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後輩
王楊勳今兒個是第一回 趕着百味小食剛開始營業的時候來, 進來的時候大堂已是坐了許多人。
食客們雖多，但整個很是井然有序。他們桌上擺着各色吃食，以面食和串串居多, 最顯眼的還是今日的幾個新菜, 一進門就聞見了撲鼻的香氣。
他見着那些食客們偶爾彼此搭個話, 一頓飯吃得熱熱鬧鬧, 好不快活。
這種場景他僅見過寥寥數次。
這會兒子身處其中, 竟沒了那種別扭感，反而被這濃濃的煙火氣感染了。
他有些擔憂地看看太爺爺，怕老人家不太習慣這樣的地方, 結果老人滄桑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如魚得水的自在安然, 這份自在安然下還有着絲絲沉浸于回憶中的懷念。
他們幾乎将百味小食能叫得上名字的吃食各點了一遍，擺了滿滿一桌子，一時之間普普通通的桌子也變得色彩斑斓起來，紅的亮紅、綠的翠綠、黃的金燦，每一種食材皆是以其最飽滿的姿态呈現在他們面前。
連來過百味小食多次的王楊勳也因眼前吃食所展現出的顏值驚住了。
想來百味小食的吃食聽着簡簡單單, 也沒那麽多個繁複紮眼的菜式, 能這麽短時間內一下子備受食客們歡迎，不是沒有任何道理的。
誰都知道, 越是普通平凡的，反而越能窺見掌廚人的厲害之處。
他對百味小食的吃食大都不陌生, 待跑堂介紹完一遍之後，又怕太爺爺沒有聽清楚，複又指着不同的吃食來進行介紹。
“太爺爺, 這是麻醬涼皮、秘制涼皮，口味不一樣，秘制偏辣, 麻醬更醇香。”
“這是冷鍋串串，當時這個一出來，還有幾個人差點因為吃不上打起來呢！”
“太爺爺，這個酸梅湯是一絕，酸酸甜甜的，夏天喝着着實痛快，您待會兒可以喝喝看。”
“還有這個麻辣小龍蝦拌面，聞着就想吃。我昨日想吃麻辣小龍蝦，來了卻撲了個空……”
王楊勳說着麻辣小龍蝦，舔舔有點幹裂的嘴唇，甚是可惜。他怎麽都沒想到，今日來了竟沒麻辣小龍蝦了，幸好有這拌面能嘗嘗滋味。
“你方才說……什麽？”老人遲疑地問道，聲音中罕見地多了分不易察覺的緊張與顫抖。
“麻辣小龍蝦呀！聽人說，吃着很是開懷。”
老人放在桌子下的手微微顫抖，面上努力克制自己激動不已的情緒：“你接着說吧。”
王楊勳從昨日便覺着太爺爺有些不對勁，可是他又不好直接開口過問老人的事情，暫且将擔憂壓下，繼續介紹着其他吃食。
他邊說着邊偷偷瞧太爺爺的表情，迷惘、懷念、眷戀和一絲絲悔恨等諸多情緒一齊變幻不停，老人好像在聽他介紹，又好像陷在獨自的回憶裏。
慢慢地，那張滄桑的臉上有兩道濁淚緩緩流下來。
他看着，說話的聲音一頓，啞在了當場。
他懸在空中的手默默收回來，正想着接下來該怎麽辦，就見老人徑自拿筷子，用筷子夾着桌上的吃食一道道吃起來，每一口都吃得那般小心翼翼又虔誠無比。
仿佛，吃在嘴裏的不僅是吃食，而是透過吃食将漫漫時光中那份最為赤誠熾熱的懷念掀露于灼灼日光之下。
這份懷念中有因沒來得及說出那聲告別的悔恨，也有經年之後的眷戀與遺憾。
諸多複雜情緒籠罩着老人，而情緒蔓延開來，将王楊勳也包裹其中，他面色沉重地對着眼前的這桌吃食。
竟吃出了一種訣別的意味。
王楊勳越吃越悲傷，幾乎哭出來。
倒是老人先從這種情緒抽脫出來，恢複了淡然的神色。
他待跑堂來上完菜，對他道：“我想見一見你們的廚師。”
跑堂認出一旁坐着的王楊勳，拒絕的話咽了進去，回道：“好，您稍等。”
老人繼續淡然地吃着東西，可随着跑堂下去的時間變久，淡然平靜的臉上竟然罕見地出現了一絲絲緊張。他一邊小口吃着面，一邊悄悄擡眼看着樓梯口的方向，注意着那裏的來人。
其實他知道，這家店的老板不可能是他當年見過的那位。那位是極不擅長吃食的，做不出這些吃食這般好的味道。只是這些……他皆是從那人偶爾的寥寥數語中聽到過，語氣中滿是感慨與懷念。
但人往往就是如此，明明知道不可能，仍不願放棄內心那份奢望的期待。
就像他，此時莫名地就懷着一個不切實際的念頭。
也許真的可以得見故人了呢？
也許……真的可以呢？
誰知道呢。
他握着筷子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指骨用力泛着白，放在身側的那只手使勁揉了揉衣角，使得平展的衣角也有了褶皺。
明明時間很短，但這會兒的每一分每一秒，對他來說都是一種煎熬，明知道可能是一場空的期待，他卻還是不願錯過……那萬分之一的可能。
直到，樓梯口一道淺黃小巧的身影，一個年歲不大的少女笑盈盈地朝着他們走來。王楊勳沉浸在悲傷的氛圍中不能自拔，待許閑香走近才驚覺，慌忙起身哽咽地和她打了個招呼。
許閑香一頭霧水地看着他這般模樣，眼底閃過一抹訝異。她快速掃了眼桌上的吃食，暗自納悶。
也沒芥末呀？
怎就要哭起來了？
王楊勳指着身旁的老人為許閑香介紹道：“許老板，這是我的太爺爺，他想見見你。”
老人從許閑香一出現就晃了神，他做了諸多心理建設，無論如何也沒料想到廚師會是一個嬌俏的少女。
難道會是那位的後人嗎？
他心有疑惑，可又無法直接問出口。想來也只有是那位的後人，才有可能知道這些東西吧。除了這個，他想不出旁的解釋來。念及此，他的心裏已是有了最初的判斷。
而一旁，許閑香笑着朝老人行了一個禮，之後擡眸不經意間撞進老人滄桑的眼睛裏。那雙眼睛的情緒太過複雜，有失落、有怆然、有懷念，還有潛藏在深處的悔恨、痛心與遺憾。
許賢香一時驚訝不已，并不知是何種原因才會讓老人出現這般複雜無比的情緒。她又想着方才王楊勳露出的情緒，與他一貫的模樣截然不同。
于是，她輕聲問道：“老人家，請問是有吃的不甚滿意嗎？”
軟糯輕柔的聲音瞬間将老人從沉溺的情緒中拉扯過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努力平複胸腔內翻騰的情緒。
他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沒有，都挺好的，非常好。”
聞言，許閑香松了一口氣，只覺這兩位有點奇奇怪怪的，只是她沒有開口問，畢竟食客有其自由，作為店家也不太适合去窺探別人的秘密。
許閑香道：“如果有什麽不滿意的，您大可對我說。”
老人滄桑的聲音裏是眷戀與懷念，還有一分對後輩的慈愛：“你做得很好，老朽甚是歡喜，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吃到這些，你可是全了老朽此生的遺憾。”
許閑香笑道說：“謝謝老人家的誇獎。您太客氣了，這些不過是尋常吃食，哪擔得了這麽重的分量，您厚贊了。”
在來之前本以為會有什麽被刁難的地方，沒想到一來就收到了這樣一通誇贊，倒是有些怪不好意思的。
許閑香接道：“您若是喜歡，以後可常常來這裏，我們會不定期推出新的吃食，您可以來嘗嘗。”
同時，她轉頭對王楊勳說：“王公子如果有什麽需要的，您盡管跟我說就好，您是姜淮哥的朋友，這邊只要是力所能及的，能滿足的盡量都會滿足。”
王楊勳這會子已恢複了正常，笑着答道：“放心放心，不會和許老板客氣的，這裏的吃食非常好，我每次都是直着身子來，扶着牆走的。昨日你做的香辣田螺甚好，太爺爺吃了之後十分喜歡，非要來見見做出這道美食的大廚不可。是以，我們二人今日就過來了，還望許老板不覺得唐突便好。”
王楊勳一向尊重做吃食好的人，況且姜淮對許閑香擺明了不太一般。且那位仝老大人也很是喜歡這位，所以他更沒端什麽架子。
要知道，昨日他沒過腦子說了帶太爺爺過來，晚上回去後回想着老太爺的反應後悔得不得了，左思右想，越想越惴惴不安的，恐怕出了什麽岔子。
幸好，太爺爺是滿意的。
他恐怕老人家挑出個什麽問題，一來二去的，大家臉上都不太好看。
許閑香見對方似乎沒有什麽其他的需求，叫她過來或許只為混個臉熟？
想着廚房裏這會子正忙，她便準備措辭打算接着去廚房裏忙了。
老人驀地擡起頭問她：“你可還會做別的菜嗎？”
還沒等許閑香回答，王楊勳倒是在一旁樂颠颠地答了上來：“
太爺爺您平時不怎麽出門，有所不知，京州城內最近燕臨樓可火了，隐隐有超過玉膳坊的勢頭，即将成為京州城內最受歡迎的酒樓了。”
老人詫異地擡了擡眼皮：“哦？為何？”
“燕臨樓最近不斷推出各種新菜，每一道菜都非常好吃。光是那盤麻婆豆腐，很多人吃過頭回，第二回 便是旁的都不要了，只點了那豆腐，又麻又辣解饞又下飯。”
王楊勳說得眉飛色舞，努力收了收将将要流出來的口水。
“太爺爺您絕對想不到，就方才說的那麻婆豆腐便是出自許老板之手。不僅是麻婆豆腐，好像燕臨樓這些新菜中，許老板占了不少功勞呢！”
老人饒有興味地看着許閑香，問道：“他說的是真的嗎？”
他表面看似不動聲色，內心已是波濤洶湧。
麻婆豆腐這道菜也是在那個人嘴裏聽過，只不過那個人，着實不善廚藝，當時的情景也并不适合去考慮吃些什麽，因為能活下來就很是不易了。
如今時間已過去那般久了，他想起來仿佛仍在昨日，可以清晰地回憶起，當時她說起這道菜時的樣子：先是咂咂嘴，語氣由一開始的歡快漸漸變得低沉，藏着一絲絲懷念。
她當時好像說：“麻婆豆腐我我光是說着口水就流了一遍，明明餓着肚子，卻好像吃過了絕頂美食一般。這樣一想，這會子又不餓了。”
在那之前，他哪裏聽過什麽麻婆豆腐，這些年留了心卻一直未能得償所願。
沒想到……
他剛才的那個猜測愈被證實，是以看着許閑香的目光愈發慈愛溫和。
許閑香并不知道老人彎彎繞繞想的那般事情。她覺得這個老人有些奇怪，看着她，又不像是在看他，好像是在透過她看別人。可當他真的看着她時，眼睛裏流露出的是對晚輩對慈愛與關懷。
毫不掩飾的善意。
許閑香兀地心頭一暖。
而後，她略感詫異地擡起頭看了眼王楊勳。
沒想到燕臨樓這件事，他居然知道得門清。除了一開始請着姜淮幫忙去鎮場子，她之後沒再對旁人說過，估摸着蔡大哥應該也不會對外宣稱這種事情。不過，這事一查便有絲絲縷縷的痕跡，再順着一猜，應是不難猜出。
且王楊勳也曾在姜府裏吃過她做的麻婆豆腐，再轉念一想他和姜淮的關系，能知道這件事也不意外。
因而，她就痛痛快快地點點頭承認了。
老人問道：“你還會些什麽菜呢？”
這個問題問得很是寬泛，許閑香一時不知該從何答起。
作為21世紀廚藝世家的繼承人，她其實會的又多又雜。來到這裏後，想到曾經無休止地練廚藝，那段日子枯燥又黑暗，她晶亮的眸子不自覺暗了幾分。
這也是，她為什麽會選擇做這麽多現代小吃，而把一些菜的配方賣給燕臨樓的原因。
小吃雖不起眼，看着也沒甚難度，可它們能帶給人無窮無盡的快樂啊！僅僅想着，就被那種龐大的幸福感與滿足感填滿內心。
曾經，也只有小吃能讓她緊繃的神經，得到片刻的舒緩。
她想到老人表現出來的那份善意，輕聲說道：“其實多多少少都會一些的。這些菜單上的吃食您若是不太滿意，如果您有什麽需要，倘若準備充分，我也是可以專門為您做的。
”
老人靜靜地看着她，目光和藹，充滿了慈愛，像是在照顧一個故人的後輩似的。
他努力把聲音放輕，竭力克制的平靜中隐隐夾雜着一絲顫音，問道：“你叫什麽？”
“許閑香。”
老人沉默了一瞬，眼神黯淡，猶猶豫豫地問：“孩子，我叫你香香可以嗎？”
許閑香道：“當然可以，您願意這樣叫是香香的榮幸。”
“香香。”
老人哽咽。
良久他問道：“五日後是我的七十歲壽辰，你可以願意來為我這個老人家做一次的掌勺人？”
許閑香怔在當地，萬萬沒想到老人竟然會提出這個請求。
她來這個時代也有一段時間了，對這裏的風俗自然不再像剛來時那般一無所知。像那種大戶人家過壽，身份越高，準備的時間越久，很少有半道兒臨時找了人的。
眼前這位是知府家的老太爺過壽，又偏是七十大壽這種重要的，那定是很早便請了頂好的掌勺人，且這人還一定是府上人信得過的，一般不會去找些不熟悉的人來，免得辦砸了宴會不說，恐再生出些什麽事端。
她有些猶豫，不知道到底是該拒絕還是接受。
這對他們來說是一個機會，如果做得好，也許之後百味小食的生意會更上一層樓。而如果做得不好，那麽也許……他們就沒有以後了。
一旁的王楊勳也很是驚訝，因為太爺爺的七十大壽對他們來說是一件大事，很早就開始準備起來了，掌勺人也是府裏慣常用的，對太爺爺的口味非常熟悉。
沒想到，太爺爺在吃了一頓飯之後居然産生了換人的想法。他不由好奇起來，那份田螺背後究竟有着什麽樣的故事。
老人看許閑香猶豫，也不催促。
他溫和道：“不過是一個老人普普通通的壽辰，尋常家宴罷了，你不必太過有心理負擔，也不必多想。”
“今日吃着你做的菜，不由得讓我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位故人。奈何故人斯已矣，此生再無緣得見。當年未能好好道個別，悔了大半輩子。今日見着你這個後輩，甚合眼緣。就權當是一個行将就木的老人家，一點微薄的心願罷了。你看如何？”
王楊勳和姜淮是朋友，而眼前老人又是王楊勳的太爺爺，見了一面便對她表現出極大的善意，于情于理，都說不出拒絕的話。
況且，老人已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她怎麽再好意思拒絕這微薄又可憐的一點點心願呢？
她只是未做過，并非做不出。
想到廚藝，許閑香自不覺得怵什麽。
她輕聲道：“老人家我沒有準備過宴席，還望屆時可有個人在旁多提點提點。
許閑香這麽一說，老人便知道她是答應了下來，言道：“你好輕松便好，按着尋常家宴準備即可。若是有什麽需要的，你就找他。”
老人伸手指了指一旁呆呆愣愣的王楊勳。
方才還傷春悲秋的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年輕時候，聲音爽朗響亮，毫不猶豫地拍了拍身旁曾孫子的肩膀，囑咐道：“勳兒到時你在旁跟着，若是香香有什麽需要，盡管滿足就是了。”
臨走之前，老人再三囑咐道：“香香，五日後是壽辰，你可早些過來，晚上住在府裏便可。”
說罷，轉頭對王楊勳道，“你記得去接香香，莫要忘了。”
太爺爺一切安排得妥妥當當，王楊勳連說個“不”的機會都沒，唯有跟着點頭。
對老人來說，此次雖未能得見故人，依舊收獲頗豐。他下意識将許閑香當作了後輩，回去時的腳步比來時都輕快了許多。
作者有話要說： 二合一
對不起小可愛們，我這兩天一直用手機碼字，今天左邊肩膀整個擡不起來了，哭死了
明天加更，預定9000，請收下我的歉意～鞠躬撒花感謝在2020-06-27 20:45:27~2020-06-28 23:24:0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白白做夢去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