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節
忽然就覺得,自己也被收拾齊活了。
——可生活啊,就是循環,該是誰的,逃不掉。
劉韬伸手揉了揉,張山年前挺早就剃過頭,弄了個像板寸又有點時尚的,精神,這幾天長了些,揉起來像剛冒出來的草。二十四歲的大小夥子,精氣神都倍兒棒,擱哪兒都混得好,跟誰不能過日子?
劉韬褥了幾把,心裏突然敞亮起來,覺得太陽好,風好,山好,路好,一切都好,時機剛剛好。
他笑得柔軟、開懷,琥珀色的眼睛裏像是釀了蜜,看得張山都有些恍惚。
接着下一句話響起來,輕快歡暢:
“咱們分了吧。”
張山木愣愣跟他對視,臉被砸得煞白。
劉韬像是打開了話匣子,悠悠然講起來:“我想了挺久,你跟我在一起,是覺得我救了你的命,想報答我。其實那不是什麽大事,也就打幾針,歇兩天,我還因這得了個表彰,破學校裏啥事都搶先一步,占盡了便宜,根本沒吃虧。”
這話沒錯。劉韬他媽是醫生,他算在醫院裏混大的,對骨髓移植那些事兒心裏門清。雖說03年以後,他對醫院就恨得要命,可美色當頭,為了吸引薛凱的注意,劉韬愣是表現出大無畏的精神,弄得整個宿舍都知情,低分辨、高分辨地一路匹配上去。
薛凱和他同一個高中。劉韬自知沒用功,混上個本地二流大學就很開心,薛凱卻是高考滑鐵盧,還跟有名的差生分到同一個宿舍,自然對他沒有好臉色。劉韬卻漸漸上了心。
這事以後,薛凱果然對他刮目相看、照顧有加,沒多久,倆人就搞在了一起。
過去那點破事歷歷在目,劉韬突然覺得煙瘾犯了,往身上一摸,想起來,他們月初吵架,就因為張山把他身上的煙全收走了。劉韬想,這又是幹什麽,過幾天爽快日子都不成。他轉身往包裏翻了半響,從底層摸出一根夾扁了的,大喇喇送到張山面前。
張山仍然白着臉,眼睛紅得吓人,嘴唇顫着,可憐巴巴看他半天,見沒動靜,到底從兜裏摸出火機,給點上了。這兩天在鄉下,他沒少點煙點炮仗,這會兒卻手抖得厲害,沒抱指望地弱弱喊了聲:“哥,你別抽煙,對身體不好。”
煙味兒勾得劉韬眼發直,可他聽了張山這句話,又覺得沒意思起來,舉着遠遠吸了兩口煙氣算是解了瘾頭,擱石頭上摁滅了,癟癟嘴:“不抽就不抽。”
劉韬夾着煙,視線越過張山肩頭,望向山崖那邊,太陽朝着佘縣山城的方向落了些,隔着煙塵籠罩的距離,隐約一座橋跨在當中,看起來像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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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瞧了會兒,嘆口氣:“有個事兒我一直沒告訴你……四年前,其實是你救了我才對。”
四年前那時候,劉韬跟薛凱撕破臉,又被從設計室趕出來。
劉韬大學時靠着捐骨髓,平白得了獎勵,後來更被推薦參加了比賽,沒畢業就憑着這點資歷加了個有點名頭的工作室,跟着實習,加上自己喜歡,慢慢也做了些東西。
而薛凱雖然成績好,諸事不順,畢業大半年後,還是靠劉韬的門路才找着實習,就分在他下手。劉韬後來回想,薛凱心高氣傲,怕是早就忍不下去。反正倆人雖然仍待在一個屋檐下,關系卻慢慢古怪起來。
年關之前那個月,薛凱拿了他的設計稿,跳槽去了對家……劉韬引咎辭職,在朋友家裏抽光一條煙,愣是做出個新的交給組長,中了标,徹底毀了薛凱的投名狀。
劉韬知道薛凱肯定要出口氣,不想見他人,更不想見他發火的樣子,避到年關才回去。從7-11拎回來的口袋裏沒有吃的,是一瓶酒,跟兩個不同牌子的洗滌劑。
酒他們分了。第二天一早,洗滌劑被張山拆開,統統用作了大掃除。
——劉韬這人不信鬼神不信命,也就那一刻,覺得大概他娘在看他。
“我帶你進的圈,這個事兒算最後教你。圈子裏啊,情分淡,別強求,聽哥一聲勸,早退保平安。你歲數小,往後的路還長着呢。”劉韬講完故事,把煙擺石頭上,拍拍張山肩膀,沖他笑一笑,“總之,我救你一回,你也救我一回。整個兒算下來,保不定還是我欠你多些。”
張山一聲不吭地聽他講完,松開從見到劉韬起就拽着他褲腿的那只手,眼神灰下去,空空的。劉韬以為他又得哭,可他沒有。
他梗着脖子吞下兩口氣,滿是血絲的兩只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過來,突兀地問了這麽一句話:
“那你現在呢?還想嗎?”
劉韬有一瞬間不知該怎麽回答,下意識伸手去摸煙。張山突然撲上來,把他兩只手都按住了,扳在背後,把他壓到石頭上,盯着他眼睛,又問了一遍,這次聲音軟了點,輕了點,不像是質問,倒像是在求什麽:“還想嗎,哥?”
年輕男人緊緊貼在他身上,肌肉繃緊了,臉湊得很近,背光的影子占了他眼前大半的畫面,構圖帶着股犟實的沖力。劉韬輕輕掙了掙,壓力更重了些,他知道這是非要個答案不可,默了許久,吐出字來:“……我不知道。”
劉韬回答完,把人往外推了推,從張山僵着的臂膀裏脫出手,捏捏他耳垂,眯着眼睛笑了:“……我一直以為你挺怕我的。”張山耳垂厚,劉韬以前沒少拿着個調侃他,說像小姑娘。
“我是怕你……”張山直挺挺跪在那兒,認了這句話,下一刻眼睛裏滾出水來,最後一個字咬了半天,牙縫裏擠出來“……更怕你……死……”
“哥,分不分開都依你,別死……別吓我……求你了……”他整個兒垮下來,哭得稀裏嘩啦,說話颠三倒四,“我那時候就是等死,每天等死,不知道明天是不是就要沒了……那太苦了,真的……”
“……眼看着沒指望,忽然聽到配上了,又沒錢……基金……滬市……打針、吃藥,渾身疼,自個兒先去掉半條命……房間外頭就是打電話的,每天都有人哭,錢不夠了的,配不好的,感染沒了的……隔壁王姐就比我大一歲,砸鍋賣鐵,什麽都備好了,那一頭突然變了卦,沒幾天就去了……”
劉韬默默聽了會兒,醫院裏悲歡離合見得多,張山說的這些事,他過去知道的,海了去了,根本不會有感覺。
可當他伸手抱住張山,把頭按在自個兒肩上,給人拍着背,看到遠處山影霧蒙蒙的,不知怎麽心裏發酸,也跟着掉下淚來,避着人偷偷抹掉了。
“……後來跟做夢似的,就結束了,醫院的人說你是自家人,都不用怎麽動員,特省事,還提前走了,給我省了好幾千住院費。”張山偏頭用袖口潦草擦把臉,聲音有些悶,“我那時候就想,世上怎麽還有這麽好心的人,神仙一樣,想着往後無論如何得考上滬市的大學來找你,遲早得要報答你。”
“……結果見着了,啥都沒來得及做,就先被你幫了一次又一次,請我吃飯,帶我入學……”張山說到後頭,聲音小下來。
“嗨,我一個滬市人,住家不比醫院好多了,還不占資源。”劉韬哧地笑了,沒敢提那時候他滿心想着撩薛凱,不光是為了替人省錢。
他又回想起第一次見面,得勁埋汰:“醫生都說了不準聯系,你倒好,就走廊上含糊聽到個地點跟名字,也敢路口等上幾天幾夜,挨個兒問過去,能找着人真的是撞運道,再說了,要是遇上坑你錢財的怎麽辦……”
張山像往常一樣好脾氣地任他數落,一直等劉韬講得口幹舌燥,伸手抱在他身後,認真說:
“哥,是我運道好,撞上你。”
這之後倆人都很久沒說話。天色有些暗了,四下裏靜得很,些許風聲,衣料摩擦聲,還有心跳聲。
劉韬不知怎麽覺得別扭,又有些慌,推了推,張山抱得不緊,卻很牢,他愣是沒推動。
“哥,好人有好報,病都是能治的。”張山的聲音從他耳邊響起來,輕輕的,卻帶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像是在說什麽人間至理,“我這樣的都能好,有病看醫生,得吃藥。”
“哥,你是不是沒吃藥。”
劉韬不再動,過了好一會兒,小聲問他:“你都知道了?”
張山點點頭:“家裏垃圾都是我倒……百憂解……現在網絡發達,什麽查不到。哥,別怕,你怎麽樣了我都跟着你。”
劉韬被他抱着,許久沒說話,身體漸漸軟下來,把頭枕在他肩膀上:“你哥沒用,吃了一陣,畫不出來了。”
他聲音細得很,停頓一會兒,重複了一遍:“……畫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