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掩月坊(六)
夜風吹得袖子如蝶翅般鼓起,衣擺早在地上拖髒了,大袖衫裙束手束腳,白梨好幾次被差點絆倒。
頭頂時不時有劍光掠過,她貓着腰貼着牆,準備從後面溜出去。
前面肯定在打得昏天暗地,她敢去趟渾水就是送人頭。
這地方雖然不知道是哪,但好在還沒遭受池魚之殃。白梨正準備從牆角繞過去的時候,兩名弟子正禦劍而過,劍光飛旋,翩然落地,看法袍形制,是巨闕劍宗的弟子在巡視。
“……你有沒有聽說,首陽宗陳師伯門下四個徒弟死的可慘,還是死在半道上,白玉樓大門都沒摸着,連他們押送的兩個人質都被擄走了。”
“你是說被姓聞的小喽啰殺了,這怎麽可能?值此多事之秋,吾輩當同舟共濟,你別說這些聳人聽聞的話吓唬我。”
“我說的是事實啊。恕我直言,陳師伯不過洞虛境符修,連咱們大師兄的鞋底都摸不着,他門下四位嫡傳,勉強入得了眼的也就是那個趙銘銳,其他三個還真不怎麽樣,也就只能跑跑後勤,沖鋒陷陣自然由我們來。”
躲在暗處的白梨默默回想了下那三個想殺自己的修士。
好像還真比較菜。
那語氣有些自負的劍宗弟子又道:“而且這回咱們來籠州征讨聞氏,追根究底其實都是陳師伯的主意,你別忘了,五十年他一雙兒女都夭折在……”他指了指高聳入雲的白玉樓,給了對方一個“你懂的”眼神。
“公事是為兒女報仇,私事麽,未嘗沒有将這座掩月坊歸他囊中的意思。我猜他想借此一役在中域立威,結果沒想到出師不利,反而折了自己四個徒弟,你是沒看到陳師伯得知消息後的臉色,比豬肝還紫,叫嚣着要把那賊人碎屍萬段以祭愛徒在天之靈,哈哈,也不想想自己自不量力,這渾水也是這些小宗小派妄想趟得的?”
他雙手抱住腦袋打了個哈欠:“小小一座掩月坊而已,又不是什麽洞天福地,也就首陽宗這種小宗門眼巴巴地肖想了幾十年。”
同伴鄙夷地推他一把:“得了吧,你不也偷偷摸摸來過這銷.魂窟嗎?就是不知道掩月坊今後被首陽宗接管,會成什麽模樣,改成茶樓啊酒肆啊什麽的,那也太無趣了。”
那兩人邊說邊向這邊走過來,天際微光一閃,一條淡淡金線劃過,像流星挂空拖曳的長尾,琉璃鏡面上蜿蜒的一縷細絲,細膩地撥開夜色縫隙,将迢迢萬裏夜空一分為二。
張燈結彩的長廊下,多了道玉樹皎皎的背影,聲音一塵未變,如昆山玉碎,笑盈盈地:“兩位道友怎麽在這閑逛,不去白玉樓看看熱鬧?”
兩名劍宗弟子對視一眼,朝那方向打了個稽首:“薛少主有所不知,大師兄已經帶着人圍剿白玉樓了,我們負責巡視師祖堂……話說回來,方才不見少主人影,您去哪了?”
聲音依舊飽含笑意:“是誰要找我嗎?”
“不不,沒人要找您。”兩個弟子有些局促地擺着手,搶着回答:“我們方才巡邏,四處找不到您,眼下局面雜亂,怕您孤身遇險,這才急着一問。”
“原來是你們在巡邏啊。”
少年的聲音若有所思地重複一遍,說得那兩人不明所以。
什麽叫他們在巡邏?他們在巡邏不是很正常嗎?
“我來的路上,正好遇到斷岳師叔,他缺點人手,你們要不過去幫幫忙?這地方荒無人煙,沒什麽好看的,若是有漏網之魚撞進來,有我在也逃不出去。”
這位東域來的薛少主意外地平易近人,從不擺世家子那趾高氣昂的架子,同誰在一起,都能友好地打成一片,在此次三宗聯盟中,也是守望相助,廣結人緣。
兩名弟子巡邏巡得無聊,早就想去前線湊湊熱鬧,這會不疑有他,運起兩道劍光,朝着彤雲密布的西天飛馳而去。
下一瞬,那兩道劍光如斷線風筝,筆直栽下來,一口吞入茫茫夜色。
“傻不傻?”少年玉潤含笑的嗓音,明明飽含恣睢惡劣,說出來卻是一片清風朗月:“飛錯方向了啊。”
卧槽?卧槽?
白梨心中有一萬句媽賣批要講,連滾帶爬地躲進一旁屋子裏,不忘門緊緊關上。
這間屋子十分廣闊,正中擺着幾十座牌位,牆上又挂着三張畫像,寶相莊嚴,兩盞燈樹在兩側幽幽燃燒。
她陰差陽錯進了師祖堂。
白梨跑到最裏側,爬上一座高高的香臺,将自己整個人藏在簾栊後面,從芥子袋裏摸出一枚息元丹吞下,把靈力壓制到最低。
剛剛阖上的大門被轟然撞開,一束月光投射進來,水一樣晃動,金色粉末在月光裏飛舞,一如腐草生螢。
刺着細密金線的白靿靴刻意繞過血跡,邁進門檻,鋒利的衣袍攪碎月光,吹落一陣星如雨。
進來了。
白梨心裏有一頭小獸在橫沖直撞,撞得胸膛砰砰直跳,立刻把簾栊合得嚴嚴實實,透不進一絲光亮,抱住膝蓋脊背緊緊貼在牆上。
萬籁俱寂。
腳步聲停在門口,沒有再響起。
正想松一口氣,“砰”一聲巨響又将白梨吓得一個激靈,那是精兵利器砸破精石地面的聲音,整座師祖堂都猛烈搖晃了一下,甚至有灰塵從頭頂撲簌簌掉下來。
這麽大動靜,他在幹什麽啊?白梨在黑暗裏欲哭無淚。
巨響之後,又是令人心悸的寂靜。
這片凝滞的寂靜中,有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少年琴瑟相鳴般悅耳的聲音,隔着簾栊傳來:“那邊躲着的道友,何不出來一見啊?”
白梨下意識捂住嘴。
糟了,息元丹沒用?
大部分情況下一個反派的耐性都不怎麽好,薛瓊樓也是這樣,他的好脾氣全用在有利用價值的人身上。
腳步聲在靠近,而且靠得太近了,根本來不及再找個地方躲起來。
白梨看着方才衣服上被噴濺的血跡,若有所思。
只有三步的距離。
骨節分明的手在簾栊外一頓,輕輕撩開,黑暗溢出一股血腥味。
花影一閃,一襲紅底黑繡豔殺芍藥的大袖衫裙滾了出來,開叉的裙擺橫陳出兩條纖細雪白的小腿,如凝脂塑雪,粉雕玉砌,滿懷都是浴後水盈盈的玫瑰露香。
裙裏裹着一個雲鬓酡顏的少女,軟綿綿地耷拉着脖子,額角血污矚目。
她浸泡着夜色,渾身冰涼得像初冬的飛雪,裙擺上一簇殷紅的錦蘿玉繡,像一叢火一路燒過來,飛雪撞火爐,轟一聲融成春水。
看上去好像是從白玉樓裏逃出來的,摔破額頭,暈在了這裏。
暮秋深夜的涼意沿着脊柱竄上來,爬遍四肢百骸。
白梨很快覺得,自己好像滾錯了方向。
剛一挨上少年涼絲絲的衣服,身體便不受控制地往下墜,而他根本沒有伸手撈一把的意思。
要知道,這座香臺有七八尺高,就這麽直接墜下去,不摔殘也得摔腫。
觸到地面的最後一刻,她肩背和腿彎被輕輕勾了一下,像被一朵輕飄飄的雲朵托着,在融融春水中浮沉。
“道友?”
和在馬車裏初遇時,一模一樣的溫柔聲音。
白梨假裝重傷初醒,眼睫密密顫動,悠悠睜開。
一團光影交疊,時而模糊,時而清晰。一道人影,自上而下籠住她。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漆黑的眼眸,比夜色濃郁,比月光明亮,如月影沉壁。
随後而來的,是一片純白的雪絲,褒衣寬帶,兜着兩袖月光,照亮了這片漆黑的角落。
直至最後,白與黑如一縷輕煙與一絲殘墨,流動交融,融化了那團光影,呈現出少年風姿隽永的身廓。
他屈膝半跪在地,雖是在千鈞一發之際接住了她,但雙手沒有接觸她身體任何一寸地方,輕笑道:“你醒了?剛剛好險。”
險……險你個頭。
最後一刻才出手,不就是為了試探我到底是真暈還是裝暈嗎?
要是忍不住睜開眼睛是不是就死定了。
“道友,”少年黑潤的眼眸中起了一連番細微的變化,笑意如初:“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白梨心髒都快跳出來了。
果然,該來的還是會來,該問的還是會問。
她該慶幸自己先前易了容,不然現在被直接認出來,是不是和那兩人一樣,連狡辯的機會都沒有,就被塞了熱乎的便當。
夜色如墨,燈影憧憧。面前少年在全神貫注地凝視着她。
他黑亮的眼裏藏着一片星空,又倒映着一個人影,于是漫天星鬥只圍着這個人旋轉。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怎麽會有人連眼神都裝得那麽真呢?
白梨眨了眨眼,小聲道:“其實我……”
“其實你被人追殺,在這裏摔破額頭,一直暈到了現在才醒。”少年冰涼的手指在她額頭一抹,殷紅一片,他垂眸看一眼,笑問道:“你是不是想這麽說?”
白梨:“……”媽的,你搶了我的臺詞我說什麽!
她扯起一個僵硬的笑,剛想回答,遽然掃進一陣勁風,門扉大開,身旁一盞燈樹被這陣勁風刮得搖搖欲墜,朝着兩人兜頭砸下。
少年眼底笑意微冷,微微側首,輕描淡寫地一揮袖,這盞兩丈多高的金銅燈樹斜飛出去,在黑暗裏炸成一蓬炫目的火花。
一弧雪光撞進大門,那仗劍而來的不速之客看清屋內的人,身形猛地一滞,敵意盡數收了回去,詫異道:“诶?薛道友,原來是你在這啊。”
作者有話要說: 見面了=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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