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書房中, 賀穆清顯得有些拘謹, 他雙手背在身後,小心地觀察着坐在書桌後面的顧和以,生怕會從顧和以臉上看到什麽厭惡或者反感的情緒來。
發現顧和以除了稍顯疲憊之外,和平時的表情沒有什麽區別, 還是那樣溫溫和和的模樣,他這才放下心來, 壓了壓嗓子,說道:“作坊中洩露香譜的人穆清已經發現了, 不過他昨日沒有來作坊中, 穆清再去調查一下發生了什麽,小姐希望怎麽處置他?”
還能怎麽處置?顧和以心裏也沒什麽譜, 指望着一個普通百姓能賠他們損失是不太可能賠得起了。她嘆了口氣, 說道:“你看着來吧。”
賀穆清點點頭, 能讓他看着來,那當然是極好的。他又問:“小姐, 對于這次香譜流出的損失……”
“這個先不要想了, 先把新的香品提上日程, 作坊那邊加班加點,制作一批。”顧和以拿手撐着額頭, 臉上顯得有些疲憊。
她臉上的倦怠感實在太過明顯了,賀穆清看了就心疼,心疼小姐,又懊惱自己。
“小姐, 你看起來很累了,不然……讓穆清幫小姐按揉一下,休息一刻鐘吧。”
他說完,屏息等待着小姐的回話,心中暗笑自己,在這種闖了禍的時候,竟然還能借着小姐的疲憊來接近小姐。
顧和以擡眼瞥了一下一直在她身前垂着頭的賀穆清,點點頭,“嗯,我想得頭疼,正好休息一會兒。”
賀穆清眼神稍稍亮了一下,他小步快走來到了顧和以的身後,擡手找好了力道,不輕不重地開始按揉。
沒有了之前那種暧昧旖旎的氣氛,不過,只要是和小姐親近的時刻,他都是那樣的珍惜。
在這種顧和以看不到他臉上表情的時候,他才會任憑那股貪戀的神情在眼眸之中肆虐起來。
他壓抑着自己的心意,壓抑着那不可說的情感,壓抑着想要從身後擁住眼前人的沖動。
“賀穆清。”
顧和以忽然開口,讓賀穆清晃了下神,立刻從自己的思緒中脫離了出來,一雙眼睛已經重新沉靜了起來,他柔聲說着,“穆清在呢,小姐。”
只要小姐需要他,他會一直陪在小姐身邊的,哪怕只是一個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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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動了一下就開了口,顧和以張了張嘴,在心裏輕聲嘆了一下,嘴上道:“沒事。”
強迫着自己将思緒轉到這次的事件上。
她以前不是商人,也從來不曾處理過這種事情。洩露機密這種事,在她看來,也就是付諸法律手段,預估了損失然後用員工的薪資補償損失了。這個時代也沒什麽有關商業的法律手段,員工薪資更是更是沒幾個錢,她也就先不考慮怎麽處理損失了。
在她看來,現在最重要的不是之前的損失,而是一種信譽問題。現在很少有人知道他們鋪子中提供給貴賓的新香和另一家鋪子的是相同味道,還不會引起她們的不滿,如果這幫富家千金們發現了這點,人家花了那麽多銀子在鋪子中入了貴賓,現在發現了這種事,就算這個錢對她們來說并不算大錢,可是也免不了對他們鋪子産生不好的印象,萬一再有閑來無事的過來鬧事,就更是得不償失。
且富家子弟們喜歡或者是厭惡的東西,總是會受到普通百姓們的追捧,富家子弟們的穿衣喜好、化妝技巧總是在京中廣為流傳,如果她們相互之間還流傳出了顧家鋪子的壞名聲,那就更是糟糕了。
所以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趕制出來一份新香,然後再主動給每個入了貴賓的人都送去一份到府上,然後附上一封信,解釋一下這次的事件,雖然費時費力,但如果能讓她們都産生一個好的印象,感覺到自己受到了重視,那就能把一件危機改變成一種借勢的營銷。
顧和以把她大致的想法跟賀穆清吩咐了一下,賀穆清确實聰慧,立刻就明白了她的用意所在。
首先要讓作坊趕制新香;其次是找人抄寫信件;最後是雇人按照貴賓冊上面的名字,挨家挨戶的補送香品。
任務發放下去了,顧和以開始琢磨那封要附上的信件應該怎麽寫,這種事她不想找人代筆,還是自己用現代的思維公關一下吧,寫完之後再去讓九叔看看,有沒有什麽不合适的言辭。
賀穆清得了顧和以的吩咐之後,就回到作坊那邊安排了。
張平按照約定從作坊去了顧宅那天,賀穆清并沒能在顧宅等到張平,他心裏知道,張平應該是被誰請去喝茶了吧。第二天張平也沒有再出現在作坊中,賀穆清托人打聽了張平的下落,據說他跟人簽了身契,現在已經變成了賤籍的奴仆。
便宜了張平了,也便宜了那個偷香譜的對家了。
不過這樣也好,倒是省的他們顧家動手,做那些個腌臜的事。這件事賀穆清還拿到了作坊中大書特書了一番,告訴了作坊中的師傅和幫工們,張平出賣了顧家想要獲得富貴,卻被對方逼迫着簽了身契,變成了賤籍。
他口中的話是真是假,作坊中的人只要打聽打聽就能知道個大概,自然也是聽說了張平變賤籍的事,心中唏噓不已——損人不利己,何必呢!
張平手上撈的銀子,賀穆清已經沒能追回來,這是讓他最覺得失誤的地方。出賣香譜的銀子,和後來他誘騙張平的銀子,加在一起少說也有幾十兩,對于顧家這不是大錢,但就算是小錢,賀穆清心中也難受了一陣,覺得自己沒能把事情辦理妥當。
賀穆清的情緒很不好。
他一直都以為自己會是小姐得手的奴,但是這種事他都處理不好,他能做的似乎就只是讓惡人得到一些不好的懲罰,卻沒辦法讓顧家減少損失。
經商他不懂,他懂的就只有那些背地裏才能用上的小計倆。
顧和以發現了賀穆清的沉默,知道他應該是因為這次的事而感覺到內疚,就像以前一樣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人性總是有善有惡,你永遠也避免不了有這種人的存在,吃一塹長一智嘛,我會想辦法從源頭上處理的。”
小姐心裏大抵還是喜歡着他的。
賀穆清這樣想着,不然他想不到有什麽理由,能叫小姐面對這樣的事,還能對他和顏悅色。
顧和以越是對他不加怪罪,他心中就越是內疚;越是對他溫和,他就越是忍不住竊喜。
這兩種心情混雜在一切,就變成了對于自己卑劣心态的厭惡。
……
顧和以思來想去考慮了許久,作坊中的人會做些什麽是永遠都無法預測的,也完全無法提前阻止,只能在保護自己的産品上面下功夫了。
辦法倒是也有,但她不确定能不能行。
幾天的時間,作坊中日夜趕工,九叔則是幫顧和以寫了數份信件,寫到顧和以感覺九叔的手都要廢了,最後他們又将信件用紅鑲金邊的信封裝起,還将信封信紙熏了香,做得極為精致,一看就是上了心的。
賀穆清很怕雇傭的平民百姓去官宦家庭的府邸上送東西,言辭、衣着等不得體,會搞出錯來,給他們留下不好的印象,于是那些香品和信件,全都是他換了得體的衣裳之後,一件一件的自己親自送去。
之前洩露出去香譜的那款香,也直接大批量的在鋪子中上了新,而為貴賓準備的香也都換了新香。
倒也都是井井有條。
對于這次事件的處理方法,到底效果如何,很快就有了結果。
賀穆清與各個府邸之中的管家們溝通順暢,給人留下的印象極好。而顧和以寫的信件中,并非是千篇一律,所有人都是同樣的內容,她與江纭溝通過很多次,又私下裏找人打聽了她們的特點愛好,在信件中與她們的自身特點結合,竭盡贊美之詞,彩虹屁吹得顧和以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好在那些千金小姐在他們鋪子中入了貴賓的還不算特別多,寫這些信件還不至于死光她的腦細胞。
誰不喜歡被人誇贊呢,尤其是明顯符合自己特點的誇贊之詞,這就會讓人覺得,自己是得到了極大的重視,真真是顧家香鋪的“貴賓”。
這樣一個香譜洩露的事件,雖然是造成了一定的損失,不過總的來看,确實利大于弊的。
顧和以之前還在愁,古代是不容易做廣告推廣營銷的,轉臉就碰到了這麽一件事。這種事處理不好,肯定是要倒黴的,但他們處理的很好,可以說是既及時,又能讓人滿意。
數十個辦理了貴賓的富家小姐全都收到了他們作為補償的新款香品和致歉信,這樣的事,在上層圈子中已經形成了一個大事件,大家聚會游船時,聊到香品,總是會說起顧家的香鋪來。
優質的服務和上好的香品,很快就在京中的上層圈子中流傳來開,提到顧家的香鋪,大家的第一反應總是和靠譜、态度好等印象聯系到一起。
顧和以一開始思考的重心就只是怎麽才能讓已經辦理了貴賓的人不會對鋪子有負面的印象,而後來一系列事情都處理完了之後,她才發現鋪子中的客流似乎比之前更大了一些,這才發現原來之前的處理方法不僅得到了極大的認同,還達到了很好地營銷效果,之前有些家中不算大富的官家小姐,猶豫許久也沒有入了貴賓的,竟然有不少都跑來入貴賓了。
一不做,二不休。
這時候不借勢營銷一把,那簡直是虧大發了。
不僅借着勢頭營銷,還拉踩了後門橋南邊那家旺來香鋪一把,背後雇傭了一些人,在茶樓酒館等地方,偷偷的流傳出旺來香鋪偷了顧家的香譜一事,真真假假,最是容易叫人傳閑話。
顧家的鋪子不僅被更多人所知了,還叫人對他們的鋪子有了一種同情之感。
這些善後的事都處理得差不多,顧和以就叫九叔去備了一份禮,又寫了拜帖,打算去拜訪一下衛大人。
本來這種事是和禮部的衛大人沒什麽關系的,只是她們家相熟的官員裏,似乎除了衛大人就是陳大人了,在這兩人中選擇一個的話,當然還是選衛大人。
叫從安拿着備好的禮和拜匣,顧和以選了休沐的一天,将自己好好打理了一番,直接去了提督府。
衛大人就在府中,幾乎沒有叫她們二人等待,就讓她們進了府,府中的婢女領着她們到了會客的主廳,與她們稍稍欠了下身,“顧大小姐請在這裏稍候,夫人很快就來。”
不出一分鐘,身穿月白常服的衛淩就出現在了主廳中,見了顧和以,也沒有過多寒暄,直接揚了揚手,“坐吧,顧大小姐。”
顧和以這回是有求于人,于是恭恭敬敬地喚了一句“衛大人”,行了禮,這才入了座。
都沒等她再說話,衛淩就很直接地開了口,一點兒也不帶拐彎抹角的,“顧大小姐這回來我府上,是有事相求?”
顧和以的嘴角不可抑制地輕輕抖動了一下,這麽直白的麽……?
這直球,比她還直。
人家都直接問了,她這個有求于人的當然也不好強硬寒暄,只能垂頭說道:“确實有事,想要與衛大人詢問一二。”
“那說說吧。”衛淩兀自用了口茶,又做出了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大人,前幾日我們發現,家中自制的香譜被作坊中的幫工洩露了出去,說實話,這給我們造成了一定的損失,我在想,可不可以在官府申請專利。”顧和以說到專利的時候,刻意放緩了語調解釋了一番,“所謂專利就是,由我顧家創造出了某種合香,那這個合香的方子就只能由我顧家使用,只有我顧家能制造這種合香進行販賣。”
她不知道衛淩有沒有聽懂,細細地看着衛淩的表情,只見她彎了彎嘴角,輕喃了一句,“專利啊。”
顧和以點頭,“是,當然,官府幫忙申請專利,也不會毫無所得,我顧家願在專利受官府保護的情況下,每年将專利香品的獲利十取其一孝敬給官府;若有人盜用我顧家的香譜,或者研制出了與顧家香譜一樣的新香,則需要請官府出力,禁止他們再制造與販賣相同的香品。”
無利不起早,這個時候如果沒有龐大的利益,官府當然不可能會幫忙保護所謂的專利,就像現在的官府,印押都要收錢一樣。
衛淩輕哼了一聲,似笑非笑地看着顧和以,“你的想法倒是不少,只是……這與銀錢財會相關的,不歸我禮部管,顧大小姐似乎該去找戶部的人吧。”
顧和以的表情僵了一下,其實她也是考慮過戶部,也是知道只要是有關錢財的事,大都是戶部管理的,只是……因為薛家和戶部尚書家的關系,她覺得自己去拜訪一個戶部官員,肯定就只是浪費時間了。
況且,柳崇元不是東廠提督麽?他應該是直接可以進宮和如今掌權的太皇太後見面吧?
她有不少小心思,只是不管被沒被人看出來,她也不好主動說出口,于是只道:“我顧家因為和薛家的關系,找了戶部的人恐怕也是閉門羹,更何況我家與戶部根本就不曾有相識的官員,便只能來叨擾衛大人了,給衛大人添麻煩了。”
“說到薛家,他們日後不是要宴請麽,可有請你赴宴?屆時本督有一場好戲要請你看呢。”
透着涼薄的聲音從一旁響起,顧和以扭頭看去,也不知柳崇元是什麽時候出現在了這裏的。她忙起了身,沖着柳崇元行了一禮,“柳提督。”瞧見了柳崇元坐下,她也才跟着坐下了,回道:“薛世清已經給我遞了請柬,我會按時赴宴。”
柳崇元點了點頭,臉上的笑容怎麽看都叫顧和以覺得有些瘆得慌,他道:“甚好。”
“其實……薛世清之前和我講了一些事,等我顧家出海的商船回來的時候,他們可能會對商船出手。”顧和以也不知為什麽自己會把這種事情給講出來,畢竟他們之間又沒有什麽特別深厚的交情,人家也犯不着為他們家的事耗費心神。
“呵,他們家是等不到你們的商船歸來了。”柳崇元拿眼角朝顧和以那邊一瞥,語氣涼薄輕蔑,像是根本每把什麽薛家放在眼裏,“蹦跶不了多久了。”
顧和以的眼皮一跳,她似乎是知道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
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不過能知道自家的商船不會有什麽事,她心裏還是忽然松快了下來,于是便低聲道了謝,“知道是這樣,我就放心多了,多謝柳提督提醒,我就等着柳提督所說的好戲開演了。”
她估摸着,柳崇元是要在薛家的宴請上做些什麽。
不過她當然是不會傻到打破砂鍋問到底的。
剛剛跑題跑得太嚴重了,顧和以不太敢強行把話題扭過來,卻又不得不硬着頭皮說道:
“還有方才和以提到的專利之事……”
柳崇元又瞥她一眼,哼笑一聲,“僅你們顧家一家的銀兩能有多少?”他頓了頓,撥弄着手上的扳指,“不過這樣的提議倒也有可取之處,若是各個行當都願意這般……”
他沒把話說完,但顧和以知道他的意思。
顧家一家的獲利太少,這樣麻煩不值當的,如果去調查一番,不同行當的富家大戶都願意以這種方法去保護自己的利益,那就值得他去溝通一番。
人家并不欠她什麽,反而多有幫她,能這樣說,顧和以已經很意外很感激了。
“和以明白了,那就等着柳提督的消息了。”
……
不日便是薛家宴請的日子了,如今已是五月,天氣逐漸燥熱了起來,顧和以沒有穿的太過正式,只換了輕薄的藕荷色織花褙子就直接去赴宴了。
之前和薛家有過過節,薛家也一直背地裏想要害他們,顧和以不知道自己去薛家會碰到什麽樣的事情,也不清楚柳崇元所說的“好戲”是否會發生在宴請上,心中怕有突發的事件,于是她便帶着賀穆清同去了。
賀穆清頭腦靈活又處事穩重,萬一碰到什麽事情,顧和以是相信他可以處理好的,只要帶着他同去,她就放心。
就如同之前衛大人升官宴請時一樣,在門口遞了請柬之後,顧和以他們二人被婢女帶着入了宅子。
薛家是大茶商,你來我往的有一些商人朋友也赴了宴,但相比來到宴上的官員來說,只是少數。茶商本來就與官府有着很深的聯系,更何況薛家和戶部尚書家有着密切的關系,薛世清這番也是進入了戶部去任職,顧和以估計着,宴上戶部的官員就得占上一半。
剛一被婢女帶到了席間,還未入座,就有一個眉目和善的中年男人向這邊走了過來,在顧和以面前停下。婢女一見這人,立刻恭敬地行了一禮,低聲道:“老爺。”
能在薛家被婢女叫做老爺的人,自然就是薛世清的父親了。
薛世清的父親竟然親自過來找她……顧和以不動聲色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心裏暗暗罵道:黃鼠狼給雞拜年,肯定是沒安好心。
薛父沒把那婢女放在眼裏,只客客氣氣地看着顧和以,言語間很是和善,“早就聽聞過顧大小姐,如今終于有幸與顧大小姐見上一面,果然是如傳聞中所說的一樣明媚皓齒,怪不得犬子一直都對顧大小姐念念不忘。”
顧和以在心中“呵呵”一聲,好一個念念不忘啊,人家那是因為自家老子做了壞事,心裏過意不去。
她臉上也帶着虛僞的笑容,嘴上敷衍着說道:“哪裏哪裏,過獎了。”
薛父一招手,他身後一個端着木質托盤的仆人就上前了兩步,恭恭敬敬地站在了兩人之間。
托盤上面放了兩小杯酒。
“之前我薛家與你顧家産生了不小的誤會,我向顧大小姐敬了這杯酒,希望你我兩家能夠解開誤會,冰釋前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