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這個酒樓比李彩玲想象中的要小,她往裏面直走幾步,經過一個裝飯的保溫桶和放着杯子、茶壺的桌子,便看見這條路的盡頭有一扇上面貼滿竹片的門上只開了一個傳菜的窗口——這應該就是廚房了。
李彩玲走到門前,透過窗口看向裏面,一股熱氣迎面而來,有一個廚師正背對着門口正在炒菜,準備臺上淩亂的堆着各種各樣的食材,窗口旁邊有一個傳菜員正坐在小板凳上無所事事的抽着煙,因為炒菜的竈臺聲實在太大,李彩玲把臉湊到窗口中央用盡她的力氣大聲的喊:“對不起打擾一下,你們這兒有沒有一個叫郭強的人?”
傳菜員聽到人聲看了她一眼,朝邊上一撇嘴,那個正背對着炒菜的廚師聽到有人叫他名字便轉過頭來,他長得很黑,眉毛又粗又濃,穿着的白色廚師服上都是斑駁的油漬,“找我?”他向李彩玲回喊,李彩玲立馬舉起自己手中的手機示意說:“我是上午給你打電話的那個人!”
郭強把火關小了,轉過身來看着湊到窗口正中央的李彩玲:“你出去等我一下,我馬上炒完。”
李彩玲立馬答應的點頭,她回頭選了個離廚房最近的桌子坐下,有些不安的在座位上四面環顧着,看了眼牆上的時鐘,下午第一節課已經開始上課了,她幹脆不再去看時間,眼睛緊緊盯着廚房出來的那個方向。
廚房的門闩響了幾聲,郭強走了出來,李彩玲趕緊向他擺了擺手,招呼他到自己旁邊坐下,“你是今天早上打電話的?”他問。
“是的是的,就是我,現在過來找你方不方便啊,我怕打擾你上班時間……”李彩玲帶着幾分歉意的說。
“沒事,我們老板出去談事去了。”郭強搖了搖頭,他的膚色與那件滿是油污的白廚師服的顏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可能因為天氣太熱,他的臉上有些油光光的,因為廚師服有些大,穿在他身上看起來十分松垮。随着他坐下來的動作,一股屬于廚房的油污味兒向李彩玲撲面而來,李彩玲摒了摒呼吸,思考接下來應該怎麽詢問他。
“我主要還是為那件事來找你的……”李彩玲有些猶豫的開口說道。
“你還是高中生?”郭強一眼看到她胸前校服上的校徽,“為什麽跑這麽遠來打聽這事兒啊?”
李彩玲有些難堪的摸着自己的耳朵,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就是因為……你還記得你小時候跟你玩一起的有一個女生叫程寧嗎?”
“陽子的姐姐嘛!”郭強開始說起方言來,看來剛開始和她說普通話着實讓他不自在,“他們就住我家坎下面,我跟她小學一個班的。”郭強像是用眼神在示意她——然後呢?
“然後……你還記得一個叫揭文的嗎?”郭強的表情明顯是不記得了,李彩玲繼續補充說:“就是我是聽說……聽說那個陽子出事的時候他和你都在現場……”
“跑了的那個?”郭強瞪了瞪眼睛。
“現場的其他人你都認識是吧?”
“是啊,輝子,金偉我們一起長大的麽,就他是第一次來的,名字我們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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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就是,”李彩玲咽了咽口水,“現在程寧是我非常好的朋友,她現在好像一直因為這件事讓她感覺到很困擾,導致現在她馬上就要退學了,我就想弄清楚她過去究竟發生了什麽,所以就正好找到你了……”
“程寧要退學了?“郭強有些吃驚的睜大眼睛,突然聽到許久沒有消息小時玩伴的現狀讓他有些不知該作何反應。
”話說你是怎麽找到我的?”郭強好像覺得很神奇。
“就是程寧她之前有斷斷續續給我講過一些之前的事,但都不是很清楚……然後我上個星期爸媽正好去歸東有事,我就跟着過去,正好遇到那個給你打電話的爺爺嘛,他說你知道的清楚些,我就過來找你了。”
李彩玲半是真話半是假話,她怕郭強不相信她的話,說話間一直用眼神直直的盯着他,一副非常誠懇的樣子。
“啊……原來是這樣,”郭強有些感慨的點點頭,“程寧現在變成什麽樣子了?感覺好久都沒見過她了。”
李彩玲怕她不信,趕緊拿出自己的手機,點出她之前拍的程寧的照片給他看,“你還記得不?”
“啊,”郭強發出一聲感嘆聲,将李彩玲的手機拿過來仔細的端詳着,“她也變太多了,怎麽現在這麽瘦了。”
照片中的程寧有些疑惑似得盯着她的鏡頭,這是高一運動會的時候她抓拍下的。
見他開始信任自己,李彩玲懸着的心這才慢慢落回來,全身放松下來,“她小時候和現在變化大嗎?”
“挺好看的,”郭強目不轉睛的看着那張照片。
“你們初中之後就沒在一起上學了是吧?”李彩玲問。
“對,”郭強這才把手機還給她,“出事之後她家裏只有個小爹還在,就把她接走了……你還有她照片嗎?”
“什麽意思?什麽叫家裏只有個小爹在?”李彩玲一下子沒明白什麽意思。
“你還不知道?”郭強見她沒拿手機,将手機放在她的面前,“她父母在她剛出生的時候就出事不在了,一直和弟弟跟奶奶住的,後來弟弟奶奶也出事了,只能被村裏送她小爹那裏去了……”
像只是聽了一個簡單的故事一樣。可這短短幾句話裏包含着的巨大漩渦瞬間将李彩玲卷入其中,她的腦子像是被攪成一團,現在她也是這漩渦中心裏的人了。
“小……小爹是她的?”
“她爸的弟弟,程奶奶就這兩個兒子。”
郭強見她一時沉默不語,用手在她眼前晃晃:“你剛剛說她因為這件事要退學的事情是為什麽?”
這人也太好奇程寧的事情了。
李彩玲語焉不詳的敷衍幾句。程寧背後的故事還讓她半天回不過神來,可憐?同情?這種感情都顯得過于虛僞了。
“那他弟弟出事的那天呢?你那天是在現場看到的?”李彩玲突然想起她來的最主要的目的。
聽到這件事,郭強的小動作開始變多了,他像是很不願意再提起過去,将身子扭向另一邊,翹起二郎腿,從荷包掏出煙和打火機,點燃之後抽了幾口,這才回答:“是啊。”又停頓良久後,“其實我也很能理解為什麽程寧一直記得這件事,只是過了好久她都沒有跟我聯系了,原來她現在還因為這件事......”
李彩玲看出他的矛盾,撤回目光靜靜地等着他開口。
郭強一邊看着窗外一邊抽着煙,直到一只煙結束,他才慢慢開口:“……那還是放暑假的時候,你剛剛說的那個叫什麽名字的?……揭文這個名字我是不知道,程寧記這麽久可能她是去問過了,反正揭文剛來這兒的時候,前幾天都沒怎麽跟我們說話,就在院子裏面自己玩,等過了段時間我們熟起來了就發現他很有主見,就很喜歡招呼我們一起去幹什麽,那天……”
一支煙抽完,郭強又點起一支。
旁邊店裏最後一桌吃飯的客人起身去結賬,服務員拿着抹布和垃圾桶過來收拾桌子,看着角落裏穿着廚師服翹着腿抽着煙的郭強,像是不滿的對他翻了個白眼,低下頭繼續用力抹着桌子。
郭強沒有察覺到同事的眼神,他的思緒好像已經飄回了那年夏天,“……那天天氣特別熱,原本我們早上幾個人是說準備去溪裏搬螃蟹去的,但是揭文對我們說,他昨天跟家裏人下山看到有人在江裏游泳,要我們跟他一起去,我們看他态度蠻堅決的,本來我們幾個也是去哪兒都行,就說先跟他去看看是什麽情況……那天陽子也跟我們在一起,我原本不想帶他去,但他非要跟着,我就只好把他帶着。陽子跟我關系最好,很喜歡跟我後面,我真的不知道他後面會出事……”
李彩玲像被一只手捏住了喉嚨,她就像在聽一個已經知道了結局的悲劇故事,過程中的種種細節都像是通向最終悲劇的一把把鑰匙,而這結局随着郭強的話變得愈來愈近,甚至貼近她的眼前,她心生恐懼,本能的不想聽完這個故事,可她卻緊緊釘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坐着聽下去。
“等我們跑了半天才到江邊,揭文立刻就想下水游泳,我們幾個覺得游泳沒什麽意思,但揭文游泳好像是取得過什麽名次,就有點想和我們比,但我們幾個都下去玩了,陽子也想下水,他根本就一點都不會游泳!”
“但揭文就覺得在岸邊玩一玩沒事,他叫陽子在江邊跟他學游泳,就是去水裏學着憋氣——他說這是他游泳教練教他的,我看陽子屁颠屁颠的跟他後面,像是我攔着不讓他游還錯了一樣,我就懶得管他,但是我真的應該……”
郭強又點了一支,将後面半句話吐在煙霧中。
“這江水和揭文在城裏學的能一樣?我媽一直說江邊淹死過很多人,關鍵都沒人當真……當時揭文說是教他實際上就是自己悶頭游,我看着陽子站的離岸邊還蠻近的,就大概4,5米的樣子,我不知道他是踩到坑還是腳滑,他就是特別突然,就是突然身子一歪,就往水裏一摔,我當時真的被吓懵了,就看見一圈水花,然後人就不見了,我真的是沒反應過來腦子一嗡,就一下子站起來了,下意識地大喊了一聲‘诶!’,金偉他們在一邊甚至都沒看到,我趕緊就招呼他們往水裏去救人,根本沒用,陽子影子一點都沒看到……”
郭強長長的的嘆了口氣,當時的情形又再次回到他的眼前,一時無法開口再繼續說下去。而李彩玲的胸口一上一下的起伏着,明明已經知道是這個結局,卻依舊被浮現在自己心頭想象中的畫面而震驚到。
李彩玲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隔着一層褲子夾層,她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手機正在一停一頓的震動着,她的心頭掠過一絲不詳的陰影,眼睛繼續盯着郭強,右手伸進荷包将手機掏了出來,狀似無意的瞥了一眼屏幕——
“媽媽”
她的手像是碰到什麽燙手似的飛快将手機往荷包裏一塞,眼睛重新回到郭強的臉上,心髒卻加大了跳動的力度,扯着所有的五髒六腑一起。
李彩玲當然知道為什麽母親給她打電話,是學校老師發現她不在嗎?褲子裏手機的震動還在繼續,與手機挨隔的這塊皮膚開始發燙,連接着她的臉都開始燙起來。
郭強沒有注意到她的異樣,停頓平複心情之後他繼續往後說:“當時我們回去家裏人聽說了都快瘋了,一村的人出去河邊找,找了幾天都沒找到。出事當天晚上我們幾個爸媽去跟程奶奶說,程奶奶一聽說這件事當場就暈了過去,在床上躺了快半個月就不行了……”
“程寧呢?”李彩玲幹巴巴的問,荷包裏的手機再次開始震動起來。
“她肯定也被吓到了,出事時候她當時正在地裏幫忙,後來也跟着出去找人,但我們一直都沒說過話,因為當時回去之後就挨了打,天天要去程奶奶床頭罰跪,程奶奶去後那三天,我們整整跪了三天三夜,直到現在腿都有毛病……”
“那你剛剛說揭文跑了……”
“要我說這件事就該他負責!如果他不讓陽子下水的話,陽子就絕對不會出事,當時出了事,我們回家時候都還在一起,哪曉得回家之後就再也沒見到過他,等我們又是找完陽子,又是程奶奶的事情,忙完了之後才發現他們家趁這段時間早就不知道什麽時候搬了,你說惡不惡心?”
李彩玲的喉嚨像是堵了一塊吞不下去的口香糖。郭強像是來了氣,說的直搖頭,“其實我是真的很後悔,那天就不應該跟着去江邊上的,後來程寧過來找我問發生什麽事情的時候,我壓根都不敢看她,邊說邊哭,她後來也哭了,你想她本來從小就沒了爸媽跟着奶奶一起長大的,哪曉得突然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這下子真的一個親人都沒了,後面來接她的小爹根本平時連過年都沒回來過,真的很……”
郭強不忍再說下去,只留下一聲深深的嘆息,“所以你來找我我真的是很吃驚,自從她走了之後我們就再也沒有過聯系,突然看到照片想起這件事心裏其實真的很複雜,但她好像過得還不錯,也算是是一種安慰。”
李彩玲跟着點點頭,她沒有說程寧現在臉上受得傷以及發生在她周圍的事情,她現在也沒有心情再說這些了。原本李彩玲以為她從歸東的那位爺爺口中聽到的已經夠沉重了,但沒想到事情比她想象中的還有艱難,還要痛苦一百倍,可千言萬語彙聚到她的心頭,最終凝結為一個問題:
“揭文他們家真的出了事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