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舍不得”三個字從邵飛嘴裏說出來,輕得像幾無重量的羽毛,但羽毛尖兒在蕭牧庭心口輕輕撓了一下,留下難以說清的感覺。蕭牧庭眸光微凝,片刻後笑了笑:“洛隊說你跟長不大的孩子似的,我看也是。”
邵飛不服氣:“誰是孩子?誰長不大?我下個月就21了!”
“21也是個孩子。”
“隊長,您21歲時啥樣?在常規部隊還是特種部隊?”
“已經在戰龍了。”蕭牧庭說:“還和寧隊、洛隊一起參加聯訓來着。”
邵飛忙問:“和我們這個聯訓一樣嗎?”
“一樣啊,宿舍都沒變。破破爛爛的,幾十個人擠一間,一人打呼嚕,全寝睡不着。”
“真的?那您睡哪間?哪個床?”
蕭牧庭笑:“怎麽,想去看看?”
邵飛搖頭:“想和睡那床的人換!”
“……”
“沾沾您的光啊,明天聯訓就開始了,我想拼幾個第一出來。”
蕭牧庭:“那你更不能睡我的床了。”
“為什麽?”
“我那會兒是整個聯訓營成績最差的兵。”
邵飛扁嘴:“怎麽可能?”
“真的,不信這趟回去了,你去問問寧隊和洛隊。”蕭牧庭說:“我們那批隊員中,數他倆最出色。我吧,就一纨绔大頭兵,搞事兒的角色。”
邵飛:“我不信。”
蕭牧庭笑道:“不騙你。”
“那您後來怎麽厲害起來了?”
蕭牧庭沉默了幾秒,聲音沉了幾分,“人嘛,有了一定的經歷之後,總會改變、成長。”
初陽漸漸升高,知了開始鳴叫,邵飛似懂非懂地聽着,忽然駐足說:“我還是想去看看您以前睡哪兒。”
蕭牧庭說:“我記不得了。”
邵飛支起手肘,輕輕撞了撞蕭牧庭,“隊長,您真小氣。”
蕭牧庭早過了與戰士瘋來打去的年紀,邵飛撞他一下,他不能撞回去,只嘆了口氣,繼續往食堂走。
下午,聯訓期間的時間安排出來了。前三周是基礎、專項訓練,最後一周是個人、集體考核。晚飯之前,所有參訓隊員和帶隊隊長都在宿舍前的空地集合,一水的迷彩,只有蕭牧庭穿着平整的常服。
艾心沖邵飛擠眉弄眼,指指其他中隊的隊長,又指指蕭牧庭,用嘴型說:“丢人!”
邵飛垂在身側的右手悄悄支出來,豎了個中指。
艾心:“我操你啊飛機!”
陳雪峰小聲提醒:“你倆別鬧了!”
第二天清晨,聯訓正式開始。幾個訓練區內槍炮齊鳴,煙霧陣陣,無人機在空中盤旋,教官們手持步槍,不停朝天放槍子兒。邵飛所在的小組練了一上午連環障礙,跳坑翻牆,沙坑裏來,泥潭裏去,中午集合吃飯時,迷彩早成了土黃色,一些較厚的泥被曬幹後跟瓷塊兒似的,大夥往食堂門口一站,活像等待分糧食的兵馬俑。
不過對從各自大隊的魔鬼集訓營殺出來的特種兵們來說,如此程度的操練根本算不上辛苦。否則晚上的訓練結束後,邵飛也沒精力往蕭牧庭的宿舍跑了。
蕭牧庭剛洗完澡,開門就見一身大汗的邵飛沖自己笑。
這孩子笑起來跟個太陽似的,蕭牧庭也不由得心中一樂:“練完了?”
“嗯!”邵飛往門裏擠,汗水蹭到了蕭牧庭手臂上。蕭牧庭倒了杯水遞給他:“練完怎麽不回去洗澡?再晚澡堂關門了。”
邵飛嗓子幹,仰頭就喝了個幹淨,抹一把汗,喘着氣說:“我來幹勤務兵的活兒,您的衣服呢?”
蕭牧庭指了指陽臺:“我都洗了。這段時間你不用管我,好好訓練。”
“那怎麽成?”
“我說成就成。”蕭牧庭雙手按住邵飛的肩,将他轉了個向:“趕緊回去洗澡,別耽誤時間。”
邵飛賴着不想走,快被推到門口時說:“我在您這兒洗行嗎?澡堂太多人,我來都來了,您讓我蹭個浴室吧。”
“倒不是不行,但你的換洗衣服呢?”
“我這就回去拿!”
邵飛一溜煙跑了,十幾分鐘後提着換洗衣服回來,蕭牧庭看他鑽進浴室,沒跟他計較那兩句矛盾的“我來都來了”和“我這就回去拿”。
特種兵洗澡都快,邵飛沒多久就出來了,卻磨蹭着不想走,跟着蕭牧庭走來走去,沒話找話:“隊長,我們今天訓練時您在哪兒啊?我都沒找着您。”
蕭牧庭:“找我幹什麽?”
“下午練習樓房滑降,我表現得不錯。”邵飛說着笑起來,“教官說我踹玻璃的動作特标準,特帥!”
蕭牧庭想,敢情小孩兒這是跑來炫耀來了。
果然,邵飛一臉期待地問:“隊長,您看到了嗎?”
下午蕭牧庭被特種作戰總部的幾位領導叫走,正好沒看到滑降訓練,本想據實以答,又有點不忍心,笑道:“看到了,明天再接再厲。”
邵飛眉頭一挑,炫耀夠了,開始“賣可憐”,撩起背心的衣擺,指着腹肌上的深紅傷口:“隊長您看,磨破皮兒了。”
蕭牧庭看了看,不是要緊的傷,溫聲問:“怎麽弄的?”
“過障礙時在器械上蹭的。”邵飛将衣擺放下去,下巴一昂:“可痛了。”
蕭牧庭忍俊不禁,想起幾個月前剛見到邵飛那會兒,小兵王倔得很,一天訓練下來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大狙轟得半邊肩膀沒知覺,還強忍着不說痛。前陣子他給邵飛擦藥,邵飛說肚子是癢癢肉,一碰就笑,如今已經會主動将小傷露出來給他看,還眼巴巴地說“可痛了”。
這傷分明不算痛,邵飛只是難得尋到了依靠,笨拙地向他讨要關心。
蕭牧庭知道邵飛這些年過得不容易,當初送還邵羽骨灰的心酸感覺又上來了。那年邵飛還是個又瘦又矮的小孩子,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他,而他戴着深色的墨鏡,以擋住滿是血絲的雙眼。
邵飛看不到他的眼,他卻從邵飛假裝堅強的目光中看到了痛失親人的悲恸。
那天直到離開,他也沒看到邵飛落淚。小小的身子就這麽站着,懷裏是哥哥的骨灰盒。吉普掀起一陣灰,漸行漸遠,他在後視鏡裏看着邵飛,直到快看到不,才見邵飛擡起右臂,捂住眉眼。
想來這麽多年下來,邵飛是不會主動說痛的,因為無人可說。
蕭牧庭取來酒精,“我給你擦還是你自己擦?上次你說癢來着。”
邵飛接過酒精,将衣擺卷到胸口,一邊擦一邊說:“隊長,其實我不痛。”
“嗯。”
“我就是想給您看看我受傷了。”
蕭牧庭拍了拍他的腦袋:“然後讓我這個當隊長的心痛一下?”
邵飛一愣,“啊?”
他這反應讓蕭牧庭有些吃不透,“‘啊’什麽?”
“您看到我的傷會心痛?”
蕭牧庭這下不知道怎麽回答了。
邵飛明顯很高興,唇角揚得老高,自我解答道:“那是,我是您的兵嘛!您不疼我疼誰。”
蕭牧庭笑了:“那你給我看這傷的本來意圖是什麽?”
“那個啊……”邵飛“唔”了一聲:“是想讓您知道我訓練很努力,沒有讓您失望,也沒給您丢臉。”
他說得那麽直白,那麽坦率,蕭牧庭心口一軟,又聽他說:“隊長,我想當您最喜歡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