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揭文直到下午才到家。
他的頭發已被雪水弄的濕漉漉的,右邊的鬓角有一滴懸而未滴的水珠。走到門前,母親并不像之前一樣聽到他的腳步聲便為他開門,揭文摸出書包裏的鑰匙,将門扭開。
楊育紅端坐在沙發的正中央,一只手包住另一只握拳的手放在翹起二郎腿的膝蓋上。
“去哪兒了?”楊育紅滿腔怒火。
揭文不回答。他的嘴唇僵硬的抿成一條線,任由一滴水順着他的臉向下流,他踢掉鞋子,将腳塞進拖鞋裏。
“我問你不接電話去哪兒了!上午的課為什麽現在才回家!”楊育紅的聲音變大了,她因為兒子對她罕見的無視而更加氣憤。
揭文僵硬的将自己身上的所有衣服都甩到廁所的洗衣機裏,他像是喪失了說話的功能。
楊育紅的胸口在劇烈的一上一下的起伏着,她站起身,拖鞋在地板上一下一下的踏出她心裏的火,她走到正在脫襪子的揭文旁邊,食指指尖指到他雙眼間,“跟你說話你沒聽到嗎!誰給你慣得這個不回話的壞習慣!我叫你立馬去把你的日記拿出來!清清楚楚的寫好你今天一天的行程!”
她的食指一點一點的在揭文的眼前。
“別管我!”揭文突然發狂似的一把打掉她的手指,猛的甩開的胳膊帶翻了旁邊的放置架,架上的洗漱杯與牙刷立刻重重的跌到了地面上,洗漱杯在地板上骨碌碌的轉着,停在揭文的腳邊。
揭文劇烈地喘着粗氣,他臉頰的兩側快速的從耳邊開始變得越來越紅,脖子上的青筋随着他的呼吸浮現着,眼神裏卻是從未見過的不顧一切。
他從發愣地楊育紅身邊擠了過去,進了自己房間後他用力的甩上門,立馬反鎖。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反應過來的母親在外面扭動門鎖以及拍打房門的聲音,腳下的地板默默的将門外母親跺腳的震顫傳到屋內來。她好像在外面生氣的吼叫些什麽,可一句都沒聽進揭文的耳朵裏。慢慢的,外面的聲音小了下來,直至整個屋內都變得靜悄悄的,房間裏的一切都沉默的籠罩在一片灰色之中。揭文就如一具喪失了靈魂的屍體,木然的躺在這片陰影中。
揭文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
一個人拉上窗簾在黑暗中,母親再沒有來找他。躺困了就睡覺,睡醒了就發呆,從這個片段回想到那個片段,然後周而複始。
到頭來回想起來的,也就是這一個那一個的零散的片段,片段之間的那些串聯的一天天,就這麽從腦海中全部消失了,自我安慰的相識一學期就像海綿裏的水,擠掉了也就只有腦海中的這二三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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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會在書店等自己,多晚都會;說不來看自己的演講比賽,可還是在自己演講完之後,看見她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裏起立為自己鼓掌;她會在跳蚤市場上心有靈犀的猜對并買下自己捐出來賣的東西;寒冷的早上她早上經過在門口值日的自己會塞來暖呼呼的杯裝粥給自己暖手;她會……
她明明對自己……
揭文一開始還以為自己恍如夢中。自己的告白、程寧的拒絕,都是自己從這黑暗房間裏醒來前的一場夢,它不真實,也從未發生。可當他次次從短暫的睡眠中醒來,才發現它不僅并未模糊,反而在腦海裏越來越清晰,原來發現只是自己在逃避。
逃、想逃走、逃的遠遠地,永遠不要再想起。
揭文漸漸的嘗到被拒絕之後舌尖上的有些難堪的苦味,他甚至有些懊惱的想還不如程寧一開始就不要給他那麽多的希望,她對自己說的話,她對自己的表現,她明明就是喜歡自己的!
可他這份懊惱還沒堅持多久,就被更大的被拒絕的心痛湮沒。他發現自己無論怎麽把注意力放到其他事情上,不到三秒又會重新想起這一天的所有經歷,從他到達書店門口的那一刻起,直至最後程寧的身影消失在轉角,當中的程寧的每一個表情,是否與最後她的拒絕有那麽千絲萬縷的聯系呢?
無論怎麽想,還是知道自己心底裏還是想見到她,想和以前一樣的說說話,而告白的這件事,就當從沒有發生過,誰都不要提起,甚至自己也不記得。
說到底,也還是自己告白唐突了。
自己為什麽會被一種憐惜的感情突然擊中了內心說出要保護她的話呢?
可說到底,即使現在想起來告白的唐突,在那個當下,揭文內心是真心以為程寧是會答應自己的。
是真心以為她與自己的心意是相通的。
可她為什麽會哭呢?
因為拒絕自己感到難受?還是……?
時間在安靜卻又快速的流逝着。
不知躺了多久,揭文突然腦海裏蹦出一個念頭,在這裏難受又有什麽用呢?難道從此之後你就不再喜歡她了?既然這告白過程像夢一樣不真實,幹脆就真的當它是一場夢,把告白片段從腦海中删除,除去這段經歷,自己依舊喜歡她,這難道不是最重要的嗎?
這個想法安慰了他,他終于放松下來。
他漸漸感覺到有一種對食物的饑渴席卷了他的全身。
這時他才像又回到了現實之中,拿起手機充電,屏幕上顯示是第二天中午。
房間外靜悄悄的,他打開門鎖,将房門扭開。
母親的房間、廁所裏都沒有人,揭文僵硬的往客廳走,客廳的窗、沙發,都在他眼中慢慢展現出來,餐桌也慢慢出現在視線中,母親就面無表情的坐在正對着在他的座位上吃飯,咀嚼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揭文無法控制的頓了頓腳步在原地停下,他立刻低下頭,“對不起,我錯了。”
兩人之間隔着大約兩米的距離,楊育紅盯着他坐在那兒,仿佛是在打量他是否已經恢複正常。
揭文始終垂着雙手低着頭。她終于站起身來快步走到揭文身邊,伸手一巴掌就要落下來。
揭文下意識的用右手一擋。這一巴掌力氣極大,揭文來不及擋住全部,右邊耳朵被打的一嗡,指甲順着他的臉頰擦過,有些火辣辣的疼。
楊育紅對他用手擋住的動作非常的不滿,胸口再次劇烈的起伏起來,她的怒火并沒有随着時間的延續消失,“給我跪下!”楊育紅用手一指地板,厲聲吼道。
楊育紅快步經過他進房間去了。
揭文知道她應該是去找陽臺放着的木質的撐衣杆,一頓體罰在所難免。可他沒有聽話的跪下,反而直直的站着,他明年就要18歲了,早已不是下跪挨打的年紀。他甚至冒出一個念頭,如果剛剛我用力去擋那一巴掌,這一巴掌絕對不會有機會落在我的臉上。
揭文站在原地沒動,他聽見陽臺的窗戶關閉的聲音,聽見母親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他清楚母親看他沒有跪下會更加生氣,可他就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甚至在心裏編起等會兒母親會問的為什麽晚回的理由。
第一棍子狠狠的落在他的屁股上。他硬生生的站着連動都沒動。
年後第三天他就又恢複了上課,好不容易踏出那個家,他甚至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心情,門外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讓他感到如此的新鮮,下了樓,從有些暗的樓道裏踏到外面的這一步,他像是被看不到的明亮的光灑滿了全身,忍不住的從嗓子深處嘆出一口氣來。
過年在家的日子裏,除了罰抄就是挨訓,将《弟子規》從早抄到晚,還要态度誠懇的寫檢讨,還好揭文的借口編的不錯,雖然有些牽強,但總算能夠自圓其說。
揭文出了小區的門,看着大早上右側門口的幾個石凳子上坐了幾個閑聊的老人。他又不可控制的想到一些片段:和程寧熟悉之後的有天晚上,程寧對他說想去看看他住的地方,于是他們倆走到小區的門口,兩人在這個石凳旁站了會兒,他忘不了程寧笑着問他“我是不是第一個知道你家的女生?”她是太多太多的第一個了。
揭文先去吃早飯,賣早飯的巷子道路很窄,兩邊全是一個接一個的早餐店,早餐店的桌子像是競賽一般的一個比一個靠近路中央,原本不寬的路變得更加擁擠,揭文側着身從兩個老人中間穿過,在路邊買了兩個熱乎乎的包子拿在手中。
慢悠悠的在上課時間之前到達老教授的家,母親年前以身體不适的理由替他調了課,好久沒上課大腦都有些遲鈍了,做着題腦海中還時不時的會蹦出程寧的身影,這讓揭文的效率有些低下。
上完課之後揭文的心情就有些低落了。每當他一人靜靜地呆着時,他總會感覺到自己的思想并不受自己控制。不讓自己想起的事卻偏又時時想起,心情低落時無論怎樣進行心理暗示,也不會變的開心起來。
揭文出了老教授小區的院子,一眼就看見母親正在路邊等他。他的內心第一次出現了一種類似厭惡的心情,是想皺起眉頭撇下嘴角的那種心情,是再次被綁上鐐铐走向監獄的心情。
他默默的經過母親向前走,楊育紅跟上揭文,在他身邊開始提問他今天上的課的內容。揭文忍着不耐煩回答着母親的問題,眼睛卻往其他地方飄,像要用眼神化成的鳥飛遍所有地方。
這時他聽到自己身後有摩托車的按鈴聲,揭文側身讓摩托車從自己身旁通過。他順勢向身後撇了一眼,卻看見在自己剛剛經過的一家郵政報刊亭的門口,有一個正在看報紙的女生的身型竟和程寧一模一樣。揭文的視線立馬就定住不動了,他剛剛才瞥見那個女生的臉,那女生就正好将身子轉過去面對着老板說着話,那個女生拉起的帽子遮住了她的側臉,可那身形、感覺,和程寧真的好像。
可程寧不會出現在這裏。
剛剛自己經過報刊亭的時候,怎麽就沒有注意到這個女生呢?
他還想繼續看,但這個姿勢實在是引母親注意了,他讪讪的回過頭來。
我實在太想她了,連我看到的路邊随意的一個女生,我都竟然幻想出了她的影子。揭文的內心充滿了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