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電話
趙海生準備扒飯,聞言靈光乍現,壞笑着說:“你倒喊我聲祖宗試試?”見對方神情逐漸陰郁,聰明地轉移話題,“自學的還是誰教的手藝?”
“我爸是金屬工藝家,小時候常在店裏幫忙,學了點。打火機算是我做的最好的一種了。”
“所以真打算送給我?”
“就當禮物吧,雖然舊了點。”
她笑着回答:“謝了,我倒是喜歡舊東西。”後半秒卻思考着應該怎麽稱呼他,論年紀誰大誰小也不清楚,沉默功夫,挖了勺肉蓋飯默默塞進嘴裏,“程易山?”反問了自己,有點不習慣。
他說:“不習慣可以別喊。”
趙海生當時覺得他有讀心超能力,她噢聲:“你有沒有看過一個94電影,講了男主锒铛入獄後面對高牆從開始的頹廢到坦然面對然後互相救贖。”
他說:“看過,當時和一個朋友看的。”
她問:“女朋友還是男朋友?”
他平靜強調:“男性朋友。”
得到對方的眼神威脅,她識趣地收斂嘴角:“明天我回塞爾勒,山村童話那本電影剛好重播,你看過沒,是愛情電影來着。”
他怔了好久,五秒後才決定吐露實情:“奈爾,據我所知,你說的那部童話電影,是恐怖片。”
“……”從包裏拿出手寫本後利索翻到新頁,左手朝他招了招,“筆借我。”
再次被迫轉移話題的男人只能将衣兜裏的筆遞給她,只見那姑娘先是舉手撓了撓自個那頭黑發,再用左手握筆,在新頁上寫出了三個歪歪扭扭的中文字,她說:“左手寫字真費勁。”将本子九十度挪到他面前,“我現在沒好東西給你。”
他問:“趙梅生?”
她沉着臉說:“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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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抿嘴笑着問:“所以禮物是你的名字?”
趙海生逗他:“倒可以換點刺激的。”
可惜程易山一點也不給面子:“……不必。”
他離開前忍不住囑咐多吃蔬菜,趙海生瞥了眼盤裏分毫未動的綠色陷入沉思,最近體格漸重,覺得是該好好管理健康問題了。她裝模作樣吃了根蔬菜,問:“還會見面吧?”
他嗯聲:“會的。”
蒂娜公務繁忙,斯諾需要在這裏待半個多月記錄戰後現狀,與他們告別後一人回程,卡車坐得頭暈目眩,回到塞爾勒整整睡了一天才回複體力。
這段日子的新聞內容大多聚焦在拉姆加特的解放問題上,趙海生因為最近消耗資金過度,不得不拿起看家本事賺取傭金。是以近期閉關家中,手稿翻譯是一件長遠工程。如今接的一份項目,書稿字數莫約三十萬,卻需譯成不同的兩類語言,待最終稿以郵件形式發送完畢,已是四月。
清晨冰霜冷意,趙海生被敲門聲鬧醒,不知為何,醒得異常迅速,她看見面色蒼白的斯諾嘴裏嘟囔說着近段時間的忙碌奔波,以及他交疊的兩手微微顫抖,最後他鼓足勇氣說出事實:“奈爾,你冷靜地聽我說。昨天查理去世了。”話後趙海生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他說的是誰吞槍死了。總之最後,她換了身黑衣服,他們趕到墓地時葬禮已經結束,碑前站着三位軍人還有一皮衣男人,應該都是查理的戰友,他們想不通那麽堅強的查理最後會以吞槍結束生命,這該死的戰争又打算吞噬多少人命,士兵往墓碑上倒酒,說:“哥們你這回盡情地喝。”
斯諾将花束放在碑前後抹了抹眼睛,面目悲痛,滿頭栗發在寒風中飛揚,嘟嘟囔囔說了些話,看起來比平常還要疲倦。吐息在凝結的冷空氣裏交織成霧化的純色紗布,她的雙腳如寒冰凍,大概是這幾天又要降溫的原因。
趙海生從兜裏掏出小玻璃瓶裝的陳年酒,開蓋後往土地傾倒,她說:“我應該早點結束工作。”是他最喜歡的百蘭酒。
斯諾說:“這不是你的原因。”
距離三步遠的皮衣男人僵着臉說:“讓你別參軍非得壯着一身熱血去前線打仗,回來從頭到腳渾身病症,你以為你有幾條命糟踐,現在好了,查理,你居然丢下我們自盡,上帝,你為什麽選擇這條路,你怎麽不想想我們。”
斯諾說:“馬克,查理到死也沒埋怨你幾句,讓他安靜點走行不行?”
“你什麽意思?”馬克大吼着就要掄拳打人,“說清楚點我弟憑什麽埋怨我這個哥。”旁邊幾位軍官極力制止,斯諾罵他:“賭債吸毒,查理比你好太多太多了!你還敢說他?就你這副德行?能娶老婆你就偷着樂吧!”
“臭娘們養的,你給我過來!”雙方争執不下,肢體拖拽間馬克的拳頭砸中斯諾左臉,斯諾就要怒罵,趙海生湊到旁邊,那些亂七八糟的髒話當場吞進肚子,半個聲音都沒敢出,對面查理他哥卻仍舊紅着臉罵他混球我要殺了你。
趙海生對斯諾平靜地說:“這什麽地方,冷靜點。”舉起酒瓶往嘴裏灌了大口後,眉頭微蹙,瞥頭,竟将嘴裏的酒盡數噴到了馬克臉上。
趙海生自顧自瞧着酒瓶:“查理的品位還是這麽獨特。”
氣氛沉默三秒,馬克額角青筋暴起,髒話就要蓄勢待發,誰知趙海生一個正經地給他道歉:“您就是查理的哥哥吧,很抱歉,我太想念查理了,我沒想到最後會變成這樣,上帝,我該怎麽辦,我們現在都應該冷靜點,讓他安靜地睡覺吧。”
馬克沒再說話,他灑灑淚,沉默地走了。
斯諾說:“……我聽得居然很上頭。”
趙海生回答:“我說的是真話。”
查理的死讓她莫名想起在軍營的那段時間,不知為何,遙遠的過去、遙遠的人、遙遠的自己,顯得異常陌生,趙海生向來不習慣回憶過往,就像她自己說的,過往有什麽用,重要的是怎麽活下去,這句話不管在戰争年代還是和平年代都很适用,趙海生還挺洋洋得意,鄭重将其記錄在了紅本上。
紅本最後頁面夾帶的黑白照片拍于92年12月24日平安夜,幾個夥伴勾肩搭背摟着她,站在布若最具有代表性的薔薇鐘樓下拍了一張。回想戛然而止,趙海生不得不繼續翻找輔助性詞典來幫助翻譯德語文本的順利進行,來電顯示打斷了動作,趙海生瞧了眼號碼,微微揚眉,重要的輔助性文具順勢跌地,接通手機:“你好?”
他說:“你好,趙梅生。”
趙海生皮笑肉不笑:“挂了。”毫不猶豫挂斷電話。
大約過了兩分鐘,來電顯示的又是他。趙海生瞧了屏幕半秒,依舊皮笑肉不笑着掐斷,這回等半天也沒等到第三通來電顯示,這下好,工作擱置狀态,她在窗前做起了伸展運動,嘴裏怒罵程易山那個幹事只幹開頭不幹到結尾的混蛋。
深夜八點,第三通來電姍姍來遲,她接通後說:“想清楚我叫什麽再說話。”
他說:“晚上好,趙海生。”
趙海生噢聲:“找我什麽事?”
程易山沉默兩秒,似乎不太敢實話實說:“這是我號碼。”
“……你就是為了這個半夜打擾我睡覺?”
“你現在就睡?”
她心平氣和道:“八點也該睡了。”
他又靜了好一會兒:“海生,你應該有個正常作息時間。”
“說說看。”
他緩慢回答:“十點睡覺,六點起床,我記得東街有家早餐店,六點半準時開攤,味道不錯,你可以去試試,對了,老板八點關門,起晚就別去了。”抓了抓手機,掌心在冒汗,不知道是緊張還是鍛煉後體溫高的緣故,開口詢問,“你怎麽了嗎?”他還是察覺到了趙海生的異常。
她倒打趣起來:“想你了?”
程易山笑着回答:“好。”
“我沒什麽。”她将臉深深埋進靠枕裏,傾斜無力的手臂卻牢牢攥着手機,“就是困,比平常還要困,你有沒有睡前故事,給我講講,我睡不着。”前後矛盾的話,趙海生都想笑話自己。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尚,還有一個小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對小和尚說啊,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尚,還有一個小和尚。有一天,老和尚這樣對小和尚說了……”哄孩子睡覺的套路,沒想到會這麽靈,當電話那頭緩慢的呼吸聲傳來時,程易山駐足靜待了一會兒才挂斷電話。
夢裏,趙海生是小和尚,程易山是那位老和尚。他張着滿嘴白胡一臉和藹地摸着她腦袋說:“從前有個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尚,還有一個小和尚。”
趙海生嘴角微抽:“還有完沒完。”
老和尚慢慢笑了兩聲說:“你的夢,有完還是沒完你自己決定。”
她擡眼目睹青天星河裏碧藍海綿倒挂天空順着微風一路向南,而那位老和尚,沒了樸素海青,恢複一如既往的英俊模樣,身板挺直、壯闊、高大,眼眸深邃如海,平靜地盯着她看,趙海生曾一度認為他與她的線結束在那個小鎮,沒想到會越牽越深,以至于夢裏夢他。趙海生走上前,朝他伸出手,男人嘴角弧度加深,沉聲道:“該起床了,趙梅生。”
趙海生一個掄拳打過去,倒地不起的男人頭冒青煙,這名字還沒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