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宣告
房內的梁珏聽到這裏,終于可以肯定梁樸是沖自己來的。
回想起與他談話時對方那種露骨貪婪的目光、手上有意無意的摩挲,梁珏突然明白了對方的意圖,當下險些沒吐出來。
他這才知道為何班始令龐陳二人守在門口,原來是防止梁樸以武力搶人。
班始自然也聽到了梁樸的話,他從榻上站起來,想要應答,然而屋外卻有人比他更快開了口。
“什麽小厮?将軍您此番前來不是找中候抵足夜談的麽?為何會牽扯到一個小厮?”守在院門口的陳貴問道。
若是旁人這般問,梁樸可能會視為挑釁。然而陳貴出身不凡,而且深得大将軍賞識,梁樸記得大将軍說過不久後就會将陳貴調回雒陽,推為朝官。
“其實就是小事一樁。”梁樸笑着對陳貴說,“中候身旁有一随侍,名喚梁珏,我見其有幾分機靈,又想到自己手下缺人,便向中候提出暫借予我支配,過三個月便還。孰料中候竟勃然大怒,将那梁珏視作禁脔,非但不答允,甚至還有對我動武之意,中候如此作為,怎不叫我寒心?又想到中候畢竟年輕,萬一被美色所迷,做下不光彩事體,恐令班氏蒙羞,所以才過來欲與中候細細分說。誰料中候執迷不悟,竟一句都不願聽我的勸告,公然與那梁珏一同歇息,又令你等守在門口……”
“你手下的文武随侍至少有三十餘人,中候卻只有晉明梁珏二人,怎地你猶嫌不夠,還想将梁珏讨去?”一個粗豪的聲音響起,打斷了梁樸的話。
原來是心直口快的龐長。
梁樸一窒,說不出話來。
龐長哼了一聲,又道:“說什麽中候與梁珏一道歇息不好,他們二人雖是主仆,但年紀相仿,又都有美姿儀、好口才,自然喜歡一起談天,談累了便歇息,這有什麽不對?你專門追到中候這裏來讨人,是不是覺得梁珏不應該跟中候睡,應該跟你睡?”
龐長自小就天不怕地不怕,哪怕如今發配到了長水營當兵,性子也沒有改變。他話說得粗俗,卻又很鋒利,頓時将梁樸噎得夠嗆。
“龐長!你,你竟如此嚣張,莫非忘了自己只是一個刑徒兵?”梁樸惱羞成怒,戳指向着龐長喝問。
他這麽一說,正正戳中了龐長的傷心事。
龐長脖子一梗,按在腰間刀把上的手一握,就想拔刀出來,讓梁樸見見紅——
“梁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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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門口傳來一個清冷的語聲,衆人俱都望了過去,就見班始已從房內出來了。
原來他聽得梁樸如此信口雌黃,并且将班氏之名聲拖下水,心中就已動了怒。後來又聽到龐長與梁樸起了争執,生怕性急的龐長會闖禍,于是快步走了出來。
“将軍明知我已歇下了,卻仍在此地大吵大鬧,執意要闖進來,看來我這個由皇上冊封的監管北軍五營的中候,在你的眼中竟半分都不值得尊重。”班始的語調冷得就像深秋的寒潭,幾欲結冰。
他話說得重,又把皇帝擡了出來,梁樸便讪笑道:“中候此言過了,我只不過是……”
“你只不過是想讨要梁珏,對麽?”班始冷笑一聲,“将軍且看看你面前的龐陳二人。龐長健壯肯幹,一身刀法出神入化,陳貴武藝超群,又兼心細如發,你若真的手下缺人,我幫你去跟徐将軍說一聲,讓他借龐長或陳貴予你使喚三個月,如何?”
梁樸望了望面前的龐陳二人,一個壯得像鐵塔,一個臉圓得像貓,長得都不好看。
“多謝中候美意,不過我還是覺得……”
“你還是覺得梁珏更好,對不對?”班始再次打斷他,語氣也變得十分森寒,“梁珏此人不識半點武藝,對朝政之事也無甚見識,就只是臉皮長得略好而已。将軍連龐陳二人都不願要,卻執意要将梁珏讨去,莫非是看上了他的好皮相?将軍究竟意欲何為?”
他這一番話說得相當犀利,就差沒有指着梁樸的鼻子罵他貪圖美色了,梁樸惱羞成怒,喝道:“中候,你将梁珏說得如此不堪,但又不顧你我同僚之情誼,不肯将他轉借予我,難道就不是看上了他的皮相,想将他放在身邊為所欲為麽?”
“那是因為梁珏是我班家的人!”班始斷然一聲怒喝。
此刻他的一腔郁憤都化作了熊熊列焰,烤得他炙熱無比,每個說出來的字似乎都帶着火星。
他一步一步地從臺階上走下來,走到靠近院門口的地方。
“梁珏,是班家的人。”他又說了一次,原先激昂的語氣變得冷靜了些,其中包含着一種如岩石般的堅定,“他既進了班家,就歸我使喚,我不願将他轉予他人,他就得留在我身邊。将軍,這些年來,原屬班氏的許多得益都被他人奪去,我雖不說,但心中有數。如今,你竟連我身邊的人都想搶走,莫非班氏在你看來已是奄奄一息,所有屬于班家的物事與人都可以任你予取予求?”
他最後一句話說得聲色俱厲,顯然是動了真怒。
梁樸聞言吓了一跳,班始這一番話,将他搶梁珏之事說成是梁氏對班氏的欺辱,梁樸雖然心中還真有幾分看不起班氏的意思,但他絕不敢當面承認。
漢朝之時,家族的榮譽高于一切,若梁樸竟然承認了自己對班氏的輕慢,那麽接下來的就只會是班氏與梁氏兩個家族之間的戰争。
如今班家雖然為官的只有班始一人,然而班氏的旁支不少,效忠于他們的部屬亦多,若為了這種莫明其妙的原因與班氏對上,大将軍一定會大發雷霆。
當下連忙服軟,笑道:“中候言重了,在下絕無此意,絕無此意。”
班始見他終于露了怯,便想趕人,誰料梁樸笑着笑着,竟從懷中摸出一份文書,遞了過來:“中候請看,這是大将軍所簽發的軍中人員調令,上面寫着将梁珏從長水營調到屯騎營。中候,我只是遵從調令來做事啊……”
班始先是一怔,而後反應過來了,心中的那團怒火直欲破腔而出!
梁樸手中有幾封由大将軍簽發的空白的調令,以方便他看中了哪一營的好物事,便直接以調令明搶。以前他就用過這樣的伎倆來對付長水營,徐沖雖然忿怒,卻也無可奈何。
如今他竟用這種手段來搶梁珏!真是明目張膽的仗勢欺人,就差拿手指頭直接點到班始臉上了——無論如何你都得把人給我,不想給,也得給!
班始眼眸中的光芒已結成了冰,他鐵青着一張臉,手按上了腰間的劍把。
龐陳晉三人也都執兵器在手,随時準備厮殺。
梁樸見狀沉下了臉,冷哼一聲,“難道你們準備抗令不成?”
正在雙方劍拔弩張之際,忽聽房門口傳來一聲呼喚:“中候。”
班始回頭,就見梁珏奔了過來,向着自己與梁樸各行了一禮,正色道:“兩位官長竟因為小人而有所不協,小人實在惶恐。不若兩位官長依小比之結果來定奪珏的去向,若屯騎營勝了,梁将軍便帶走小人,若屯騎營敗,則此調令就此失效,如何?”
梁樸心中一喜,在他看來,長水營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贏得了屯騎營,梁珏這種建議無異于自己送上門來,而且還給了他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
“哈哈,”梁樸仰天大笑,“中候,既然梁珏自己提出以這樣的方式來作定奪,那我們就此說定了。夜已深,望中候早點歇息。”
他既怕班始繼續聲讨他對班氏的輕慢,又怕班始反對以小比結果來定梁珏的去向,說了一句話後,便帶着随從匆匆離去。
班始眉頭一皺,望向梁珏。本來已囑咐他留在房內不要出來,他自己出來也就罷了,竟又提出這樣的提議。萬一長水營贏不了,他該如何自處?
梁珏見他目光不愉,忙笑道:“中候請聽我一言,我看那梁樸心胸狹窄,對付這種人就得要當衆打臉,若長水營在小比中獲勝,他不僅再無理由将我帶走,而且會顏面無存,中候的這口氣就能出了。”
班始問:“你如何保證我們一定能獲勝?”
“那是肯定一定加确定的。”梁珏嘻嘻一笑,“中候,我們回房細談。”
晉明等三人望着他倆進了房,知道他們要談小比之事,便仍留在原地警戒,以防梁樸派随從繞回來偷聽了去。
梁珏與班始一進房,連燈都來不及點,就在矮榻上坐下,低聲商讨訓練以及比賽之事。
如此過了兩炷香,班始終于完全明白梁珏所要采用的訓練方法以及效用。他出了一口氣,心中默想了片刻,覺得梁珏是對的,只要用了他的方法,長水營很有可能會大勝。
另一邊廂,梁珏望着黑暗中班始的輪廓,回想起方才發生的事,心中既感動又慶幸。
感動的是班始竟為了自己,不惜得罪梁樸,慶幸的是自己已表現出了非同尋常的價值,班始才不會放棄他。
既然承了老板的恩,就該将感激之情表達出來。
于是梁珏從榻上下來,整理了一下衣袍,恭敬地向班始一拜:“今日多謝中候出手相救,珏能有中候如此一個愛護下屬的官長,實乃三生有幸。”
班始本伸出手想扶他起身,聽他這麽說,手就縮了回去,“只是官長?”
他的聲音既平且淡,但按梁珏對他的了解,這其實是不滿或不快的表示,當下暗想:不稱官長,難道要自己稱他為恩公?
這也太肉麻了吧?
梁珏頓覺一陣惡寒,随即搖了搖頭,覺得不可能。然後又想難道班始覺得自己實在驚才絕豔,要拉攏自己與他結為兄弟?
他心中就有些欣喜,但表面功夫還是要做的,便笑道:“我也希望不盡然是官長與下屬的關系,只是不敢想。”
“為何不敢?”班始的聲音放輕了些,暗夜中似乎有某種情愫在醞釀。
梁珏聽他語氣中似有鼓動,心下更喜,覺得這事十有八/九能成,便道:“若珏真有此幸能與中候義結金蘭,日後必定将中候視作親生兄長般尊敬……”
他愕然住了口,因為素來沉穩的班始從榻上一躍而起,一個大跨步就走到他的面前,問道:“兄長?”
他的聲音有些奇怪,近似于咬牙切齒。
梁珏一時有些迷惑,他怎麽是這個反應?
浮生一度雖然對梁珏說過“班始已經愛上你了”,但班始素來冷靜,梁珏就不覺得他對自己與往常有何不同,所以對浮生一度的說法深為懷疑。此刻竟未想到這一層,當下只說道:“不做兄長麽?不做就不做好了,中候說要做什麽就做什麽。”
他自認已經非常遷就,班始聽了卻更加惱怒,從鼻間噴出的氣息都變粗了,立在他面前質問道:“往日你那樣待我,是什麽意思?”
梁珏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家老板已經在快要爆發的邊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