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有匪君子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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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婉兒擅自去求見皇後殿下的事情,令周蘭若十分氣憤。
“婉兒是太平的伴讀, 就該安安分分地待在丹陽閣中。若是覺得自己憋屈了, 大可來向太平說, 為何要擅自去求見皇後舅母?她本就是罪臣之後, 能走出掖庭已經是天大的恩賜!”
周蘭若氣得滿臉通紅,在丹陽閣裏來回地走來走去,“我本以為她不過就是有些不守本分, 可我不知她竟如此不守本分!”
李沄看着周蘭若義憤填膺的模樣, 笑着将手中的茶杯遞給她,“嗯,你說的對, 喝茶嗎?”
本來就憋了一肚子火的周蘭若頓時一噎, 她看向李沄, “太平, 你不生氣嗎?”
李沄想了想, 笑着搖頭, “我還好。”
不管上官婉兒做什麽, 都是源于不甘心。
那樣有才氣的人,長得又好看, 不甘心是正常的。
周蘭若:“……”
永安縣主默默地接過那杯熱茶, 像是牛喝水似的, 一飲而盡。
她坐在李沄身旁, 神情郁卒, “我很生氣, 我為太平感到憋屈。”
被聖人舅父和皇後舅母捧在手掌心上的小公主,何時被人如此輕忽過?太平公主平日打個噴嚏,都能驚動長生殿的聖人,上官婉兒又算是哪根蔥?竟如此不将公主放在眼裏!
李沄坐在靠窗的榻上。從窗戶看出去,能看到種在雪堂前的兩棵銀杏樹。每到秋天銀杏葉黃的時候,她都喜歡在銀杏樹下看書,有時也喜歡請幾位兄長到銀杏樹下煮茶談天。
每次那種時候,才思敏捷的上官婉兒都會在旁服侍。三兄李顯總是沒點兒正經,有時候也會想調戲上官婉兒,但上官婉兒總能四兩撥千斤,不讓李顯如願。
倒是在面對薛紹的時候,少女眼裏的笑意格外動人。
知好色,而慕少艾。
李沄的思緒飄遠,周蘭若看着她心不在焉的模樣,不由得伸手捏了捏她的手掌心,“太平,你在想什麽呢?”
李沄回神,“沒想什麽。”
周蘭若看着她的模樣,急死了,“都這時候了,你怎麽都不着急?萬一皇後舅母把婉兒放在清寧宮,可怎麽辦啊?”
李沄“哦”了一聲,淡定回答,“放心,不會的。”
周蘭若怔住。
小公主看着永安縣主那怔住的模樣,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蘋果臉,笑着說道:“永安變笨了啊。”
周蘭若:“……”
李沄看着一臉懵逼的周蘭若,也沒跟她賣關子。
母親武則天對自己十分自信,上官婉兒越過了她,直接向武則天表明她願為皇後殿下效忠,其實并無不妥。畢竟,當初上官婉兒到丹陽閣當公主伴讀,也是皇後殿下的意思。後宮諸事,包括妃嫔的冊封,母親都有決定權。
上官婉兒也看得很清楚,後宮之中,能決定她去留的,只有一個人。
那就是武則天。
上官婉兒是聰明人,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
她從小就是被父母捧在手掌心上的寶,母親和臨川長公主難道沒有交情嗎?臨川長公主的驸馬周務道還是兩朝重臣,可周季童保護不力,雖然情有可原,但還是被革職,罰三年俸祿後,還被罰去昭陵為先帝守墓。周蘭若理應無辜,可是母親想到周季童是因為保護周蘭若才令她陷在危險之中,有一段時間看到了周蘭若都嫌礙眼。
上官婉兒怎麽會認為,自己越過了公主向皇後殿下表忠心,皇後殿下就會用她呢?
周蘭若聽着李沄的話,撇了撇嘴,語氣幽幽,“太平不是說,我那時候出宮,只是因為你被聖人舅父禁足在宮裏,所以才要我出宮去替你去看望紹表兄,陪他讀書解悶的麽?”
李沄:“……”
李沄:“那不重要,都過去了。”
周蘭若默默地看了李沄一眼,那些事情她早就心中有數的,所以也不跟李沄掰扯。她現在比較關心上官婉兒。
周蘭若:“按太平這麽說,皇後舅母會怎麽處置婉兒?”
李沄想了想,笑道:“大概,會讓她從哪裏來,就回哪裏去罷。”
就算母親樂于将一個罪臣之後放在身邊,也不等于她會在上官婉兒還認不清楚自己的位置時,就把她放在身邊。更何況,上官婉兒繞過她的舉動,是不将她放在眼裏。她是母親手掌心上的寶,不把她放在眼裏,就是不把母親放在眼裏。
母親最讨厭的,就是旁人不把她放在眼裏。
上官儀就是太過不把母親放在眼裏,慫恿父親廢後,才落得被抄家的下場。
而上官婉兒則是太把母親放在眼裏,卻忽視了一個母親,能對她的孩子能寵愛到什麽程度。
李沄靠着身後的大迎枕,徐聲跟周蘭若說道:“如果我剛才在清寧宮的時候跟阿娘說幾句好話,說婉兒挺好的,我還挺舍不得她,或許她還能留在丹陽閣裏。”
可是她為什麽要為一個人表裏不一的人說話呢?
上官婉兒本就不是一個忠誠的人。
人人皆有無奈,李沄也能理解人為生活所迫時,會做許多違心的事情。
可上官婉兒還沒到那一步。
她自認從未虧待上官婉兒。
周蘭若皺着眉頭,“不過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為何要替她說話?她在丹陽閣裏,何曾受過委屈?好日子過慣了,就看不清自己!”
周蘭若的臉因為氣憤變得紅撲撲的。
李沄看着周蘭若那氣鼓鼓的模樣,竟然還覺得有些可愛,忍不住調|戲她:“永安會罵就多罵兩句,我喜歡看你為我氣呼呼罵人的模樣。”
周蘭若:“……”
太平是把她當成驚鴻一樣逗弄嗎?!
***
上官婉兒擅自到清寧宮求見皇後殿下,說不願在丹陽閣當個閑人,希望能為皇後殿下效力。
小公主聽說了,當着皇後殿下的面,只是笑着說上官婉兒會的,永安縣主都會,而永安縣主會的,上官婉兒卻未必都會,她要做什麽,有永安縣主作陪足矣。
皇後殿下聽小公主那麽說,笑着說阿娘知道太平的心意了。
翌日,上官婉兒就被送入了掖庭。
丹陽閣的侍女說起上官婉兒的時候,覺得很可惜。少女長的好看,又有才華,平日與她們相處時也是十分和善有禮的,一時行差踏錯,便是前途盡毀。
李沄聽了,卻不覺得可惜。
一個人不清自己位置的人,即便再有才華見識,也是走不遠的。上官婉兒如今還是嫩了些,她在掖庭若是能好好反省,按母親用人才不拘一格的性格來說,上官婉兒還是有可能再度從掖庭中放出來的。
中秋節快到了,周蘭若抱着一堆香囊來找李沄。
“這些都是上次三表嫂讓人送進宮裏來的香囊,做得還挺精致的。太平,你想好要送給哪些人了嗎?”
英王李顯上次入宮的時候,特別讓自己的王妃送了兩個茉莉香囊給兩個小貴主。當然,除了兩個香囊,還送上了她壓箱底的嫁妝——一對巧奪天工的黃金蝦絲镯。
有求于人,花點代價沒什麽。
英王妃韋氏出手大方,李沄也收得心安理得。
韋氏回英王府之後,先是把自家三郎兇了一頓,說他從前就沒少做那種夾帶私貨的事情,為何不告訴她?然後還跟李顯說她把自己壓箱底的嫁妝送給了小公主。
李顯:“不是叫你送一對鑲金白玉臂環就好了麽?”
韋氏橫了李顯一眼,嬌嗔道:“三郎不是與我說,太平已經有一對鑲金白玉臂環了麽?我想着既是三郎有求于太平,應該送一些她或許還沒有的,才顯得三兄三嫂對她的誠意。”
李顯:“……”
李顯就差沒說,阿妹從小就是個小財迷,在宮裏看到什麽喜歡的,都要往她的丹陽閣拖。父親和母親的許多寶貝,都送給阿妹了,對旁人來說十分稀罕的黃金蝦絲镯,搞不好阿妹的庫房裏都不知道收藏了多少對。又怎麽會對自家娘子送的蝦絲镯情有獨鐘?
韋氏看着李顯的神情,語氣裏不由得帶上了幾分委屈和埋怨,“此事說起來,還不是得怪三郎。三郎要是早些告訴我,您從前是怎麽跟太平打交道的,我也不至于将蝦絲镯送出去。如今送都送了,說什麽都遲了。”
英王李顯一聽,別提多肉疼了。
作為小公主多年來的冤大頭,李顯庫房裏如今除了粗暴直接的金元寶銀元寶,就再也沒有其他金燦燦、亮晶晶的東西了,就是有銀子買,也不敢買。小公主就像是長了千裏眼和順風耳似的,他新近收藏了什麽寶貝,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阿妹這些年搜刮三兄收藏的寶貝還不夠,如今還要收刮三嫂的嫁妝?
李顯忘了這事情本該是他的鍋,他眉頭一皺,跟韋氏說:“做茉莉香囊的香料還剩下多少?”
韋氏不知道為何李顯會這麽問,回道:“不多,大概還能做二十來個。”
李顯:“趕緊,趕緊讓人把剩下的香料都做成香囊,一起送進宮裏去。”
韋氏:???
李顯捧着小心肝,十分痛心疾首,“太平和永安這兩個小沒良心的,不讓她們免費多送幾個香囊,怎麽對得住王妃送出去的金镯子啊?!”
韋氏:“……”
于是,讓人連夜加工,将剩下的香料全部做成了茉莉香囊,送進宮裏去。
周蘭若将韋氏送進來的香囊都放在一個籃子裏,忍不住跟李沄嘀咕:“三表嫂不是說沒多少香囊嗎?我剛才數了一下,有三十多個呢,這還叫沒多少?”
永安縣主跟小公主嘀咕,跟小公主交情好的,就是那麽幾個小貴主而已。送了幾個出去,還剩下這麽多在丹陽閣,豈不是有點對不起三表嫂送的镯子了麽?
李沄随手拿了一個在手裏把玩着,“這有什麽關系?二嫂如今才生下小侄兒,肯定也有許多人到雍王府去看她和小侄兒,你挑幾個花色好看點的香囊留下,剩下的就送去雍王府。”
周蘭若汗顏,“這樣好麽?”
小公主十分理直氣壯,“有什麽不好?讓二嫂送給旁人當回禮的時候,就說是我特地送去給她的,我特別喜歡這種香囊。”
三兄要的,不就是這種效應麽?
長安城裏的貴族圈裏,攀比之風特別濃。越是身份尊貴的人喜歡的東西,就顯得越是稀罕。這個香囊說起來能值好多銀子麽?李沄是不信的,但李顯特別喜歡這種投機性的生意。
反正沒偷沒搶,許多人家裏有礦,當八輩子纨绔都吃不空,當得起李顯的冤大頭。
周蘭若明白李沄的意思,挑了幾個她覺得好看的香囊,其餘的就叫槿落收起來了。
過了午時之後,還在宮裏的幾個小郎君到了丹陽閣。
李沄和周蘭若剛午睡醒,到了雪堂練大字。
薛紹帶了一瓶梅子酒來,“這是阿娘夏天的時候釀的,讓我帶進宮裏來。帶了兩瓶進宮,一瓶送去了清寧宮,一瓶讓我帶來給太平。”
李沄接過薛紹帶來的梅子酒,笑着說道:“多謝城陽姑姑。”說着,将梅子酒交給凝綠,叮囑說道:“放好了,等到中秋節賞月的時候,再拿出來喝。”
凝綠接過梅子酒,應了聲“唯”就退下了。
城陽姑姑送了親手釀的梅子酒給她,她要回什麽禮呢?
李沄想起了韋氏給她的香囊,趁機借花獻佛,跟薛紹說:“我這裏有一種特別好的香囊,是用三嫂和妙空大師聯手調配的獨門香料制成,十分珍貴,薛紹表兄帶兩個走,等你出宮的時候帶回去給城陽姑姑。”
“香囊那樣的東西,都是你們這些小娘子們帶的。”薛紹的桃花眼裏盡是笑意,語氣莞爾,“那香囊在我這兒擱一會兒,身上定然都是那香味兒。還是等太平出宮的時候,再帶去給阿娘好了。”
李沄一雙明眸瞅着薛紹。
少年站姿挺拔,他迎着小公主的視線,溫聲說道:“我前兩天出宮的時候,阿娘還跟跟我嘀咕,說太平最近怎麽不去公主府玩了,是嫌公主府不好玩嗎?”
李沄笑着否認,“當然不是。公主府很好玩,紹表兄的幽篁館環境清幽,我和永安都很喜歡在那裏玩。永安上次還說等下次去的時候,要在幽篁館的葡萄架下為我畫一幅畫呢。”
話音剛落,武攸暨就湊了過來。
少年穿着藍色錦袍,不同于薛紹的儒雅斯文,武攸暨眉目流露着淡定灑脫,舉止頗有幾分不拘小節的潇灑意味。可這樣的少年,當他坐下煮茶的時候,又染上了幾分水墨畫般的詩意。
不管怎麽說,動靜皆宜。
只見周國公雙手背負在後,神秘兮兮地看着兩個小貴主,“我有驚喜哦。”
李沄和周蘭若對視了一眼。
周蘭若眨巴着眼睛,好奇問道:“什麽驚喜?”一邊說,一邊想繞到武攸暨的身後,看藏在他身後的時候到底是什麽寶貝。
武攸暨笑着将背在身後的手舉了起來,只見他手中拿着一個畫卷,他手一松,筒狀的畫卷從上而下舒展開。
那是一幅地圖。
地圖是新的,可畫的內容李沄和周蘭若都不陌生。那是李沄和周蘭若好幾年前去東都洛陽時,異想天開畫的地圖。當時關中大饑|荒,出現了人吃人的慘劇。關中糧食不夠,李治帶着宮廷到東都洛陽就食,太子李弘和李賢留在了長安監國。
那一路上,李沄看到民不聊生的慘狀,突然想起自己從前看書的時候曾經看到過有史學家再說,若是巴蜀之地的糧食運到關中地區成為可能,那麽木牛流馬這些運輸工具會大量生産。
她異想天開,便拉着周蘭若一起根據當時現有的地圖,專門畫了一幅從巴蜀到長安的陸路圖。而且還折騰了木牛流馬這樣的圖紙給二兄李賢。
木牛流馬如今是可以用的,但并沒有諸葛亮發明的木牛流馬那麽神奇。
反而是這個地圖,要不是如今武攸暨拿來給她看,她都快忘記這事情了。
李沄神色驚喜地看着那幅地圖,臉上梨渦清淺,“我記得我和永安畫這幅地圖的時候,關中遇上天災,我們想着若是巴蜀到長安的陸路順暢,運輸糧食也不至于那麽困難,所以才畫的。自從三兄百草園裏培育出來的番薯在大唐境內推廣之中,遇到天災,糧食已經不再像過去那樣緊張,我都忘了這回事兒了。”
武攸暨笑道:“我料想你是忘記了。要不是日前妙手大師回了護國寺,我一時也想不起來。”
李旦緩步向前,在薛紹的身旁站定。
殷王李旦是個文藝少年,這些年來不是沉迷書法,就是沉迷樂器。可他的長相氣質,越來越像父親李治,只是沒有李治君臨天下的那份威嚴 。
李旦記性不差,他的目光落在地圖上,徐聲說道:“二兄說過,妙手大師出家前是個出色的匠人,也認識許多能人異士。他當初離開長安去游歷,就是為了要走一遍地圖上的路線,實地考察當地的情況,看是否适合修路。”
略頓,李旦的黑眸看向武攸暨,問道:“這是妙手大師實地考察過後,重新畫的嗎?”
武攸暨點頭,“是的,妙手大師歷時三年,終于走完了。這是他在原有的地圖上,再參考當地地形的情況,重新畫的。也加了許多關于當地地形的一些說明。”
李沄小心翼翼地将武攸暨手中的地圖接了過來,将它平鋪在俺桌上,贊嘆道:“妙手大師可真是個天才!”說着,小公主擡頭,看向幾位兄長。
“等中秋節過後,我們一起到護國寺去拜訪妙手大師吧?”
小公主是團寵,她說了想去護國寺,只要聖人李治點頭了,沒有任何人會拒絕她的要求。
果然,過了中秋,小公主跟父親說想去護國寺為父親祈福,順便去拜訪從南方游歷回來的妙手大師。
李治同意了。
小公主與幾位兄長拜訪過妙手大師之後,讓武攸暨拿着妙手大師畫好的地圖去找楊思儉。
武攸暨有些猶豫,此事他雖然關心,他的老師閻立本在世時看過地圖,曾說過若是大唐邊境安定,抽了壯丁去将此路修成,也是利國利民。
武攸暨眉頭微蹙,徐聲跟李沄說道:“我雖然也關心此事,但主要促成此事的事情并不是我。”
李沄笑着解釋道:“這事情若是讓我和永安拿給母親,她或許會覺得是我們鬧着玩。攸暨表兄雖然尚未正式入朝,可你的老師是閻相。閻相雖然已經去世,可名聲猶在。你把這圖拿去給楊表舅看,他若是覺得可以,或許這路是能修成的。”
小公主說那些話時,語氣十分耐心,像是教導一個晚輩似的。
武攸暨不由得看了小公主一眼,又看一眼,然後才徐聲說道:“太平。”
李沄擡眼,“什麽?”
少年那雙漆黑的眼裏帶着笑意,聲音也含着笑意,“我是表兄,你對我,不能像是對永安一樣哄。”
李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