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裝神
小比在長水營的校場上進行,這是梁珏的提議。畢竟在自家場地上進行比賽,可以有主場之便。
梁樸沒有反對,在他看來,屯騎營是贏定了的,在哪裏比都一樣。
校場乃兵卒操練之地,長約八十丈,寬約六十丈,大概有後世的兩個足球場那般大。
春天時校場上會長出一些小草苗,但絕大多數很快就被馬蹄以及兵卒們的臭腳踩倒踩死,存活下來的極少。現下已是深秋,場上便只有稀稀拉拉的幾點黃。
此時長水營與屯騎營參加小比的共一百名卒都已到場,校場邊上還站着很多觀戰的長水營兵卒,端得是熱鬧非凡。
既然是比賽,自然得有裁判。經徐沖與梁樸的同意,班始請來了越騎營和射聲營的校尉,再加上他自己,一共三人來做裁判。
越騎營校尉名胡沖,是個老好人,射聲營校尉名劉簡,與梁樸關系較密切。這也正是梁樸同意請他倆做裁判的原因,在他看來,班始一定會偏袒長水營,但他只要得到胡沖與劉簡的支持,在屯騎營發揮正常的情況下,他就可以穩操勝券。
對于徐沖來說也是同一道理,正因為胡沖是個老好人,易于争取,所以只要長水營表現出色,班始加胡沖兩個人就已經可以判定長水營贏得小比。
早在幾日前,梁珏就請來木匠在校場上搭了一個簡易的高臺,以便于觀看比賽情況,當下他便充當迎賓,請幾名校尉與班始一道登上高臺,安坐于榻上。
胡沖與劉簡第一次見到梁珏,他倆隐約知道此人就是引起長水與屯騎兩營進行小比的原因,今日終于看到了他的樣貌,心中均想:果然美貌非凡。
梁珏請幾位官長坐下來後,就開始了他的表演。
他叫一名侍從端上來一只已經起了火的小銅爐,将它放置在小幾上,然後将一只陶罐放在爐上,又取出一個袋子,從裏面抓出一小把茶葉投進罐中。
漢人稱茶為荼,荼産于蜀地,但量并不大,運于各地販賣,其時算是珍稀之物,價格高昂有如後世的極品名酒,非富豪之家不能有。這一小袋子荼是梁珏從任府那裏得到的。
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梁珏的舉動吸引了過去,只見他取了一對長木箸,伸進陶罐中将荼葉不斷翻炒,待逸出一陣焦香後,又叫侍從汲水過來,将清水徐徐注入,稍煮片刻。最後取出幾個如玉般透亮的白瓷杯,緩緩地将煮好的荼湯倒出來,每杯只裝個半滿,清澈微黃如一輪暖月。
他的動作不疾不徐,神情怡然自得,一舉一動間像是帶着某種韻律,風姿清雅,幾可入畫。
梁珏微笑着将瓷杯一一奉到幾名校尉和班始面前,然後返回班始身邊坐下,舉起杯子,朗聲道:“有客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特奉上荼湯一杯,供貴客品嘗,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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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劉梁三名校尉如夢初醒,學着他的樣子捧起杯子,先将放在鼻間輕嗅一下,馥郁芬芳的香氣頓時令他們精神一振,再将杯子湊近嘴邊,淺啜了一口。入口只覺甘滑醇和,回味無窮,那種甘香在口中流連,久久不散。
漢朝人雖也煮荼,但往往要加入很多調料,加糖加鹽都是尋常事。在場的這幾名校尉包括徐沖在內都是武夫,只偶爾喝過文臣令侍婢煮的加了很多料的荼湯,今日喝了梁珏奉上的荼湯,便覺得甘醇滋味遠超自己以前所喝過。
心中不禁暗想:莫非人長得美,煮出來的湯也會格外好喝?
梁珏微笑着說道:“‘我有嘉賓,鼓瑟鳴琴’。我們長水營待客是講究禮節的,此處無瑟無琴,特奉上清荼一杯,聊表寸心,還望各位将軍不要嫌棄。”
胡劉二人連忙向徐沖道謝,徐沖也覺得臉上有光,笑着自謙了一句。只有梁樸沒有說話,貪婪的目光停留在梁珏臉上,心中熾火更旺,暗想:如此一個可人兒,若得到了他,一定會有許多樂趣。
正如此想着,忽覺一道森冷如劍的目光掃了過來,擡眼一看,就見班始直直地望向自己。梁樸只好讪然偏過頭,尋話與劉簡來說。
此時梁珏已表演完畢了,便向官長告退,走下了高臺。
陳貴站在高臺下,望着他笑嘻嘻地走過來,不解地問道:“我們今日是比武,不是比文,為何你特地翻撿庫房找出銅爐陶罐,就為了給他們幾個人煮荼?”
一旁的龐長關注的卻是另一件事:“你方才煮的那荼是不是很好吃的?怎地不留給我,偏要給那等人吃?”
梁珏微微一哂:“你們兩個懂什麽?無論做什麽事都講究一個‘格調’,格調怎麽來?裝出來!我特地在比武之前煮荼,就是為了讓那兩個裁判有一個先入為主的良好印象,讓他們覺得我們溫良恭謙讓,我們是文雅人,長水營與屯騎營之間的紛争,純粹是屯騎營在欺負我們長水營。”
微風徐來,吹拂着他的袍袖,一代裝神梁珏,昂首挺胸,遺世而獨立。
陳貴若有所思,龐長卻半懂不懂,傻乎乎地說:“哦,你的意思是說,我們是文雅人,萬一輸了,面子上也不會過不去,是嗎?”
梁珏立刻變了臉色,他伸出手,緊緊地把住龐長的雙臂,壓低了聲音,惡狠狠地說:“大錯特錯!我們是會打架的文雅人!待會兒我們一定要把屯騎營打得落花流水,從肉體到靈魂都完全崩潰!我要讓他們知道,得罪了我梁珏,絕對沒有好下場!”
龐長:“……”
好想擦一擦被他噴到臉上的口水……
這時,高臺上的劉簡站了進來,望着臺下鬧哄哄的兵卒,大聲宣告:“小比正式開始!”
屯騎營帶隊的隊率名許牛,人如其名,長得跟一頭蠻牛似的,渾身都是肉。許牛聽劉簡這麽一叫,連忙喝道:“兒郎們,出列!”
他那隊的兵卒便嘻笑着,踢踢踏踏地跟在許牛身後走到校場中央,散漫地站着,有好幾個人還挑釁地向長水營的兵卒招手:“來啊,來啊!”“認輸吧,你們打不過我們。”
郭大膽心中有幾分激動,練了這麽多天,今日終于要與屯騎營一決高下了。他按捺住自己,大喝道:“兒郎們,拿出精神來!開始!”
人群中立時跑出幾個人,分別是龐長、陳貴和另外三個梁珏指定的什長,只見他們的右手臂上都綁着一條紅布條。
五人齊聲叫道:“全什聽令!以我為準,向我對齊!”語音剛落,他們右腳一旋,人往後一轉,立定在原地,同時高高舉起綁着紅布條的右手。
隊員們便依照事先排好的順序,奔出來每十人排成一列,并進行碎步調整,令自己與什長對齊。
較場上的兵卒都覺得詫異,紛紛議論起來,他們這是在做什麽?
高臺上的胡劉梁三人也都凝神望去,看他們在玩什麽把戲。
陳貴那什的隊員們最先調整好隊形,排在全什最後的一名隊員見自己這什已經對齊,便大叫一聲:“好!”
站在最前面的陳貴喝道:“全什聽令!跟着我,走!”然後擺臂踏步,領着什中兵卒走向校場中央。這時其餘四什也已紛紛整理好隊伍,跟着自己的什長踏步向前。
他們擺臂的幅度并不完全一致,腳步也不算非常齊整,然而每個人都繃緊臉,目視前方,認真地走成一條線。衆人都不明白他們為何要排成一列出場,但莫名地覺得這樣很威風,議論的聲音不知不覺間變小了。
那五十名兵卒走到校場中央與許牛那隊相鄰的位置,彙合在一起,每人都向最右邊的那人看齊,碎步調整自己的位置。片刻後,人們便看到這五十名兵卒不管是橫、豎、斜都站成了一條直線。
每個人都精神飽滿,昂首挺胸,直視前方,肅殺而沉默,雖然只有五十人,但卻站出了五百人的氣勢。
這種氣勢震懾了在場的所有人,校場上變得安靜無比。許牛望望他們,又望望散漫的自家隊員,羞愧感油然而生。
再說胡劉梁三人,初時他們還只是漫不經心,待見這些長水營的兵卒排成一線雄糾糾地踏步而行,眼睛就睜大了,無言地看着這五十人面對着自己,在校場上排成一個整齊的方隊。
郭真容見隊員已列好了隊,就小跑了幾步,跑到高臺下沖着徐沖行了一禮,大聲吼道:“報!隊中/共有五十人,實到五十人,請官長示下!”
這種報告方式原先并不存在于軍營中,是梁珏提出來實行的,言道說如此能令官長更有威儀,郭大膽便采用了。
徐沖望着郭大膽的這支隊伍,只見他們每一個人都是那麽的意氣風發,年輕的臉上洋溢着昂揚的鬥志。
某種久違的情緒越過長遠的歲月,在徐沖的心湖泛起:他年輕的時候,也是這般的無畏無懼,堅信自己能超越一切障礙,成就一番事業,可是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突然就老了,綁手綁腳,多走一步都不敢,變成了自己年輕時最為不喜的那種人。
這支由梁珏操練出來的小隊伍,多麽像他年輕的時候,不,比他年輕的時候還要質樸,還要單純。但他們的眼神中卻又透着一股堅忍與頑固,像石塊般的頑固,似乎在向他訴說他們不會改變,至死都是如此。
徐沖的眼睛有些發潮,他呼出一口氣,長身而起,大聲喝道:“兒郎們!拿出你們的全部本事,讓我好好看看!”
團隊作戰有許多技藝,其中列隊而行是最直觀的、最能令人感受他們的精氣神的一種,能給觀衆一種強烈的震懾。這就是梁珏訓練他們走隊列的目的。
校場上彌漫着一種激昂的氣氛,無論觀戰者或是參戰者,每個人的臉都漲得通紅,眼中湧着熱情。只有梁珏仍然冷靜,心想:烹荼之藝在于“裝”,練兵之技也在于“裝”,只有裝得像模像樣,才能吓唬人,現在看來,我裝得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