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妻

第38章

五歲那年，宋清致一家出游，路上遭遇車禍，父母當場死亡。被母親抱在懷裏的宋清致，後腦勺磕出一個碗大的窟窿。

七個月後，一對與宋母沾親帶故的AO夫夫收養了宋清致。

那天宋清致在醫院的兒童活動區，四周吵吵鬧鬧的，他換了一身看着很整潔的藍黑色背帶短褲，安靜地跟在omega義工的身後。

身上裸着皮膚的地方，隐約還有很多疤痕，他猶豫了一下踮起腳跟，将細白的胳膊舉得高高的，沖着omega義工露出胳膊上紅腫的蚊子包。

他說：“我在包包上塗了花露水，包包就不癢了。但是，我把花露水塗在其它的地方，還是特別癢，為什麽呢。”

“因為花露水只對蚊子包有用哦。”

義工将桌上的花露水瓶拿起來，蹲下身指着花露水的配方表給宋清致看。宋清致還沒有念過書，看着小框裏比螞蟻還細的字，認真地“哦”了一聲。

他身上的傷口結疤，疤痕沒有完全消除，時不時會有瘙癢的感覺，醫生和護士都說了不能抓，他就隔着衣服輕輕地蹭，越蹭越癢，始終不敢大力，眼淚憋在眼眶裏打轉。護士站在門外喊：“宋清致小朋友，你的家人過來接你了！”

瞬間就顧不上眼淚了，宋清致吧嗒吧嗒跑到門口，迎面是一對從未見過的AO夫夫，大家彼此打量着對方。宋清致慢慢平靜下來，他聽見那位omega男性說出了母親的名字，于是點了點頭，心裏好像又有了期待。

Omega卻沒有露出多少欣喜的表情，對着宋清致說了句“我們辦完手續就來接你”，就拉着旁邊的alpha轉身走了，老遠還能聽見他在碎碎地說：“要死就死光了呗，半死不活的，錢都花光了，我們收養這麽大的孩子不得虧死。”

宋清致原本想要跟上，剛剛擡起腳又頓住，慢慢地縮到了角落裏，忘記了身上的癢，一動不動地站着，走廊裏的風卷過他的腳踝，褲腳晃動。

宋清致的父母是一對男性AB。

Beta生子極其困難，宋家所有人也都知道宋清致這個孩子來之不易。但宋清致剛出生時的性別評估顯示，有70%的可能為beta。用養母的話來說：“也怪不得會遇上車禍，各占一半的事，運氣都能差到這樣，以後養大了也不過是個工蜂。”

在論證ABO起源的時候，beta曾被公然形容為“工蜂”，他們數量龐大，屬于社會主要勞動群體，男性beta雖然同時擁有授精和受孕的能力，但整體并不如alpha或者omega。

Beta的性別演變極受争議，他看似是alpha和omega之間的一種平衡，但卻又像進化不完全，或者是alpha、omega在進化過程中衍生出的缺陷品。

ABO以信息素為一切價值觀的準則，這讓沒有信息素的Beta成為最不被重視的群體，卻又承受着更多的偏見，仿佛不發達的腺體直接代表了情感上的冷漠。

這對AO夫夫結婚多年卻沒有子嗣，但依舊對beta興致缺缺，特別不情願地收養了宋清致。回家三五天了，一個孩子待在客廳實在不方便，他們這才勉強收拾出一間房讓宋清致獨自住。

宋清致蹲在新房間裏，将omega護士們送給他的幼兒科普讀物拿出來，一本一本地挨着床腳擺放。他心裏面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弄明白為什麽花露水不能解決所有的皮膚發癢問題。

這一年，宋清致改名為陸撿，開始上學。

陌生的城市，沒有人接送，他每天就背着巨大的書包，踩着馬路內側的盲道，走得一絲不茍。路上有人搭話也不敢吭聲，只睜着眼睛看，兩只手絞着水手服式校服的前擺。

第二年，omega養母意外懷孕了，檢查結果為雙胞胎。

Omega養母多年沒有懷孕，一度被人非議，這次總算揚眉吐氣，連久不走動的親友也通知了。人來了多少說點好話，實在找不到能誇的地方就說這是因為他做善事收養了宋清致，老天給的善報。也有辨五官識面相的說這是宋清致帶來的福氣，這孩子看着是個有出息的。

好話入耳，怎麽都是開心的，之後一段時間裏，養母對宋清致的态度都顯得親昵許多。有幾次宋清致放學，看到養母就在樓下，好像就是在等他，他回家的心情漸漸沒有以前那麽抵觸了。

雙胞胎生出來之後，性別評估為alpha，這下樂壞了AO養父母，也忙壞了AO養父母，至于宋清致有沒有福氣有沒有出息，一個70%可能性為beta的孩子能有多大福氣多大出息呢。

為了給雙胞胎置辦專門的嬰兒房間，宋清致不得不搬到廚房旁邊的小儲物室裏。好在他還小，不覺得擠，就是沒有光線，整天都要開着燈，被褥幾天不曬就有潮濕的感覺。

嬰兒的衣物也要分出來專門清潔，但幼嬰洗衣機太過昂貴，只能讓家中的洗衣機不再允許清洗其他人的衣物。無論是養父母還是過來看望的親友，所有人都圍着alpha雙胞胎轉，仿佛沒有宋清致的存在。

宋清致獨自搬動着比他大許多的水盆，蹲在陽臺上搓衣服。外套浸水變得特別重，他搓不動就光着腳踩上去，然後攤在椅背上晾幹，往往這個時候渾身也都是水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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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歲那一年，宋清致的性別檢測正式确定為beta。

不值得慶祝，也沒有什麽要惋惜，班上所有人都在興致勃勃地讨論哪些同學是alpha和omega。宋清致默默做完作業，收拾書包離開學校，胸前挂着一串鑰匙，獨自踩着人行道內側的地磚線，沒有回家，而是一路走到醫院。

不是家鄉澤縣的醫院，而是之前在學校組織下做性別檢測的醫院。宋清致站在醫院門口，眼神有些放空地呓喃着媽媽，他說：“我和媽媽一樣，是beta呢。”

被确定為beta之後，宋清致在家中的存在越來越邊緣。

雙胞胎已經能跑會跳了，像小老鼠一樣什麽地方都竄，整天沒有停歇的時候。宋清致在家完全沒有辦法做作業，只能放學後繼續在學校拖着，學校關門了就去圖書館。

圖書館旁邊就是少年宮，有一次來了位專家，宋清致不知道是做什麽的，只覺得超級厲害。專家給大家展示實驗，在面前放了個半球體，然後将一根鋼管平放上去，松手後，鋼管懸浮在半球體上方竟然沒有掉下去，宋清致看得眼睛都亮了。

他之後經常到少年宮，甚至專門準備了一個小本本，将少年宮每月的活動安排全部抄寫了下來，準時過去參加。老師很快注意到他，邀請他和別的小朋友一起參與各種各樣有趣的實驗，知道是一個領悟力極強的beta小孩。

那時有場全國性的比賽，宋清致在本市的選拔考核中拿到了第一名。

繼續比賽要參加統一培訓，需要交納培訓費、報名費，後期甚至還有服裝租賃費、交通費、住宿費等，每項說多也不多，但零零總總加起來便成了一筆不小的數字。

宋清致将這件事告訴養父，養父甚至沒有問多少錢，只是聽說要交費就立刻搖頭說：“不行，這種活動都是騙錢的，你把書念好就可以了，以後也能給弟弟們補課，不然連你的學費都不值得交。”

宋清致老半天才說了句“哦”，從此沒有去過少年宮，也再也沒有參加過任何比賽。

并不是所有的比賽都需要交大筆費用，有些只是一個報名費，甚至也有免費的。宋清致成績好，學校為了争取更多榮譽也會想辦法對他做思想動員，但宋清致就是悶聲不吭。漸漸的，很多人都知道了，有個beta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名，但性格特別古怪，能整天都不說話。

那時宋清致已經抽條了，長手長腳的小少年，縮着肩膀待在儲物室裏也顯得手腳多餘，還要給兩個alpha弟弟檢查作業。好在他很快就考上了初中，是當地最好的公立中學，以第一名的成績拿到了獎學金。

而最讓他開心的，是可以住集體宿舍了。

升入初中之後，大家的性別都已經很明确，學校在男女之外也會以ABO來安排床位，beta和beta住在一起，沒有誰歧視誰。宿舍雖然又小又擠，但至少有窗戶，有陽光，随意進出時心情也很坦然，沒有過去那種“闖入”的念頭。

宋清致一直都很喜歡住集體宿舍。

整個中學時代，因為成績優異，他一直受到學校的多方照顧，免去了很多費用。至于一些其他開支，他開始想辦法自己賺。

中學生打工不容易，一來年紀都沒有達到，二來大部分的時間需要先完成學習任務。唯一可利用的時間是假期，虛報幾歲就可以，快餐店的外賣員、奶茶店的收營員，這些工作不需要簽合同，按提成算工資。

宋清致并沒有将打工的事告訴養父母，他們也從沒有關心。只是有一次送外賣，地點是一家按摩店，開門的人卻是養父。當時宋清致并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直到當晚他洗碗的時候，養父突然對他動手，說他把水濺了一地。宋清致這才後知後覺，原來自己撞破了這個家的秘密。

其實也不算什麽秘密，太陽底下無新事而已。

人們喜歡過度美化愛情，将alpha和omega的結合形容為天作之合、忠貞不渝，尤其“成結”更是什麽動人心弦的山盟海誓。但“成結”是一種低概率事件，即便有些夫妻宣稱已“成結”，可能也只是為了滿足某種虛榮心。

此後養父處處找宋清致的不順。

其實上了初中之後，宋清致就基本不待在家裏了，但假期短工并不包食宿，還是要回家吃飯睡覺的。

他的衣服也不多，有些已經很舊很不合身了，但舍不得扔，扔一件就少一件，這個世界上屬于他的東西原本就不多。

這天，雙胞胎說找不到遙控玩具車了，養父就在儲藏室裏一陣翻騰，把除了床以外所有的東西都掃出門外。宋清致回家的時候，他的東西已經全部被垃圾車拖走。

打工賺來的錢就放在舊課本裏，宋清致瘋了一樣追出去。什麽也追不到，他不甘心地要去郊外焚燒廠找，還是清潔工說：“紙都可以回收的，一般都直接賣錢。”

但養父根本沒有提。

将舊課本過秤的時候，他就發現了裏面的錢，隔一頁夾一張，都是紙幣，面值不等，捋得整整齊齊。

舊課本上有密密麻麻的知識點，還有整理完善的複習筆記，宋清致早就打算畢業之後拿去複印，一份可以賣出去的價格遠遠不止廢品回收的那點錢。但愚蠢的人不過就“蠢”在這兩點上：鼠目寸光，只洩私憤。

宋清致再也沒有回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