舊疾
我到底是怎麽了?在快步前往模拟訓練場的路上,我這麽問自己。從一大早就開始不對經,剛才甚至還莫名其妙地沖羅馬尼發火。明明可以很輕易地就看出對方是在開玩笑,玩笑的內容也并不是什麽很惡劣的東西,但我為什麽對此的反應會那麽激烈?甚至在最後……
內心郁結的一團火氣讓我感到焦躁不安,我在訓練室的門口停下腳步,幾乎是用一種“砸”的動作将電子門打開,拳頭錘在開門按鍵上的聲音甚至驚到了之前正在房間內調試模拟設備的工作人員。
“嗯?博士?你現在就要用模拟訓練場了嗎?”那個工作人員看着我,有些緊張地推了推眼鏡。
“是的,請幫我開A-1級別的模拟戰鬥。”
“A-1?!”對方大驚失色,“不行不行,沒有從者的禦主是不能進入級別那麽高的模拟訓練的。”
“以前我一直都是用A-1的,沒有關系。”
“但羅曼醫生那裏……”
我朝他搖搖頭:“他許可了。”
對方遲疑道:“真的嗎?那好吧……”
我看着那名工作人員低頭在操作臺面上敲敲打打了一會兒,通向內部的閘門便打開了。我走進內間,掃視了一下內裏密密麻麻站立着的空白人偶。
除非是電力供應中斷,否則不打倒所有人偶模拟訓練就不能結束。聽見沉重的閘門在我身後合上後,我活動了一下腕關節,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訓練場的頭條注意事項。與此同時,預先設置的敵對生物模板也開始在空白人偶上加載投影,大概也就在幾息之間,原本素白一片的訓練場中就擠滿了巨型的石制魔偶,場內開始逐漸嘈雜起來,到處都在此起彼伏着堅硬石塊互相摩擦所發出的隆隆聲。
皮鞋磕在地面上的聲音明明在一片嘈雜中幾不可聞,但在我往前踏了半步之後,空間中石制魔偶的行動突然同時停止了一瞬,下一秒,數百雙空洞的眼睛就齊齊地向我對準了過來。
我又往前踏了一步,鞋跟落地的聲音像是一個信號,魔偶的雙眼霎時光芒大作,如同一顆顆星子一般,閃爍出不詳的紅色亮光,被完全激活了的人造魔偶群躁動起來,相互之間碰撞所發出的聲音似有隐隐超過先前的勢頭的趨勢。
數以百記的魔偶挪動着沉重的步伐在我周身形成一個密不透風的包圍圈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大腦冷靜得像是被塞滿了冰塊。魔偶的攻擊沉重且有着與之巨大體型不符合的敏捷,利落地委身躲過第一記攻擊後,我餘光瞥見那巨大的石制拳頭上所裹挾着的厲風削去了我幾縷辮尾的發絲。
甚至來不及為自己的頭發默哀一秒,我飛快伸手攀住魔偶還來不及收回的手臂,在腰部即刻發力将身體蕩上半空的同時,迅速彈腿對準對方頸脖處狠命一踹,只聽見極其響亮的“嘎嘣”一聲,魔偶那粗壯得幾乎與肩膀連為一體的脖子便連同其下巴一起碎裂開來,有幾塊細小的石頭從斷口處迸裂四散掉落到周圍幾個魔偶的身體上,其兩兩敲擊所發出的聲音則迅速地被更多、更大、更密集的厚重騰挪聲給悉數掩埋。
我适時地在魔偶的胸口一踏,借着其向後仰面倒下的勢頭騰身躍起,穩穩地落在另一個人偶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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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的目光如影随形地攀附在我的身上,我來不及停頓,也不想停下,一時間,偌大的訓練場中只剩下了堅硬物體相互擊打、碰撞所發出的隆隆噪音,以及我自己的急促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在最後一個魔偶碎裂成毫無行動能力的巨大石塊後,投射在人偶身上的現實影像開始逐步消退,發動機的聲音重新啓動,身後沉重的閘門被履帶緩慢地升起。我彎腰取出這群魔偶身體中唯一産出的一個八連雙晶,再直起身來向門口望去的時候,就看到了不知在訓練室外站了多少時間,一臉驚愕的醫生和藤丸立香。
我磕磕絆絆地從滿地的人偶殘骸中走出,把橙紅色一團的晶體塞進明顯還沒有反應過來的羅馬尼的手中。
我看了眼站在羅馬尼身旁的、滿臉呆愣的藤丸立香,朝他點點頭。
“來了正好,跟我進來。”
說罷,我扭頭就要折回訓練室,但還未等我邁出一步,我就感到有誰捉住了我的手腕,将其擡至視線的高度。
我聽見藤丸立香小小地驚呼了一聲。
羅馬尼一手捉着我的手腕,一手拿着那塊巴掌大的八連雙晶,眉頭緊緊蹙起。我能感覺到施加在我手腕上的力道越來越重,卻在我快要痛呼出聲的臨界點倏然變輕。醫生放下了我的手,卻沒有松開,他的手指有些微微的顫抖,出口聲音亦然。
“立香先去找瑪修吧,雪見跟我去一趟醫務室。”
藤丸立香慌忙應下,臨走前似乎還擔憂地扭頭看了我一眼。我沒有開口和他道別,只是垂下眼簾嘗試着稍稍掙動了一下手腕,然而卻得到了手腕上更加不容置疑的束縛。本也就是試探性的動作,在得到了否決的态度後,我也就不再多做嘗試,而是順從了對方的牽引力道,跟在他的身後離開了模拟訓練室。
我手上的傷口早已自行愈合,醫生在捉着我的手拿酒精棉花擦下第一下的時候就忍不住嘆了口氣,血跡下的皮膚已經完好無損,但羅馬尼還是選擇用棉花慢慢擦去那些幾乎覆蓋滿了我整個手背肮髒的血污。
“還有別的傷口麽,身上或者是腿上。”
我搖搖頭。或許有,但現在也已經愈合了,并沒有多加消毒的必要。
羅馬尼放開我的手,合上裝有酒精棉花的玻璃瓶,在椅子上坐直了身體,問我:“你現在願意和我談一談了嗎。”
我垂着沉默了半晌,才輕輕道:“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那……我問,你答?”
我點點頭。
“能告訴我,在我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是有讓你聯想到了什麽嗎?”
那個白色長發的身影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我猶豫了兩秒,才沉聲道:“我想到了所長。”
“但是,”我又立刻補充道,“我不覺得你的話對我有什麽冒犯。”
羅曼尼看着我,用目光鼓勵我繼續說下去。
他的眼睛是漂亮的綠色,很容易使人聯想到一望無盡的開闊草原,我盯着他的眸子看了一會兒,神奇地感到內心焦躁不安的情緒似乎稍稍褪去了一些。
我定了定神,撇下視線繼續道:“我能正視自己對于所長的喜歡和欣賞的感情,也切實地認識到了這一份情感在我心中的分量,它們存在,但并沒有達到一個相當的高度。我現在甚至可以理智的說出‘我曾經喜歡過她’這種話……”
“但是,這是在理智上。”
我擡眼看了看羅曼尼,不怎麽意外地發現對方仍舊在很認真地看着我,于是,我也努力逼迫自己回望過去,并将方才的最後一句話一字一句地重複了一遍。
“但是,這是在理智上。”
“所以,”羅馬尼困惑地颦起眉頭,“在感情上,你還是不能坦然地接受這一份認知?”
我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
“很複雜,”我說,“你要是現在再和我說這樣的話,我一定能一笑了之,但是當時……我卻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很奇怪,這份情感或許和所長有些聯系、不,他們就是密切相關的。”
我突然覺得有些茫然,那陣情緒來的即快又猛烈,如燎原大火一般來勢洶洶,卻在下一秒突然地消失殆盡,現在我坐在這裏想要努力喚起當時的體驗,卻很無奈地發現我對此的記憶已經開始産生了相對的偏差。
“我只覺得很荒誕,很可笑,”我絞盡腦汁,卻也只能回想起一點點當時猛然醒悟後的自我反省,“我感覺自己的理性和感性完全被分成了兩個截然相反的部分……我、我現在可能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和行為了。”我感到自己開始止不住地發抖。
“放松、放松……”羅馬尼起身湊上前來緊緊握住我的雙手,他脫下了手套,才得以讓手心的溫度從緊密貼合的一小塊皮膚上傳過來,我下意識地攏了攏手指,在得到對方更大力的回握後,我才閉上眼睛顫抖着深呼吸了兩次,最終漸漸地平靜下來。
“和大半年前一樣。”
待我緩和下來後,羅馬尼這樣說道。我睜開眼睛,目光先是有些愣登地聚焦在我倆依舊緊緊交握的雙手上,呆滞了好幾秒鐘後,才打了個激靈,用力地掙開了他的手。
羅馬尼并沒有在意我的尴尬表現,他只是順勢伸手摸摸我的頭發,然後嘆息了一聲。
我擡頭看向羅馬尼,發現他看向我的目光中有些無奈,也有些不忍,他說:“你又給自己施加太多的壓力了,明明好不容易才在第一次任務前調整好身心狀态,現在卻又因為同樣的原因複發,我該說你什麽好。”
“睡眠狀況怎麽樣?”他問我。
“……不怎麽困。”
“這就是你昨天通宵的原因?不是不困而是根本睡不着吧……我早該想到的,就在你拿出安眠藥的時候,”羅馬尼突然就滿臉懊悔地撓了一把自己的頭發,“當初我就不該這麽輕易的……”
我差一點習慣性地就想告訴他這不是你的問題,我也沒事,但我又立馬料想到了我這樣說話可能會引來的後果,最後,我只能硬着頭皮向對方解釋:“去過訓練場之後我現在感覺已經好很多了,真的。”
“我很早就和你說過,用武力途徑發洩壓力是最糟糕的一種方式,治标不治本不說,還會讓你的情況更加惡化。”他曲起手指在一旁的桌面上敲了兩下。
我的目光在他手上的指環上一掃而過,腦子不動地下意識地反駁道:“我并沒有那麽多壓力,也并不是為了發洩。”
“無論是情感問題也好,還是工作問題也罷,這都是我應該去完成去解決的事情,我并沒有逼迫自己去做不願意做的事情……”
我突然頓住了話語。
我看見羅馬尼取過方才被胡亂扔在一邊的白色手套,将其緊緊捏在手裏。他一直以來挂在嘴邊的笑容此時此刻看上去卻有些勉強。
“你在強迫自己立刻接受有關于所長感情的理性認知,強迫自己去看原本并沒有什麽興趣的paper,強迫自己每天都要打起精神、好讓大家都認為你已經完全恢複了。”
他明明是站立着,用一種居高臨下的視角俯視着我,但說出口的話語中,卻莫名地給人一種哀求的意味。
“一直以來都沒有人在強迫你,所以你也不要自己強迫自己好麽?雪見,事到如今,你也應該學着怎麽依靠和信賴你的同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