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千鈞
梁珏先是問郭大膽:“這人是誰?”
郭大膽道:“他叫熊禮,武藝不錯。”
前半句回答了梁珏的問題,後半句卻似在隐隐呼應熊禮說梁珏“不通武藝”的那句話。
熊禮聽到了他倆的對話,叫道:“人稱大熊的就是我!”
人群中爆出一陣喝采,他便凸肚挺胸,很是自豪。
梁珏暗想這人一點都不曉“禮”,枉負他家長輩給他安的名,他溫和地說道:“我先回答你問的那個問題,你說得不對,好比我知道如何快速打出利劍的方法,并不需要自己真的下場打劍,将那方法告訴鐵匠便是。”
說到這裏,他臉色一正,提聲喝道:“不過,你的态度很有問題!熊禮,我身為你的官長,你若有疑惑,理應恭敬詢問才是,可是你卻篾笑于我,實不可忍!”他似乎怒不可遏,轉向郭大膽問道:“郭隊率,敢問如此沖撞官長之兵卒,該如何懲處?”
郭大膽撓了撓頭,他自己若遇到這種事,以拳腳問候便是,痛打一頓後,那人便不會再犯。但梁珏如此文弱,若是他出拳的話,別人不倒他自己卻倒下了。
說到底熊禮犯的事并不算大,若嚴厲處罰,只怕會令他寒心,但也不能不顧梁珏的面子,畢竟他在校尉與中候面前頗能說得上話。
郭大膽便道:“理應痛笞五記。”
熊禮聽罷大笑起來,笑聲中充滿嘲弄:“哈哈,那就來吧,還等什麽?”只是打五下軍棍而已,這人生得皮厚,根本就不怕。
梁珏微微一笑,“如此懲處似乎重了些,傷了身子就不好了,我有一種方法,既可作小小懲處,又不會令人受傷,郭隊率你認為如何?”
郭大膽看了梁珏一眼,只覺此人迂到了極點,笞五下對于熊禮來說根本不算懲處,梁珏竟還擔心熊禮會受傷。但郭大膽也有自己的心思,當下并不多言,只點了點頭。
梁珏便說道:“既然郭隊率已然同意,陳貴,勞煩你與我同去,熊禮,你跟着我們。”說罷,領頭走向山坡的另一頭。
其時打軍棍都是當衆進行的,有殺一儆百之意,衆人見梁珏竟似要避開他們,均有些迷惑。郭大膽暗暗搖頭,覺得此人對軍中事務實在是一竅不通。
只見他們三人先後消失在一塊山岩後,衆人就又說笑起來,猜測着梁珏将會實施怎樣“不傷身”的懲處。有一好事者便道:“說不定我們這督導飛一個媚眼過去,令大熊砰然倒地,如此也算是懲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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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正哄笑着,突聽一聲慘叫從山岩後傳來!正是熊禮的聲音,聲音略有些沉悶,但其中的痛苦與慘烈如同被剝皮折骨一般。
衆人一悚,俱都靜了下來,郭大膽噌地從地上站起,又驚又疑地望着山岩背後。熊禮倔得很,以前犯了錯被罰打八十軍棍,軍棍都差點被打斷了,他屁股上沒一塊好肉,卻硬是咬牙沒呼一聲痛。如今他究竟在受什麽罪,才會發出這樣的慘叫?難道是那梁珏不忿自己被熊禮嚼嘴,明面上說得好聽,背着人就對他下毒手?
此時,慘叫聲戛然而止,衆人面面相觑,都從對方的臉上看到驚悸與恐懼,難道熊禮竟然死了?龐長皺了皺眉,心想這下麻煩了,在軍中弄死一個同袍是很難脫罪的。
郭大膽再也按捺不住自己,拔腿便往山岩那邊跑去,有他帶頭,衆人便也跟着一湧而去。
三步兩步繞過那塊赭色的山岩,大家定睛一看,只見梁珏與陳貴好整以暇地站在一側,手中并無任何利器,地上躺着一人,仰面閉眼,正是熊禮,他身旁的地上放着一圈麻繩,還有一塊布巾,除此之外別無他物。三人身上都不見半點血跡,那熊禮身上更是不見有任何傷口,甚至連衣袍都沒有破,臉上卻濕淋淋的,似是被澆了水。
郭大膽見自己想像中的慘劇并未發生,一顆心便落了地,笑罵道:“好你個熊禮,沒事鬼叫什麽?害大家被你吓一跳。”說着便走過去,俯身就想揪住熊禮的前襟,好将他從地上揪起。
手剛觸到熊禮,他突地又發出一聲銳叫:“啊!”他雙目圓睜,很是驚恐:“饒了我,饒了我,我再也不敢了!”他一邊叫一邊如蝦米般縮起身子,似乎被吓怕了。
郭大膽與他離得近,只見他臉上涕淚橫流,鼻間又聞到一股淡淡的尿臊味,這個平日裏蠻橫粗野的熊禮竟似被吓得失禁了。
這副模樣,倒像是方才梁珏對他施展了什麽可怕的酷刑似的。
郭大膽心生疑慮,直起身子望向梁珏,只見他微微含笑,眼神溫和可親,一派潇灑。那副雲淡風清的樣子,就像是一名久富詩名的士子,在流杯詩會上應邀作出了一首好詩,自信卻又淡然。
他便以這種儒雅士子的風範,和聲對郭大膽說道:“郭隊率,我說過不會令他傷了身子的,如今他身上每一節骨頭、每一寸皮膚都完好,你若不信可以檢查一遍。”
聽他這麽說,有兩三個好事者便跳到熊禮身旁,蹲下身子翻開他的衣袍察看,結果與梁珏說得無異。衆人小聲地議論着這樁怪事,望向梁珏的眼光既是好奇又是驚怕。
梁珏手不沾血,就将悍勇的熊禮折磨得如此模樣,他遠比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人要可怕。
郭大膽瞳孔微縮,他頭一次發現自己低估了梁珏,此人竟如此深不可測。
梁珏不理他怎麽想,向衆人掃視了一周,平聲說道:“熊禮沖撞了我,便要接受懲處,日後若有人再犯此過錯,我還有其他懲治手段等着他,大家可以放心,都是不傷身的。”
說是“不傷身”,實際上比打軍棍要厲害多了。
衆人望望仍在地上□□求饒的熊禮,心中對梁珏便多了一層敬畏,再也不敢小看了他。
梁珏眼見目的已達到,便招呼衆人回到那塊空地上去,準備正式的操練。
站在他身側的陳貴是唯一一個目睹了他“行刑”之過程的人。方才梁珏将熊禮帶到這裏,就叫陳貴将他腳上頭下地捆在一棵樹上,又拿出一塊布巾蓋住他的臉,然後擰開水囊,将水慢慢地倒在布巾上。
不一會兒熊禮便受不了了,手腳亂揮,拼命掙紮,梁珏便将布巾拿開,但只過了兩息便又将布巾覆在他的臉上,并再次澆水,時間比第一次略長,熊禮很快就全身痙攣。此時梁珏便移開布巾,并叫陳貴把他從樹下解下來,放在地上,後來郭大膽就率衆趕了過來。
陳貴不明白,一個如此簡單的懲處為何竟會令熊禮生不如死?他更不明白的是,這種簡單卻行之有效的處罰方式,梁珏是怎麽想出來的?
其實梁珏實施的是在後世頗為有名的水刑,這種刑罰簡單卻殘酷,被罰人不斷地被水淋,又因臉上蓋有布巾,便會有窒息和快被溺死的感覺。若被打軍棍還可忍痛,然而這種窒息之感卻無法忍,所以即便像熊禮這般悍勇之人都捱不下去。
望着大熊萎靡驚懼的樣子,衆人心下無不凜然,收起了對梁珏的輕視,乖乖地聽他的號令。
操練正式開始。梁珏叫他們以十人為一什,在他面前排成一個直列。又指派了龐長、陳貴和其他看上去較機靈的三人分別為什長。
這些兵卒從未受過這方面的訓練,每一什都站得如蛇般歪歪斜斜。梁珏便挑出一位曾做過木匠的兵卒,叫他沿着排在什中的第一個人的左右兩只鞋子往後畫出直線,再令衆人站在那兩條直線之內。
如此一來,各什便勉強站直了,然而每個人卻儀态各異,有人突肚,有人佝肩,至少一半人都無精打采地低着頭。
“挺胸收腹!正視前方!頭向上頂!”梁珏接連發出三個指令。
成效卻不大,有些人甚至誤解了最後一個指令,幹脆仰頭向天。
梁珏的臉色沉了下去。
郭大膽作為隊率,對這一隊兵卒負有率領與監督的職責,此刻他站在梁珏身側,心中便有些納悶,不明白為何梁珏不直接進行搏擊方面的操練,卻要練站。若放在平日,他早就出聲勸阻,但方才梁珏對熊禮所施的刑罰對他形成了不小的沖擊,此刻他便一聲不吭,看梁珏下一步如何進行。
“你,”梁珏突然伸手點了點排在龐長那什第三位的兵卒,道:“就是你,站出來。”
這名兵卒曾做過木匠,方才在地上劃出兩道直線的便是他。此人性格老實,他見梁珏特地将自己叫出來,以為自己不小心惹怒了梁珏,就要步熊禮的後塵,直吓得雙腿打顫,但又不敢不聽梁珏的話,當下便慢慢走了出來。
梁珏叫他面向着衆人站着,然後大聲說道:“大家仔細看,這位同袍的動作做得比較标準,你們學着他的樣子,挺胸收腹!”
那人這才知道原來梁珏認為自己做得好,一顆心“咚”一聲落了地,定了定神,突聽梁珏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曾,曾有財。”他低聲回答。
梁珏大聲說道:“曾有財,因在站立操練中表現突出,今日中餐有肉吃。”
衆人面面相觑,有一人便道:“督導,我們只吃早晚兩餐,沒有中餐的。”
梁珏笑道:“現下我是你們的督導,我說有就有。”
衆兵卒先是一怔,而後忍不住歡呼雀躍。
有中餐吃!而且說不定還能吃上肉!不就是站得直一些麽?誰不會呀。
于是他們一個賽一個地認真,按照梁珏的要求練站姿,站立着的隊伍雖沒到成一直線的地步,但也勉強能看了。
梁珏點了點頭,今日只是第一日,站姿方面無需太嚴苛,練到這種程度便可以了。
然後便是練列隊走。在練走之前需要先練轉向。
“向右——轉。”梁珏發出這樣一條號令,隊中卻只有一半人轉對了方向,剩下一半人要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要麽轉向了左邊,有幾個人還轉向了自己的後方。
看來這些兵卒根本分不清左右。
幸好梁珏早有準備,他效仿記憶中歷史上戚繼光練兵的故事,拿出好些紅色的布帶子,分發給陳貴等能分辨左右的人,讓他們把布帶綁在兵卒的右腕,以此來助他們分清方向。
如此一來,他們總算是能夠聽從命令來轉向了,梁珏便在每什中指派了一人任什長,叫他們自行練習行走與轉向。
一時小山坡上號令不斷,塵土飛揚。
正練得如火如荼,徐沖與班始上來了。不用說,他們是來看練兵的情況的。
郭真容與梁珏忙上前見禮。梁珏偷眼望了望班始,就見他神色冷淡,頸上的傷看着卻好了不少。
徐沖有些疑惑地望了望那一群走來走去的兵卒,“這是在幹什麽?”
他還以為梁珏會馬上叫他們練搏擊之術,沒想到卻只是練走。
梁珏笑道:“将軍容禀,小人認為軍人最重要的是要守‘紀律’,只有做到令行禁止,戰鬥力才能得到提升。練列隊行走的目的便是在不知不覺中灌輸一種絕對服從的意識與集體榮譽感,讓他們知道,如果自己做得不好,就會連累一整隊的人。”
說到這裏,他驀然提聲叫道:“龐長!你那什走得最不直,要是到了中午還沒進步,午餐就別想吃了!”
龐長一聽立刻炸了,撲上去照着兩三個走歪了的隊員就踹,兩腳過後,單獨把他們拉出來,讓他們好好看別人是怎麽走的,然後再帶着他們一起學。其他四個什也聽到了梁珏的話,練得更加起勁了。
徐沖看在眼裏,點了點頭。又聽梁珏說道:“而且,小比之時,先要将兵卒拉出場,将軍試想,若我們長水營以整齊的隊列踏步入場,是不是會比散漫的屯騎營更具可觀性,第一印象也會更好?”
徐沖想像着那幅畫面,又點了點頭,“看來你已成竹在胸,如此甚好。今晨中候跟我提過你做了一個什麽移動靶?”
梁珏便取出前日做的靶子給他看。其時的箭靶都是固定插在地上的,梁珏覺得固定靶子不利于練射術,于是便做了一個簡易的移動箭靶。
他用繩子将一個草靶懸起,然後挂在一條長長的塗了麻油的草繩上。令兩個身材高大的兵卒分別拎起長草繩的一頭,如此一來,那箭靶便懸在空中。再令其中一個兵卒擡高手,另一個兵卒身子蹲下來,那條長草繩便形成一個傾斜的角度。因繩上塗了滑滑的麻油,那箭靶便沿着繩子溜下去。
徐沖見雖然速度不很快,但卻真的變成了一個移動箭靶,不由得贊賞地點了點頭。
梁珏心中得意,有心讓他看看成果,便從隊中随便喊了一個兵卒過來,令他射這移動箭靶。
那兵卒雖然射術不錯,但以前射的都是固定箭靶。此刻見那草靶在麻繩上一路溜着走,自己瞄了好一會兒,似乎都無法對準,一時心裏發急,手一抖,箭“嗚”一聲飛了出去。
其時梁珏與徐沖、班始三人正站在拎着長麻繩的一名兵卒身旁,突聞“嗚”一聲,一枝箭竟朝梁珏當面射來!
梁珏吓了一跳,慌亂中竟不知自己要往哪邊走避,忽然右手被人一拉,那人的另一只手在他的腰上微微使勁,下一瞬,他就不由自主地往一側跨了一大步。
那人的手很溫暖,梁珏的鼻間聞到了一陣清爽好聞的味道。
“飒”,一枝箭插在了梁珏原先站的位置上。
就在方才那千鈞一發之際,班始眼疾手快,摟着他的腰将他帶到了一側,避開了那枝箭。
梁珏驚魂未定,望向身旁的班始。他沒有說話,側臉冷峻而又迷人,若無其事地松開了手,往旁邊走了兩步,似乎要與他保持距離。
梁珏這才回神:小命保住了,是老板救了自己。
——我老板帥出天際!
作者有話要說:
基友看了上一章,說班始太可憐了,我真不是親媽。圓柑子想了想,似乎他真的沒什麽特別開心的時刻,每次都被梁珏“戲弄”。那麽,下一章就讓班始出手如何?(摸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