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殷灼枝立刻從荊紫雲的懷中出來了。
荊紫雲起身,道:“進來。”
那掌櫃的走進來,恭恭敬敬地對着他們兩人拱手,道:“唐家家主有請。不知兩位何時啓程?”
荊紫雲淡淡道:“掌櫃的先去吧,一刻鐘後,我們會下去的。”
掌櫃的對他們彎了彎腰,表示明白,而後,便那麽退了出去。
“是唐……唐家的主人嗎?”殷灼枝想到那人應該被他稱為爺爺,內心說不出的別扭。唐門之主成了他的爺爺,他成了唐門的人,雖然他爹已經被逐出唐門,但按荊紫雲的意思,唐天鶴是想要認回他爹的。他既然想要認回他爹,那麽,這時候接待他,便有将他迎回門的意思。
“不錯。”荊紫雲道,“灼枝,你怕嗎?”
殷灼枝想了想,覺得自己有點忐忑,雖然有點忐忑,不過看起來,應該是不怕的,荊紫雲不由笑了:“只要不怕,便好,我在你的身邊,不用怕。”
殷灼枝不由低頭,看向別處。
這次殷灼枝和荊紫雲下了樓,掌櫃的卻是在門口備好了馬車,又寬敞又大。
荊紫雲與殷灼枝一同進了馬車後,便發現這車內竟還存着美酒,放在一側。馬車最裏放了個小幾,正在座位之前,而位置上,還放着軟墊。普通馬車當然不會放着這些,而這些顯然是剛準備不久的,周到得要命。
殷灼枝道:“這是,他們特意備好的嗎?”
荊紫雲坐到小幾邊,倒了杯酒聞了聞,道:“這是禦庭春。看起來,的确是備好的。”
他給殷灼枝也倒了一杯,“禦庭春不容易醉,離唐門還有段距離,灼枝,你可以試試看。”
殷灼枝便小小的抿了一口,一股甜味自口中泛開,細細深究,卻又不像甜味,而是香味。這味道仿若單單咀嚼飯粒時的甘甜,卻又比那種甘甜多了幾分不同。
“這酒……很好。”殷灼枝挖空肚腸,都沒找到贊美這酒的語言,想來想去,只說了這兩個字。
“禦庭春只是米酒。”荊紫雲又給殷灼枝倒了一杯,道,“但是釀法,卻很随性。只不過,這酒弄得簡單,卻要埋在雪裏鎮上個五十多年,否則,味道就不同……”
“女兒紅一十八載,禦庭春卻要五十年。”殷灼枝咋舌道,“看起來,此酒很是名貴。”
“唐門藏了三百多壇。”荊紫雲笑道:“說不定往後,還能存下更多。到時候,灼枝天天喝,也可以。”
殷灼枝愣了一愣,道:“你希望我留在唐門嗎?”
荊紫雲搖頭:“我希望有朝一日我帶着你隐居,自然不希望你留在唐門。”
殷灼枝的心跳得有些快,但是他還是忍不住問了:“你為什麽想要隐居?”
他知道荊紫雲年歲已過而立了,但是,荊紫雲的性子——哪怕他對他溫柔,卻自有些許孤标傲世之意。他與藺欽瀾住在那樣的深山裏,當然不喜世間繁華。只不過,隐居,終究和單純地住在深山并不一樣。金盆洗手,退出江湖。那意思,便是要與從前的一切告別。荊紫雲這年歲,正是男人最有熱血的時候,他難道會甘心嗎?
“灼枝,我收了欽瀾當徒弟,當初,便有那個意思。”
殷灼枝聞言,不由沉默了。
荊紫雲若是想培養出另一個神醫,便是意味着,他希望往後江湖人士找人,不去找他,卻去找藺欽瀾。
如果他想要隐居,那麽多人沖着他的名頭一直找他,怎麽能行?若是有個人,當了他的擋箭牌,那麽那些人便去找藺欽瀾,而不是找他了。
“你……”殷灼枝不由頓了頓,但是,還是沒有說話。
荊紫雲此時幾乎是開誠布公了,告訴他他就是荊不鍍。
荊紫雲的名號在江湖上可沒有什麽。而人人知道的,藺欽瀾是荊不鍍的徒弟。
荊紫雲想要隐居,培養出個藺欽瀾有什麽用?
只有荊不鍍想要隐居,培養出藺欽瀾才有用。
殷灼枝硬是不捅破那層窗戶紙,反而道:“隐居也好,有徒弟,本也不錯的。”
荊紫雲笑了笑,不說話。
殷灼枝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禦庭春,不知為何,心中有些發慌。
很奇怪……
這事太奇怪了。
為什麽他要這麽說,難道他覺得,到了唐門,他們之間已經沒有問題了嗎?已經到了可以把話說開的地步了嗎?
殷灼枝并不覺得到了那個時機。其實,他心中還是有些在意的。
唐如桦,唐家……
唐門弟子,許他為妻。
荊紫雲與唐門糾葛甚深,與唐如桦似乎也有一段。他到了唐門,會否想起往日的情意呢?
在他心中,自己不是只有容貌可入他的眼睛麽?
殷灼枝這般想着,心中有些郁郁。
不多時,一壺酒就喝光了。
殷灼枝還要再拿放在一邊的酒壇子。
荊紫雲握住了他的手,道:“禦庭春并不容易醉人,但是,畢竟是五十年份的酒,灼枝,你不能再喝了。”
殷灼枝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水光潋滟,帶着幾分醉意,“禦庭春,收盡春色,凍盡春色……好酒。”
荊紫雲一拉他的手腕,殷灼枝便倒向了他的懷裏。
“春色已洩,還是莫要再洩得多了……”
殷灼枝聞言不由笑了,道:“看起來,在你心中,我還是很美的……”
荊紫雲沉默了一下,道:“灼枝,容顏于你,就這麽重要麽?”
殷灼枝看他一眼,閉上眼睛。
荊紫雲以為他準備睡了,安靜了許久,殷灼枝也的确沒說話。
另一手也攬上殷灼枝的腰。
殷灼枝卻低聲道:“于你如此,于我,便如此……”
荊紫雲聞言,目光動了動。
“兩位,請下車。”
到了地方,車夫敲了敲車門,端得十分恭敬。
荊紫雲把殷灼枝扶下馬車,看見唐家堡的大門,拉住了他的手。
殷灼枝另一手也撫上荊紫雲的衣袖。
荊紫雲給了他一個安撫的眼神,便往裏走。
走不到幾步,殷灼枝便已放松下來,為全禮數,放開了手。
“你帶着他來了。”門童帶路,領着人往裏走。不多時,唐如桦便出現,眼尖地看見了他們,立刻跟在他們屁股後面,跟得十分緊密,絲毫不準備走開。
荊紫雲道:“拜見唐門家主,本也該帶着親眷的。”
唐如桦道:“我知道你什麽想法,可是,那不過是你一時的想法,你就不怕以後後悔麽?”
荊紫雲看他一眼,道:“你若跟着我,以後才會後悔。”
唐如桦冷哼了一聲,不再說話,但是仍舊跟着他們走,亦步亦趨,不準備走人。
不多時,便走到了一個客廳。
唐天鶴坐在首位,見他們來了,便直接下去迎接。
荊紫雲道:“經年一別,唐老爺子安好?”
唐天鶴笑道:“安好自然是安好的,老夫退出江湖,安享晚年,這般,心情倒也不錯,每日只要賞賞風景便是……”
他的目光一直忍不住投在殷灼枝的身上。
殷灼枝斂衽而禮,彎腰道:“灼枝,拜見唐老爺子。”
唐天鶴不住看他,和藹了語氣,道:“你可是……你可是姓殷?”
殷灼枝嘴唇動了動,點了點頭,道:“是。”
“哈哈,哈哈……好,好。”唐天鶴一連道了兩個“好”字,道,“既然來了,便多住幾日吧,如謙。”
“在!”
“你去差人,收拾兩間客房,兩位貴客要在我們府上多住幾日。”
“是!”
荊紫雲笑道:“慢着,老爺子,其實我們這次來,是有要事相商。”
唐天鶴和氣地道:“我已經知道你們所來為何,至于這要事麽……你們先住下,慢慢說吧……”
“唐老爺子,此事,也許有些着急。”
唐天鶴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并不輕易上門,因此,你們說什麽,我都會想想的,只要能答應,我便都答應。”
殷灼枝原本有些不自在,但是聽到這句話後,心中不由一動,他忍不住看向唐天鶴,發現唐天鶴的鬓發都已白了,頭發上雖有大片黑色,但絲絲白發,卻已遍布頭頂。
那是歲月的痕跡,也是遲暮的警鐘。
唐天鶴已經老了。
這樣一個老人,剩下的時間,也許并不多。
殷灼枝不由道:“我們會在這裏住的……只要……只要唐老爺子不嫌棄,我們會住很久。”
荊紫雲目光一動。
唐天鶴卻立刻道:“好,好!好孩子!”
他目中幾乎克制不住流出慈愛的意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若我有個孫子,那麽他……他也和你一般年歲了。”
殷灼枝笑了笑,道:“能當唐老爺子孫子的人,定是有福的。”
唐天鶴愣了一愣,只是回笑,但是他的雙手止不住的顫抖,收回自己的衣袖。
唐如謙沒有察覺這一點小插曲,帶着他們兩人往客房裏去,唐如謙簡單介紹了一下府內布局,這便離開了。
殷灼枝看了一眼四下的布置,湊到荊紫雲身邊,低聲道:“他……好像并不準備直接認我。”
唐天鶴對待他是有些小心翼翼的,而且有點試探。
殷灼枝知道他們兩個人是爺孫,因而對此,忍不住就有點心酸。
其實,他知道,唐天鶴是因為愧疚,但是,正因為他有愧疚,他現下,才會因為他的愧疚而愧疚。
他爹是在十多年前死的,若看時間,唐老爺子只怕已經被這份愧疚折磨了十多年,自己的孩子,自己當然是愛的,若是自己一手把孩子推向死亡——哪怕只是沒有伸出援手,那也會成為一輩子的悔恨。
“你想認回唐門嗎?”荊紫雲問道。
其實,唐門不管他認不認,都會保護他,反而,殷灼枝認了唐門,卻有點麻煩。
唐門雖可算得上門派,不過弟子中,倒也有師從別地的,與其說門派,其實,更像家族。一整個唐門基本上都姓唐,便是侍從,那說不定也和唐門有血親關系。
“唐老爺子生的孩子不算多,也就七八個,孫子,有十來個,若你認了唐老爺子,這之後,唐老爺子為了補償你,肯定會讓你多管些事情,把唐門的權利交給你。”
雖然這代唐門子弟之間沒有多少争權奪利的事情發生,但是,權利這種東西,嫉妒這種東西,總會給人帶來麻煩。“其實……倒也不一定會出事,只不過,唐老爺子放權放得很久了,忽然要插手……不怕一萬,只怕萬一。你若是白身還好,唐門弟子犯不着招你,但是,你現在身陷梅花刺,涉及梅花刺,那可就難說了。”
唐門之中不是沒有出過這樣的例子,多少年了,甚至有因類似的例子差點滅門。
殷灼枝低低嘆了一聲,搖頭道:“我對那些方面,沒有天賦,若是老爺子想讓我管,只怕我也管不了。至于梅花刺,能躲的事情,我就躲了,其實,我只要讓他知道,我爹并不怪他,他可以把我當他的孫子,那麽,就足夠了。”
荊紫雲不由笑了,“正該如此,灼枝。”
殷灼枝心中松了口氣。
與荊紫雲在房內看了一圈,十分滿意。
唐天鶴本要給他們兩間房的,荊紫雲卻只要一間。
唐如謙倒沒想那麽多,直接把他們安排在了一起。
自然,唐如謙這一舉動全無避諱。他前腳這麽安排,後腳前去打探消息的唐如桦便發現了這一點。
找了唐如謙,唐如桦皺眉道:“三哥,你為什麽把他們兩個安排在一間房裏?”
唐如謙奇怪道:“為什麽不能放到一起?他們自己要求的,我看他們并不是為了客氣,于是就答應了……”
“你不知道嗎?他們……他們有……有那種傾向。”
唐如謙的面色頓時變得古怪,“如桦,我知道你對他荊大哥有意思,可是你,你總不能這樣吧……”往日裏唐如桦不是沒表達過他的心意,因而,唐如謙是知道他想法的。
唐如桦捅了捅他,道:“我不是亂說!他們就是……早先我提前去見了他們倆一面,他……他直接說那人是他的老婆……”
唐如謙沉吟片刻,道:“不管怎麽說,那都是荊大哥的事情,你管那麽多幹什麽?”
唐如桦瞪着他,道:“你為什麽不管?”
唐如謙無奈道:“如桦,你都已經這麽大了,難道還沒有放棄嗎?”
“他都能和那男人在一起,為何不能和我在一起……”說着,卻又嘆道,“若是別人,我便認了,可是,他此來唐門,我總得努力最後一把,若是不行,我才算了,這樣以後才不會後悔。”
唐如謙聞言,只得道:“那你不可亂來。”
“放心……”唐如桦看他一眼,慢吞吞地道:“我不會亂來的。”
因着唐如桦年歲較小的緣故,唐如謙有些擔憂他想不開。不過,他的注意力很快就移到了別處。
唐老爺子還沒找殷灼枝聊聊天,梅花莊就找上門來了。這個速度,已經不算慢了。
不過,來的倒不是別人,也不是梅劍鋒。
梅重祀帶着李子福,還有許多別人,登了唐家堡的大門,要拜見唐天鶴。
唐天鶴知道他們的意圖,因此,拒絕得十分幹脆。
他只道,要來拜見,總得梅劍鋒來,至于別人——他已經閉堡不出這麽久了,不會輕易破例,因此,一概不見。唐如謙傳達了這個消息之後,便讓看門人無視他們。
這話一出,梅重祀心中不實,倒也沒辦法。在外頭住了客棧,直接等着,修書一封,告知梅劍鋒。其實,他已經不想繼續深究這件事了,可是偏偏,他幾個哥哥都不在江南,而他爹又不敢把事情交給別人去辦。
李子福卻不覺得此事棘手,想要去見見殷灼枝。
“你去見他幹什麽?”梅重祀第一個反應,便是疑惑,帶李子福來時,他還真沒想過要讓李子福幹什麽。梅劍鋒讓他帶人來,他便把人帶來了。他本以為,自己的爹不過是随意一提。
當年的事情,他查了一些,知道他母親很有可能就是害死白玉蘭的兇手後,他便不再往下查了。
那是為人子的羞恥,以及一些無可奈何。
梅重祀自認為從前頑劣搗蛋,做了許多壞事,但是真的害死人,還是害死至親之人,他也是不敢下手的。
他母親難道真的那麽心狠?而他父親,現在是否也是為了梅花刺,要把殷灼枝給害死呢?
“我只是想見見公子。”李子福這般回答。
梅重祀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妥,搖頭拒絕了他的提議,帶着那許多人按兵不動地等着。
他知道自己無能為力,但正因為無能為力,他也不想助纣為虐……
梅劍鋒從梅花莊趕到這裏,滿打滿算也要半個月,而半個月的時間,已經很長了。
荊紫雲與殷灼枝同吃同住,時不時,唐如桦便來他們跟前轉悠一圈。唐天鶴總會找殷灼枝去說說話,說的倒也不是什麽深的事情,往往是天氣如何、糕點好不好吃,再有,便也會和他聊一些江湖上的趣事。
殷灼枝知道,唐老爺子是在盡力,盡力和他拉近關系。
有些心軟,于是便十分配合,并且還主動給唐老爺子做些糕點什麽的東西吃。有空了,還會和他下棋。
唐老爺子吃到他做的東西,自然很開心,因而,找他的時刻,就更頻繁了。
唐門弟子,基本上出去的,都出去了大半。
唐如謙和唐如桦留在家裏,主要是因為唐門不能少了管事的。
許多人投身在別的門派,許多人在分支上管唐門的事情,現在這個時刻,還不到他們聚首在唐家堡的時刻。
唐如謙的年紀也就快到三十,他頂上本有幾個哥哥,除去早夭的、逐走的,他才排在第三。有些事情,當年的他不跟在唐老爺子身邊,還算年幼,并不知道內幕。
不過縱然留下的是不知道內幕的他,唐如謙也還是有些奇怪,奇怪于唐老爺子對殷灼枝的态度。
說起來,唐門在江湖人的心目中,與毒術,機關,總有點關系。自然,唐家堡在江湖人眼中,也有幾分神秘與詭異。
從小到大,唐如謙便生活在唐家堡,正因為生活在唐家堡,所以他才奇怪,奇怪老爺子對殷灼枝的态度。
老爺子對待兒子,奉行的是不打不成才,兒子,總是要經歷許多挫折,經歷許多壞事,那才能健健康康地成長起來。唐門弟子更是,從小,毒術的訓練,機關的訓練,甚至生死關頭,他們都是要訓練許多的。唐如謙雖是庶子,卻也受到了一樣的磨砺。
正因為如此,他才了解唐老爺子。
唐老爺子對兒子十分狠心,對待孫子的态度卻會好上一點,雖然好上一點,但那也只是一點點而已,若說好成這樣……和藹得如同普通的爺爺,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為什麽唐老爺子對殷灼枝那麽好呢?
唐如謙有些疑惑。
對他來說,殷灼枝只是荊紫雲帶來的客人——當然,唐如桦偷偷告訴他,殷灼枝可能是荊紫雲的心上人,這點目前只是有可能,還不一定,但是,他們兩個有關系是肯定的,只不過關系不一定十分密切而已。
唐天鶴對荊紫雲向來是好的。當年荊紫雲還小時,前來學習毒術機關,唐天鶴對待他,便如同對待同輩人一樣——雖然有長輩的淵源,但肯定也因為荊紫雲自身的天賦極高,這樣一來,他看重荊紫雲,卻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情。
可是,唐老爺子現在對荊紫雲也沒重視成那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