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龐陳
秋夜微涼,憐香館後院的一條小徑上,有三人正默不作聲地走着。
帶路的是那個青衣女子,班始與梁珏走在其後。
前院不時傳來唱歌的聲音以及嘻笑聲,将後院襯得更為寂靜,小徑兩旁種滿了花草,清新的香氣嗅之令人精神一振。
青衣女子将班梁二人引到一扇角門前,從腰間取下鑰匙開了門,門外隐約可見是一條小路,再過去似乎是一個小樹林,青衣女子默不作聲地向班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班始點了點頭,正想跨步,身後的梁珏連忙搶着上前:“中候,外面恐有危險,且讓屬下先探一探路。”
班始心中一動:這小子雖然滑頭,但卻忠心,明明手無縛雞之力,卻還想着要去前面探路。
他不知道,梁珏的滑頭已到了非常高的境界:青衣女子與班始看上去頗為熟悉,足見班始常來憐香館,後院的這條小徑與後門想必是他常走的“VIP通道”,既如此,哪裏會有什麽危險可言?所以他才搶着上前。
倘若真有意外發生,梁珏準會躲在班始身後,作出“柔弱無力”的樣子,讓班始自己去應付。
且說梁珏作出一副大無畏的樣子舉步上前,堪堪跨出一只腳,頸後突然一緊,衣領被人捉住,腳下便不由自主地踉跄着後退了兩步才站穩。
他疑惑地轉了個身,望向班始,班始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噤聲,站在一側的青衣女子性子靈敏,見狀立即将角門悄沒聲息地虛掩上。
幾乎是同時,門外較遠處傳來呼喝聲:“站住!別跑!”
梁珏一時好奇心起,将眼睛湊近門邊往外看。
因憐香館內每個房間內都燈光明亮,角門外那條小路被映照得雖不致于十分堂皇,但看清前方人物是不成問題的。
梁珏就見門外閃過一個人影,身材高大健壯,穿着窄袖短身的绛紅色直裾以及袑褲,踏着沉重的步伐往遠方跑去。
難道是那個被“黑老鴉”抓住的兵卒再度逃跑?
那兵卒此刻跑到了一棵茂密的龍爪榆樹下,突見林葉間冒出一個人,從樹上倒懸而下,手輕輕的握,握着的刀把便無聲無息地往兵卒頸後拍下,那兵卒完全沒提防這一出,身子一晃便暈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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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上那人往梁珏的方向看了一眼,似是接了什麽指令,一個輕巧的翻身,便消失在龍爪榆濃密的枝葉當中。
躲在門後的梁珏瞪大了眼,他方才看得真巧,那個藏在樹上伏擊兵卒的人竟是晉明。晉明自然不是專門藏起來只為了捉逃兵,他身為班始的護衛,躲在樹上是為了保證班始的安全,一旦班始在憐香館走出後門遭遇意外,他就會立刻在暗處施援。
——望得了香風,下得了黑手,這才是老板的優秀屬下啊。
這種事情梁珏自覺幹不了,他決定不與晉明争奪班始身邊第一心腹的位置,做第二心腹就夠了。
片刻後,烏衣軍官率領着幾名“黑老鴉”飛快地跑了過來,同行的還有另一名身穿绛紅軍袍的兵卒。衆人見那逃兵竟昏倒在樹下,而四周寂寂,并無他人,便以為他是不小心跌倒在地,撞到了頭。
便有人上前拍打他的臉頰,将他弄醒,又取出麻繩将他捆了。烏衣軍官性子本粗豪,因惱怒那兵卒竟敢逃跑,累得自己要追趕,他站在一旁罵不絕口。
軍中之人措辭自然不會如何文雅,一時粗言穢語滿天飛,不時還可聽到“骨頭打斷”、“挑斷腳筋”等等血腥的話。
這時,有兩人從憐香館的前院順着圍牆繞了過來,手拉着手,情話綿綿。這兩人正是曾與烏衣軍官有一面之緣的湘君與阿琴,他倆本來約在憐香館內見面,不料被人打擾,于是想轉移到某個僻靜之地,再細訴衷腸。
然而剛轉過來,就見幾個黑衣人将一人綁起,又聽到烏衣軍官暴力血腥的威脅,直吓得魂飛魄散。
湘君緊張地說:“阿琴,你,你快走,我來拖住他們……”
“不!我怎能舍你偷生!”阿琴拉着他的手不肯放,一臉凄然。
烏衣卒不知這兩個人在做什麽,都好奇地望過來。
眼見黑衣人目光灼灼,湘君熱血沸騰,他猛地推了一把阿琴,叫道:“走啊,快走!來世若能再見面,我們一定要相守一生一世!”
說罷,他以一種慷慨赴死的神情慢慢地走向烏衣軍官:“你捆了我罷,先跟你說清楚,我家沒什麽錢的,只有一間綢緞行和兩間油坊,阿琴更沒錢,你就放過他罷……”
在他背後,阿琴早已哭倒在地上,哀哀地望着他的背影叫:“湘君!湘君!阿琴若沒了你,以後要怎麽活?”
烏衣卒們莫明其妙地面面相觑,然後望向他們的官長。
烏衣軍官啐了一口,粗聲粗氣地說道:“兩個癡貨!別理他們,走!”
說罷,領着衆人揚長而去。
湘君與阿琴呆呆地站在原地,片刻後,兩人終于醒悟過來:自己又逃過了一劫!
二人踉跄着撲向對方,相擁在一起失聲痛哭,而後慢慢走了。
在門後看戲的梁珏打了一個哈欠,望了望班始——現在可以出去了吧?
确認四周無人後,晉明從樹下飄然翻身而下,繞到憐香館前院去牽了兩匹馬過來,他與梁珏一匹,班始獨騎一匹,往中候府馳去。
府內是一個合院,夜晚看得不甚清楚,梁珏只跟在晉明身後走,進了一間廂房。
徐校尉正箕坐于榻上。
漢時的民衆都是跪坐的,張開雙腿箕坐是非常失禮的表現。但徐沖并非有意如此,他的兩條小腿都腫得厲害,按之有坑,筋脈亦浮起,無法跪坐。
徐沖今年四十有二,面上雖不顯蒼老,但兩鬓卻已花白,眉間攢着一個深刻的“川”字,長而細的雙眼被習慣性下耷的眼簾遮掩着,說話時總是不緊不慢,似乎不甚嚴厲。然而長水營裏沒有一個人不怕他,徐沖動怒時并不會大嚷大叫,他只是輕輕一撩眼簾,細長雙眼中發出的光就像兩把寒光閃閃的利劍。
徐沖此時正用這種眼光望着跪在地上的兩名少年,正想開口,門外進來了一名侍從,向他禀報曰班中候回來了。
班始領着梁珏進了廂房,因新收了這個書記,班始便想向徐沖介紹一二,日後好方便行事。
徐沖見班始進來,心不在焉地朝他點了點頭,道:“多謝中候暫借廂房予我。”說完,目光重新回到跪在地上的那兩人身上。
班始見他有事要處理,無暇敘話,便自行走到旁邊坐下。梁珏知道在這兩名大佬面前自己沒有坐的資格,于是就避在一角,靜靜看戲。
跪在地上的兩名少年看上去只比梁珏大個兩三歲。其中一人豹眼濃須,模樣甚是粗豪,頸後紅了一片,想必就是遭了晉明“黑手”的那個了,另一人則手長腳長,臉龐圓圓,一雙大眼之上是兩條長得亂七八糟的濃眉。
徐沖調整了一下坐姿,但稍一動彈腿腳便痛得厲害,他自然不會呻/吟出聲,但心中怒火更熾,望着豹眼少年厲聲說道:“龐長,你莫非忘記了自己乃是個刑徒兵?居然敢違背禁令,還試圖逃跑!別以為我不會把你怎麽樣,老太尉交待我要把你這塊頑鐵煉成精鐵,你既犯了事,我就饒不了你!”
徐沖聲色俱厲,将龐長說得恹恹地垂下頭,不敢再置一詞。燈光下,梁珏可以看到他的頭發很短,堪堪束成一團。
龐長既是個刑徒兵,也就表明他曾犯下重罪,後來罪減了一等發配宣曲當戍卒。秦朝時如此一個罪犯當受黥面之刑,也就是在額上、臉上刻字,并用墨塗黑,漢朝時文帝廢除了黥面刑,改為削去頭發以及頸上戴鐵制的刑具服兵役。眼前這龐長只削了發卻未帶鐵具,大概與他的身份背景有關。
聽徐沖所言,龐長應該是那老太尉的子侄。漢朝實行的是三公九卿制,三公指的是司徒、司公、太尉,他們的地位僅在皇帝之下,負責協助皇帝處理帝國的政務。其中太尉專掌軍政,是地位最高的武官。
所以龐長就是個背景深厚的官二代啊,怪不得如此大膽。
說完了龐長,徐沖轉向圓臉龐的少年:“陳貴,你出身邊将世家,又被舉了孝廉,本可入郎署為郎官,是你自己甘願來長水營磨煉,既已入營,便需收斂言行,豈能肆意妄為,踐踏禁令?”
那陳貴聽了便也低頭不語。
梁珏在心中暗暗吐槽:這個陳貴也是有背景的,怎麽我一進城,随便碰到的兩個家夥來頭都不小?在我的衆多身份中,也就只有“陰城公主的男寵”這一個可以勉強與他們匹敵了。
他望望徐沖,心想:他等一下應該就會下令處罰龐陳二人了,我得先想個法子,幫他們一把。
眼前這兩個少年出身良好,眉宇中又盡顯彪悍,顯然武藝了得,最重要的是,這兩人目光清正,看着不似奸滑之徒,所以梁珏便起了結交之心,有心要賣個好。
後來,當龐陳二人問起梁珏當初為何主動幫他們時,梁珏便将以上的說辭托出,二人均表示滿意。
他們不知道,其實梁珏的心聲是:官二代啊!将二代啊!會打架啊!看起來傻傻呆呆很好騙啊!我不從他們身上讨好處沒天理啊!
作者有話要說:
漢朝對于“舉孝廉”的年齡要求其實是在二十以上,作者菌出于某種執念,将陳貴的年紀寫小了。總覺得二十歲是少年和青年的分野,作為梁珏的小夥伴,應該是充滿熱血和銳氣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