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若信
程昴的卧房被封了起來，一連好幾日，程太太不曾離開過這裏，一樣一樣整理着兒子的遺物。
出生時保佑他為他安枕的白玉如意，小時候他玩過的玩偶木劍，他臨摹得歪歪扭扭皺皺巴巴的字帖，還有為他的冠禮準備的黑衣青瑸。
當初準備的時候還想過，等程昴長到二十歲了，個子比現在還要再高些，在一群小夥子中都出類拔萃的，就算沒中舉人也練就了一身武藝，穿這墨黑鑲金絲的冠服一定很氣派很俊朗，五官也一定會出落得更深邃些，劍眉入鬓，眼神依然燦若星辰般的純粹。
可如今，他再也長不到二十歲了。
不再年輕的手緩緩地撫摸着程昴留在這個家中的一樣樣物件，好像程昴那爽朗天真的笑聲依然回蕩在耳邊，恍惚間，會有一個少年歡歡喜喜地推門跑進來，莽莽撞撞地行禮問安。
那雙手緩緩地覆在已經生了皺紋的額前，任憑淚水浸潤那掌心，刀槍不入的程家當家太太在這裏卸下了所有铠甲聖衣，只是一個痛失了兒子的悲傷母親。
就算沒尋得什麽結果，也沒人吩咐什麽，但是宅中的傭人們也都換上了素色的衣服，大雪紛飛裏墨青深灰的料子毫無生氣，管家不想惹得程太太再傷心，悄悄地吩咐幾個人籠了個火盆，又帶上了大捆大捆紙錢元寶，準備去程家祖墳一并燒給小少爺。
“大小姐，您這是……”
程錦苒好像在後門已經等候了好久的樣子，丫鬟提着小布包站在一旁，程錦苒知道，程家要是去辦什麽擺不上臺面的事，幾乎都是從後門走的，算起來今天是程昴的頭七。
就算再不接受，也總要讓弟弟在九泉之下別過的太清苦了。
“走吧，我和你一同去，算是盡一份心意。”
“您也別太難過了，滄州那邊留了十多個人，黑天白天地一直在找呢，這些東西……”管家還在擔心程錦苒會傷心，想解釋解釋下人們拿着的這些黃紙元寶，
“我知道，就當燒些東西。”程錦苒還是十分的淡然，只有眼角挂着些許傷感。
她可真像她的母親，甚至比她的母親還風雨不動處變不驚。
“那，奴才去把月姑娘也叫上吧。”
“月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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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有所不知，廚房裏有個幫廚丫頭叫月兒，二少爺一直都很喜歡她，二少爺出事以後，她還差點跟着殉了情。”
殉情二字讓程錦苒的心不自覺地顫了一下，思忖了片刻，罷了，反正連塊墓碑都沒有，何必再讓她去看着那牌位什麽的刺激她呢。
“算了，回來之後你帶我去見見她吧。”
“是……”
月兒其實幾日前就已經醒了，只是窩在被子裏整日地不肯睜眼罷了，就像是孤魂野鬼般懼怕陽光，陽光會讓她想起他的笑，那明眸皓齒的俊朗，還有眉宇間靈動的痞氣，都像是一把刀一樣一次次撕開月兒心口的傷疤，然後狠狠地灑下一把鹽，疼得無法喘息。
幾日的光景，月兒的傷口好了大半，可就是水米不進，沒幾天就瘦成了一件衣，杏兒好勸歹勸也只能勸她喝幾口米粥，藥一喝下去就控制不住地被吐了出來，就那樣雙目無神地躺着。
月兒不是不想好起來，可這世上，向來是求生難，而求死易。
冥冥中好像有什麽聲音在呼喚着她，這噬心一般的疼也許能讓她好受一些，讓她不再那麽自責。每當到了夜晚，好不容易入睡之後，便能夢見程昴穿着最喜歡的那件織金墨色長袍，在一片深淵般的黑暗之中，眼中滿是哀怨，開口不住地喚着月兒的名字。
“月兒，我好冷啊，你來陪陪我好不好……”
每次月兒都在噩夢中渾身冷汗哭喊着驚醒，手緊緊地扯着被子都沒有辦法清醒過來，杏兒第一次見她這個樣子時着實吓了一跳，只能抱着她哄她，聽她在自己的懷裏哭的撕心裂肺。
程錦苒敲門時，月兒剛剛昏昏沉沉地醒了過來，杏兒拿過水杯和銀匙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着，前幾日程軒那麽一鬧，丫鬟一個個都不敢怠慢分毫，在一旁恭恭敬敬地等着吩咐。
杏兒一看這眼前人的穿衣打扮，便認出了這是程家大小姐，起身恭恭敬敬地屈膝側手行了個禮，可直起了腰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不是丫鬟了，二人之間一下子尴尬了起來。
在門外的程錦苒倒是淺笑着去牽杏兒的手，“前些陣子我在婆家聽說程軒娶了位美人兒，我還不信，如今一見吶，還真是傾城的國色呢。”
程錦苒特意将聲音壓低了幾分，不讓月兒聽清，反正這個用來緩解尴尬的玩笑話也只是講給杏兒聽的，杏兒向來沒有這個聽話裏的深意的腦子，一被誇果然就高興了，笑着請程錦苒進屋。
小牛皮高跟鞋踏在青石磚地上發出清脆的噠噠聲，本來又要睡去的月兒聽見這聲音艱難地睜開了眼皮，眼前模模糊糊的，還沒看清是誰，手就被拉了過去輕輕地撫着。
“你就是月兒？”
“嗯……”
“我是程昴的姐姐，程錦苒，你應該不認識我。”
姐姐？怪不得你有幾分像他。
月兒的嘴角浮起一絲虛弱的笑，“我不認識你，但是我知道你，就是你出嫁那天我認識的程昴。”
那一天，就是借着程錦苒的煙花紅綢，程昴孩子氣地牽着她的手對她許下了執手一生的諾言，那天的煙花那麽美，紅的那麽喜慶，月兒又想起程昴眼中燦若星辰的光芒，那時的我們多好啊……
程錦苒看出了月兒的失神，握着月兒的手加大了幾分力道，可不能讓這姑娘就這麽活在回憶裏了，若是這麽下去，人就算是不死也半傻了。
“……你是？”月兒回過神來，開口問道。
“我是程錦苒，他的姐姐，”程錦苒想了一瞬，總要需要些什麽東西能轉移一下她的注意力，別讓她整日裏只顧着想念，“聽管家說你是家裏的廚娘？我記得他小時候最愛吃桂花糖藕了，你這麽整日地躺着可別把手藝躺生疏了，到時候他回來了要是吃不到可又要鬧了。”
程錦苒側頭看着月兒的眸子，許久，黯淡中才終于有了一絲絲光亮，兩行淚噼裏啪啦地砸在錦被上，月兒輕輕地點了點頭，“嗯。”
對啊，他一定會回來的，我還答應他要給他做桂花糖藕呢，我不能再躺下去了，我要等他回來，他還說要用最美最紅的嫁衣娶我呢，我這副樣子怎麽做他的新娘。
月兒掙紮着從床上坐起，一步一步挪到窗邊，窗外的殘雪映得陽光暖暖的，帶着一股寒氣裹住了月兒單薄的身子，大口地呼吸着像是要汲取回所有的靈氣。
我若是信你還活着，那我便不能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