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坦白
這天晚上,班始與梁珏一直留在昭臺宮,一寸一寸地察看兇案現場,天蒙蒙亮的時候,班始派一小內侍去禀告小皇帝,将一名宮廷畫師召了過來,令那畫師将現場的景象一一畫下。又召了幾個與花姆有過接觸的內侍與宮婢,一一問話。
然後,班始與梁珏就離開了上林苑,回到了長安城中的京兆尹府。駐守上林苑的步兵營奉皇帝之命派了一隊兵卒跟着他們,鎮守在門口,從這一刻開始,無論班始去往何處,這隊兵卒都會跟在他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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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尹府同樣栽着不少梅樹,然而這裏的梅樹卻完全不事裁剪,因此比不了上林苑的梅樹那般精巧美觀,花也開得少,但卻帶着一種自由自在的野趣。
火牆自然也是沒有的,加上今日天上沒有太陽,堂屋內便顯得有些陰冷。梁珏坐在坐榻上,身上披着一襲黑狐裘,手中握着一杯熱水,仰頭望着高窗外如鐵線般橫過天空的細梅枝,有一搭沒一搭地想着事。
之前他曾感嘆班氏在定遠候逝去之後便不複榮寵,就連班勇入獄,小皇帝也不給班氏面子,直至大将軍說情才放人。如今看來,小皇帝不肯施恩,只怕是在等班始求他呢,但班始硬氣,就是不肯如他的願。小皇帝無奈,後來在大将軍的要求下順水推舟,将班勇放了出去。
唉,班始長得這麽俊,就是容易惹爛桃花。
突聽一陣雜亂而急速的腳步聲,梁珏的思緒被打斷,轉頭望向門外,只見一隊兵卒快速地往府門奔去。方才班始一回府便入了書齋,又召了不少下屬進去,現下這隊兵卒只怕是領了班始的命令去做事了。
班始處事果決,小皇帝只給了三日的時間查明真相,現下只剩下兩日半了,所以他一回來便發布了命令,讓下屬去執行。
片刻後,門口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班始走了進來,在梁珏對面坐下。
“冷嗎?”班始問。
梁珏笑道:“不會,你這身狐裘既輕便又暖和。”他看了看班始,又道:“倒是你,身上連件綿袍都不穿,小心冷壞了。”
“無妨,我自幼習武,耐得寒。”班始應道,又道:“你穿這身狐裘倒是好看,就送給你吧。”
梁珏頓了一頓,心中有千言萬語想說,末了卻只問出一句:“若昨天晚上皇帝堅持不肯放我,你會如何做?”
班始不加思索地說道:“我會想辦法阻止他……不過既然我來了,他就不會繼續堅持。”
聽他說得如此自然,梁珏心中升起一陣微妙的妒意,“小皇帝與你……”
他心中有很多疑問,不知如何問起,只說了一半便頓住了。
班始嘆了一口氣,似乎有些難以啓齒。
梁珏心中一突,忙道:“以誠待人,以誠待己,這可是你們班氏的家訓。”
班始被他引得一笑,道:“我只是在想,該如何開頭。我年少時常與阿翁一同入宮,當時皇上還只是一個幼童,見他孤單,我便陪他玩耍一番,後來阿翁去世,我便很少入宮……于我而言,皇上是一個年少時便認識的友人,我後來才知道,皇上他心中竟然對我……”
梁珏默了一默,問道:“那宣曲任家的任五娘呢?她曾經是你的未婚妻?”
班始詫異地望向他,“自然不是。”
“不是麽?”梁珏甚覺奇怪,“那為什麽別人都說你與她有什麽特殊的關系?”
“誰說的?”
梁珏自然不能供出龐長與陳貴,便道:“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班始又好氣又好笑,道:“沒什麽關系。那任五娘素有才名,據聞她在三年前參加長安女子詩會,于會上說了一句欣賞我的為人,這本是閨閣密語,不知為何被好事者傳了出去,結果反而壞了她的名聲,害得她至今仍未訂親,說起來是我累了她。”
梁珏奇道:“任五娘至今未訂親?”
“前幾日我與任溓見面時,他還托我留意長安城的青年才俊。”班始道。
可是任溓明明在小皇帝面前言之鑿鑿地說任五娘已經訂親……
梁珏驀地明白了:那只是任三郎為了不讓自己妹妹入宮而說的謊。然而如此一來,任五娘就必須盡可能迅速地暗地裏與某戶人家締結婚事,快快嫁出去,否則,若引起了小皇帝的懷疑,等待任氏的便是滅頂之災。
至于小皇帝,他連任五娘的面都未見過,就向任溓暗示對任五娘有意,會不會是因為聽說她曾經如此評價過班始,心生嫉恨,因此想賺她入宮徹底斷了她的念想?
可憐那任五娘,只不過是多說了一句話,就給自己引來了無妄之災。
“怎麽了?”班始見梁珏臉色有異,便問了一句。
梁珏将自己在承光宮偏殿內偷聽到的只言片語告訴班始。
班始怔了半晌,臉色變幻,最終悵然嘆了一聲:“陛下他竟然……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他一向聰敏,梁珏想到的事情他自然也想到了。
“人是會變的。你與他結識時他還只是一個幼童,後來遭遇了種種事情,心志難免會有些扭……有些改變。”梁珏不遺餘力地說自己“情敵”的壞話。
班始默然點了點頭,認可了他的話。
他似乎仍有些怔忡,梁珏見機不可失,立即問道:“為何你竟會娶陰城公主呢?”
在梁珏心中,這是他最想不明白的一件事情,平日裏不敢問,此刻見班始有些意亂,便乘機提了出來。
然而他的話題轉得如此突兀,班始豈能不覺?他頓了一頓,望向梁珏的眼中帶着溫暖的笑意,雖然看穿了這種小把戲,但對梁珏仍是百般縱容。
“我有次入宮,恰好陰城公主也應梁貴人之邀約入宮賞花,就這麽見了我一面,次日大将軍便召我前去,曰陰城公主愛慕我,願意下嫁。”
說到這裏他便頓住了,梁珏正豎起耳朵聽呢,半晌沒聽到聲音,這才知道他說完了。
梁珏張嘴正想問,腦中卻突然轉過彎來:班始完全沒提他自己的意願,說明在這樁婚事上,他的意願并不重要,甚至可以忽略。
想明白了這一點,梁珏便感到有點難過。不過班始運氣還真不好,這麽巧就被陰城公主見到了……
他忽然覺得什麽地方不對,想了想,試探着問:“其實陰城公主與梁貴人的關系并不親近,對麽?”
班始反問道:“你怎麽知道?”
梁珏故作神秘地嘻嘻一笑:“因為我聰明,随便一想就想到了。”心中卻想:我們剛到宣曲那天,我向你提議送禮以賀梁貴人的生辰,說是聽陰城公主提起才知道的,當時你的臉色有異,我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既然梁妠與劉賢并不親近,那她請劉賢入宮賞花就應該是另有目的,以結果倒推,她的目的就是讓劉賢這個大齡未婚女看見班始,從而促成這樁婚事。
梁妠這一手玩得漂亮,劉賢是小皇帝的姑母,她說要嫁誰,誰就別想逃。然而班始也沒礙着她什麽,用得着耍這種花招麽……除非,梁妠知道了小皇帝對班始的心思,視他為“情敵”,若是如此,那就好理解了。
情場如戰場,梁貴人只怕不知盤算了多少個日夜,才想出這麽一條妙計——讓班始尚了陰城公主,從此便是小皇帝的姑丈,身份倫常擺在那裏,小皇帝總得掂量掂量,不好再向他下手。
班始見梁珏似乎入了神,便問道:“你在想什麽?”
梁珏笑道:“我在想,那梁貴人與陛下還真是天生一對。”
對付自己的“情敵”同樣的費盡心思。
班始聽懂了他的意思,微微一哂,望了望他,說道:“你心中的疑問應已盡去罷?我心中也有一事不明,那夜你說,小時候就見過我的畫像,你所指的應該是另外一個人罷?那人是誰?”
“是一個助我良多的人。”梁珏坦誠地說,“我自小生活困窘,若不是他相助,只怕早已埋沒塵埃。所以,我一直記得那人,不過,後來我碰到了你……”
他的臉開始發燙,嘴巴也不聽使喚,變得語無倫次,“就,就對你……”
一時不知該如何說下去,梁珏住了口,呆呆地望向班始。他今日穿着一身暗花绫的深碧長袍,愈發顯得眉眼清俊、面如冠玉。
在一刻,梁珏的伶牙俐齒全都不翼而飛,千種思緒從心底湧上來,但他一句話都說不出,只漲紅了臉,深深地望着班始。
“我喜歡你!”他猝然說,“班始,我的心裏沒有別人,只有你……”
“砰”一聲,班始将橫亘在兩人中間的案幾推在地上,然後,一把将梁珏拉入懷中,緊緊地擁着。
“你不用再說了,我相信你。”班始偏首,輕輕吻了吻梁珏的鬓邊,而後在他耳邊低聲說:“我的心裏也只有你一個。班始此生,絕不負你。”
梁珏被他擁在懷中,穿越後所經歷的種種苦痛在一瞬間煙消雲散,變作了有所倚靠的心安與溫暖。仿佛只要能與班始如此相依,他就什麽都不怕,也別無他求。
院中蠟梅的香氣随風飄了進來,幽幽地籠罩着兩人。
後世的蠟梅香味跟這個時代的會有不同嗎?
恐怕是沒有的。
生活在後世的人們的感情,會與這個時代的有不同嗎?
應該也是沒有的。
既然如此,他為什麽一定要回到後世去?
這個時代的風氣雖然令人很難忍受,可是這裏有班始啊。
想留在這裏,想和班始在一起。
梁珏突然生出一個這樣的念頭。
作者有話要說:
預祝各位小可愛新年快樂!在新的一年裏心想事成,萬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