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從店鋪、民居以及道路的狀況看, 村子裏的人生活狀況應該不錯——至少比城市裏大多數人的生活狀況要好得多。但是,現在整個村子死氣沉沉,路上不見任何一個行人, 木窗戶也都緊緊的閉合着,甚至大多數店鋪也都關了門。
“很多家裏沒有孩子的人, 都離開了。或者去投奔親戚, 或者去其他地方找活幹。”哲羅姆先生說,他抹了一把臉, “傑裏米一家就在前邊。”
外頭小哲羅姆先生正在給馬科斯指路, 他們沒過多久就到了目的地。作為莊園主哲羅姆是姓氏, 但作為雇農,傑裏米一家的男主人只有一個叫傑裏米的名。這世界只有貴族和少部分富商有姓氏,大多數普通人只有一個名字, 在某些情況下,姓氏或者名字也會被舍棄。比如龍血騎士,他以封號為名舍棄了姓氏。
傑裏米一家在事情發生前應該是很幸福的一家子, 藍色的屋頂,院子裏有些花草, 還有一架秋千。但現在籬笆壞掉了也沒有人修理, 雞和幾只羊滿院子亂跑,花草已經被弄得亂糟糟的, 還得到處都是雞羊的糞便。
對了,門口還有兩個膀大腰圓的家夥守着。
“因為他們家是第一家, 所以有些人不太理智, 我只能讓護衛來保護他們。”哲羅姆先生解釋。衆人下車,走進院子,敲門。
門幾乎是立刻就被打開了, 從敞開的房門裏散發出一種古怪的味道——腐爛的惡臭,黴變的酸敗,還有某種香草燃燒後的嗆鼻味道。開門的男人骨瘦如柴,滿臉惶恐和絕望,又在看見他們的時候流露出深切的希望與哀求:“哲羅姆老爺……”
“傑裏米,教會派來了幫助我們的人,放心吧。”哲羅姆先生拍了拍傑裏米的肩膀,并示意霍根教士和萊昂他們進去,他對惡臭的味道并不在意。霍根教士也是臉色未變,他是個經常跟着莫裏菲奧神父給底層人施舍的教士,那些人身上的味道,并不比這裏好聞多少。
“能把窗戶打開嗎?這裏味道太重了。”不過萊昂可不想讓自己的鼻子受苦,相比之下,萊昂和艾爾迪簡直就是纨绔挑剔的大少爺。
霍根教士尴尬的幫萊昂描補:“萊昂只是不會說話,其實他只是想能夠更看清楚。”
傑裏米蒼白幹瘦的臉紅了一小下:“這位小先生,請原諒我不能打開窗戶,關着窗戶,至少魔鬼不會窺探到更多。”
“關上窗戶,你們的兒女一樣會被帶走。你家裏看起來很幹淨,但我很确定這味道是腐肉的味道,什麽東西爛了?”
農戶的房子再怎麽好,也不可能像是富有者的宅邸,傑裏米的家,一開門就是門廳,是客廳,同時也是廚房和餐廳,從紡織機看,傑裏米的妻子也在這類工作。左邊有兩個房間,是倉庫,以及傑裏米和妻子的主卧。右邊有兩個房間,是廁所與三個女兒的房間。
萊昂一眼就能掃過整個門廳,竈臺和餐桌都整理得很幹淨,挂在牆上的半個火腿也保存得很好。眼睛看不到的地方,血蚊早已經拜訪了,儲藏櫃裏放着的豆子湯和黑面包也都還算新鮮。
哲羅姆先生的臉色也不好看了,穆勒聯邦沒有貴族,也就沒有領主,但哲羅姆先生一直是以一個最好領主的标準來要求自己的。這些雇農對他來說,就是他的領民。萊昂的這些提問,是在侮辱他的領民,也是在侮辱他。
“可能是老鼠,我一直沒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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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家裏沒有死老鼠。”萊昂看向傑裏米,“你應該也找過臭味的來源吧?如果是什麽東西腐爛了,就算那東西死在地板下面,你找不到确切的位置,卻也能通過臭味的濃郁程度,找到一個大概的方向。在你家裏不是吧?你家所有地方的臭味都是均勻的?”
傑裏米的臉現在已經是紫色了:“可能是吧!小先生,可是我實在是沒有空閑去找什麽臭味了!”
可哲羅姆先生臉上的屈辱和憤怒卻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警惕和凝重:“傑裏米,這個臭味是什麽時候出現的?”
“我不知道,有一段日子了,一個月還是兩個月?”傑裏米不明白為什麽尊敬的哲羅姆老爺也跟着問這種問題,這可憐的農民快哭出來了,如果只是個小少爺為難他還無所謂,但如果得罪了哲羅姆老爺他不知道是否還能繼續得到幫助,“我曾經找過,可是後來根本沒心思……老爺們,我錯了,我立刻就去……”
“不不不!我們不是在為難你,傑裏米。這不是味道的關系,這是正常與否的關系。”哲羅姆先生一把拉住了傑裏米,“你想一想,辛迪她們失蹤之前,這味道有還是沒有?”
“辛迪她們失蹤?啊!!!”傑裏米驚叫了起來,“就、就是那天才有的!就是那天!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一直想找到該死的老鼠或者臭鼬,我和瑪麗找了很久,甚至都沒有注意到辛迪她們失蹤了!”
“其他有孩子的人家裏,是否也有這種味道?”霍根教士興奮的問,這是他第一次處理神秘事件,沒想到一上來就發現了不對勁,當然,發現是不是他,可發現的是他大腿!他怎麽能不驚喜呢?
“也有!”哲羅姆先生和傑裏米一起欣喜的叫了起來,尤其是哲羅姆先生,他看向萊昂的眼神終于有了信任。
“打開窗戶吧。”萊昂說,“我們要在你家裏周圍轉轉,然後把你的三個女兒叫出來。”
“好的。”傑裏米也有些精神,雖然這種發現看起來沒什麽,可終究是跟之前有了一些不同。
萊昂和艾爾迪轉身開始繞圈的時候,艾爾迪小聲嘀咕了一句:“偏見。”
哲羅姆先生看似對傑裏米很尊重,但另一面不是也說明了,他把“雇農的房子裏都是臭烘烘”的這件事當成了理所當然?而不只是他,就連雇農們自己其實也覺得這是理所應當的,明明傑裏米在家裏焚燒了香草,很顯然他是不喜歡這種味道的,其他雇農家裏,對這種味道也沒多大“喜愛”吧?可是誰都沒提出疑問。
反而是主動提出來的萊昂,讓莊園主和雇農都感覺到了被冒犯的憤怒,可其實他才是最沒有偏見的。
“不喜歡有偏見?”萊昂看他。
“不喜歡臭烘烘。”艾爾迪撸了一把懷裏胖胖熊的毛,還把它抱起來在臉上蹭了蹭,然後笑着說,“又香又軟。”
轉了一圈,兩人還是有所發現的。哲羅姆村的房子之間雖然有些擁擠,但還沒到擋風的地步,傑裏米的房子這就偶又小風吹過,正常情況下,他家的門窗都敞開後,應該會有濃郁的氣味蔓延向四周。可現在,他家院子裏有臭味歸有臭味,但都是雞羊的糞便,和羊身上那種牲畜的味道,不是房間裏腐爛的味道。
他們重新走到門口或床邊,那味道就撲鼻而來了——這房子的外圍仿佛有一層看不見的薄膜,将臭味封鎖在其中。
三個女孩都被叫了出來,這個年紀的女孩們,即使五官長得不好,也依然是可愛的。而且三個女孩得到了父母很好的照顧,她們都梳着兩條麻花辮,穿着有白色圍裙的小裙子,最小的女孩懷裏還抱着一只碎步拼接的娃娃。萊昂看來那娃娃比狄麗爾城裏玩具商店售賣的,要可愛多了。
最大的女孩叫辛迪十二歲,其次是瑪麗八歲跟她們的母親起了一樣的名字,最小的是莫妮卡只有五歲。
她們的母親站在她們背後,跟傑裏米一樣,她的妻子也因為憂傷和擔心而憔悴虛弱。但是,相比之下,三個孩子可就要健康多了,她們雖然也有些恐慌,可面色紅潤,眼眸明亮,都很健康。
莫妮卡看見萊昂後,甚至問:“你是個王子嗎?”
“不是,我是……打手。”
莫妮卡失望了,辛迪和瑪麗卻笑了起來,大概以為萊昂在開玩笑?孩子們是真的沒怎麽被影響到。而且,她們身上是沒有臭味的,一點都沒有。可傑裏米夫婦身上,卻都有那濃重的味道。
被萊昂點出了臭味,其他人這時候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傑裏米不等人提問就立刻說:“她們的房間裏什麽都沒放,我們什麽都沒發現。”哲羅姆先生也點了點頭,看來他剛剛也跟着去看過了。
萊昂和艾爾迪又問了問這三個女孩對于失蹤的記憶,但……就算是受過标準教育的一年級小學生,說話都不一定利落,更何況是沒受過任何教育,只在村裏和同齡人玩耍的三個小女孩?
她們本身的表達能力就極差,失蹤期間發生的事情也确實印象模糊,磕磕巴巴又想不起來。最終的結論就是,她們一陣一陣的就像是做夢一樣會到一個模糊的地方,一群孩子都在那,大家做游戲,然後再一睜眼,她們就在曬谷場上躺着了。
萊昂:“他們的衣服上有什麽痕跡嗎?”
“沒有,很幹淨,甚至比在家裏的時候,更幹淨。”
“她們上次回來是今天早晨,對吧?”艾爾迪想起了什麽。
大人們都點頭:“是的。”
“摳她們的喉嚨。”艾爾迪指了指傑裏米夫婦,又指了指三個女孩,在衆人茫然的時候,不得不加了一句解釋,“如果昨天晚上她們吃了什麽,現在不一定被完全消化掉。”
疼愛孩子的傑裏米夫婦這時候也顧不得太多了,傑裏米夫人直接上手,挨個給女孩們摳喉嚨。女孩們大吐特吐,一群人圍着三個孩子的嘔吐物研究着。其中最完整的當然是她們今天從曬谷場被帶回來後吃的早餐,有豆子和一點面包。
霍根教士拿了一根小木棍在邊上撥弄,然後他們找到了……一些乳白色的東西。
“這是什麽?”霍根教士把那一小塊一小塊的東西撥弄了出來,看向傑裏米夫婦。
兩人也湊過來仔細觀看,但看完了只是搖頭:“我們沒見過這種東西,也沒吃過。”
霍根教士把小白塊沖洗幹淨,拿了起來——哲羅姆先生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小哲羅姆先生直接吓的後退兩步。但霍根教士顯然不在意這些,就算是人的胃裏吐出來的,也是自然循環的一部分:“我還以為是蛋白,可是這個……蘑菇?”
他捏了兩下小白塊,那種彈性确實很像是蘑菇。
霍根教士還把蘑菇湊到鼻子邊聞了一下,不過他沒嘗,沒有挑戰其他人的接受程度:“有股很好聞的清香味,某種花草的味道……不能确定是什麽花草。你們聞一聞,看看是不是本地的味道。”
事關自己的女兒們,兩位家長把蘑菇塊接了過來,仔細的聞。可傑裏米什麽都沒聞出來,瑪麗雖然聞出來一點點,但不能确定。接下來,他們把全部有孩子的人家都召集了起來,讓每個孩子嘔吐,然後讓家長們嗅聞蘑菇。
可是很遺憾,大多數人都不知道什麽地方有這個味道。
“要是戴斯老爹還活着就好了。”血蚊聽到人群的後方有人在小聲嘟囔。
“戴斯老爹是誰?”萊昂問哲羅姆先生。
哲羅姆先生嘆了一聲:“是村子裏的一位草藥醫生,去年在采藥的時候遇到了熊,當我們發現的時候,他……”哲羅姆顯然還是沒法對孩子說出一些太過殘忍的話。
“哦。”萊昂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
他們轉而又去了其他幾家,國家每家都有類似的臭味,只是程度略有差異。另外他們還發現了一個疑點——家長們都是焦慮憔悴,孩子們卻都好得多,尤其是女孩,與傑裏米家的三個姑娘一樣,她們只是在看到自然之神教會來人後,有一些畏懼,但從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況看,比他們的家人要好得多。
“次的那一群冒險者也發現了這一點,但他們沒能找到原因,只是有些村民私下傳言,說是惡魔在尋找新娘,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霍根教士問:“這件事,只在你們這個村莊發生,周圍的其他村莊有類似事件嗎?”
“不,并沒有。”哲羅姆先生嘆氣,“我為此而感激自然之神,只希望這些醜惡的事情只存在于這裏,并且也終結在這裏。”
“為什麽說是醜惡?”艾爾迪忽然問,“這件事雖然有些人死去,但只是那些冒險者能力不足,孩子們只是每天晚上消失,但他們并沒有受到傷害,不是嗎?或者,有什麽事情您還對我們隐瞞了?”
哲羅姆先生僵了一下:“不,我只是下意識的用了一個形容詞……您知道的。”
“而且您剛才說,是惡魔在選擇新娘,可男孩子們也被帶走了。雖然他們看起來狀況是比女孩子們更糟糕一點,但他們也是失蹤者。這也是口誤嗎?”
萊昂……對艾爾迪比了個大拇指,表示點贊。
“這和他們是男孩或者女孩無關,這種偷偷帶走一個孩子的情況,如果不是吃掉他們,獻祭他們,那就只能是新娘。”
霍根教士皺着眉:“哲羅姆先生,我想您該明白,雖然目前為止除了冒險者之外,沒有人受傷或死去,但并不代表以後這種事情不會發生。隐瞞對誰都沒有好處。”
哲羅姆先生保持着微笑:“不,我真的沒有隐瞞,否則我怎麽會将這件事上報給教會呢?”
話雖這麽說,但顯然連羅根教士對他的信任都打了個問號。
大多數的孩子都看過來,下午是兩點了,萊昂他們完美錯過了午飯。霍根教士興致勃勃的還想繼續追查,萊昂一年淡定的叫了停:“我們餓了~”
哲羅姆先生趕緊道歉,表示是他接待不周,招呼着他們前往了哲羅姆家居住的莊園別墅,為衆人安排食物,吃完飯,洗澡,再談論一下村莊的情況,萊昂和艾爾迪就去睡覺了。這個夜晚他們身上沒什麽事情發生。
直到……午夜三點左右,萊昂突然睜開眼睛,艾爾迪也緊跟着睜眼——他們聞到了濃重的臭味,就像是白天在村子裏農戶那聞到的味道。兩人穿上衣服正要出門,霍根教士已經披着外衣跑來了:“自然之神保護,你們沒事!莊園裏也有臭味了!”
莊園裏的臭味是在剛才突然産生的,既然大家已經确定,有臭味的都是那些有孩子的人家,那麽可以确定,這味道是一種标記。普通人在無知無覺中被标記上也就算了,可他們倆也毫無知覺的就被标記了嗎?
“你們暫時離開一下,到一樓去,我要看一下。”萊昂卻很淡定,他對霍根教士擺擺手,示意他不用擔心。
“看什麽?”霍根教士問。
“秘密。”萊昂笑眯眯回答。
“好吧,但是你要注意安全。我身上其實有這個!能夠第一時間把騎士們叫來。”霍根教士拿出了一朵喇叭花,他特意彎腰湊近兩人,小聲說,“雖然你們很強,但畢竟是第一次獨自處理這種神秘事件,你們要知道,即便是老手的灰鬣狗也會翻船,這個世界上有太多未知的力量,甚至有太多未知的邪.神。”
霍根教士經常人人覺得他二二的,但真遇到事情的事情,他卻又有着常人沒有的堅定,與智慧,有時候他就很像是那種傳說中的大智若愚。
“所以!有事一定要說啊!你們知道傳訊喇叭花還能當緊急煙花嗎?我只要這樣、這樣、再這樣,就能讓他炸出特別美麗的煙火!”霍根教士滿眼小星星的說着。
萊昂&艾爾迪:“……”
算了,他們的感動什麽的,不存在的。
霍根教士不知道,他剛剛錯過了一個能夠建立他成年人威嚴的機會——也可能是他這輩子唯一的機會……不過看他那歡快的樣子,他就算知道了也不會怎麽在意的吧?
霍根教士走了,哲羅姆一家和他們的仆人們也走了,不只是這層樓,現在這座莊園,就只剩下萊昂和艾爾迪了。萊昂從口袋裏掏出了一顆神酒葡萄,扔進了嘴裏。過了喉嚨,神酒葡萄就被他的喉嚨包裹起來,直接吞噬。
萊昂想得挺好,這樣一點帶有特異能量的味道都漏不出來了,可是……
艾爾迪看見萊昂突然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而且還一臉的難受加複雜:“怎麽了?”
萊昂擺擺手,沒說話。不過艾爾迪懷裏的胖胖熊發了聲:“突然有點撐,想打嗝。”
不過他這個嗝真的打出來,艾爾迪立刻就得倒。不過這種吃飽了撐着的感覺,還真有一種詭異的久違感。如果這個嗝能打出來,大概會很舒服吧?
艾爾迪同情的看着萊昂,打嗝雖然不雅他很少有,但是打噴嚏打到一半死活打不出來那種感覺他還是知道的。
萊昂忍住了最難受的那個階段,擡起手,他的掌心上已經睜開了一只眼睛。眼睛第一眼看見的當然是純白的艾爾迪,萊昂微笑的唇角剛剛翹起,就因為不快彎了回去。艾爾迪的純白靈魂上,纏繞了一些細細的線。這些線是褐綠色的,它們繞在艾爾迪的身上,就如柔韌的水草,繞在溺水者的身上。
萊昂走過去,想用手拽下這些線,但他的手穿過了線,并沒能起到什麽作用。萊昂想了想,将從神酒葡萄中吸收的力量傳遞到了指尖,他的指尖除了自身靈魂的黑暗外,多了一點點生機盎然的草綠色光芒。他再次試圖去捏住那根線。
這次,他做到了。
萊昂碰觸到這些線後的觸感很奇怪,和現實世界中摸到一根線的感覺完全不同。它是冰冷的,仿佛一團熬煮得稀爛的炖菜,還充滿了惡臭——對,明明是觸碰,但除了觸覺,卻同時産生了嗅覺和味覺的體驗,或者至少是讓萊昂以為他的味覺和嗅覺也産生了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