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死而複生 (2)
次也恰好碰見,見那傅家的長公子身上戴的玉跟他的臉一樣,銀月一樣的,身邊七八個仆人伺候着,添炭的兩個,放香的兩個,還有拿手帕的、捧爐子的,連小王爺也捧着他,談話間卻跟個大姑娘一樣,連現在一貫錢值多少都不知道,說他似诰命也是輕了呢。”傅幽人聞言不覺心中慢慢地暖了起來,滿心都洋溢出一種久違的幸福感,欣慰得幾乎掉下淚來。
從幽思中緩過來後,傅幽人又想起來,京中還是有不少人認得傅天略的,如果放任魏略随意行走,恐怕會造成一些麻煩。金山也提議過讓魏略盡早恢複身份,只說:“說他殺人放火也是無憑無據呀,況且都過去那麽多年了,不如趁機一并銷案了,恢複他的身份。”傅幽人卻有些私心,不想就這樣讓魏略頂替傅天略活下去。有時候他甚至有些自私地想:“憑什麽他不須吃傅天略吃過的苦,就能全盤接收傅天略該享有的甜?”
傅幽人一時也分不清他對魏略的情感态度,喜歡麽?讨厭麽?羨慕麽?妒忌麽?他也沒想到有一天,他也成了這樣拖泥帶水的人。他走到窗邊,仍能聽見魏略調琴的聲音,傅幽人雖然不曾認真鑽研琴棋書畫,但因為自身的經歷,他對這些還都是粗通的。他見魏略素手按弦,傳出的音時高時低的,不成曲調,但頗有意趣。傅幽人推門進屋,徑自落座,魏略也不理會,二人早已頗為熟稔,大可免去一切虛禮。
魏略一邊調琴,一邊笑道:“金山出去辦事了,可沒人伺候了,勞傅郎自己斟茶了。”傅幽人笑笑,倒了一杯水,又說:“早說多放幾個人到你屋子伺候,你又不要。”魏略笑道:“我不喜歡那麽多人,沒心思管他們。”傅幽人又笑道:“哪需要管呢?”魏略卻道:“你們都很有心,我這兒什麽都不缺,不用搞那麽大排場。”傅幽人搖頭說道:“若真的什麽都不缺?怎麽還巴巴的打發金山出門去?”魏略卻說道:“我就是嫌他聒噪,才叫他去的。還要來兩個人,我受不了。”傅幽人自顧自地倒水,邊說:“那也奇怪,他居然有那麽多話?我都不知道。”魏略卻道:“來來去去都是那些!聽得我頭都脹了,很需要清靜。”
傅幽人喝了杯中的水,潤濕了喉嚨,才慢慢地說:“那你是什麽想法?”魏略方停住手上的活計,擡起頭來,臉上也是一片茫然。他緩緩說道:“我不知道。”這話太過誠懇,讓傅幽人心中頗有不忍。那魏略又說:“柳祁說他想見我。”傅幽人聞言一震,問道:“他找人給你遞話了?”魏略點了點頭,說道:“他說了,如果我想知道自己是誰,只能問他去。”這倒是一個極有力的勸說,對此時此刻的魏略來說也是一個無可抵擋的誘惑。
魏略這麽說了,意思就是讓傅幽人帶他去見柳祁,這件事要避過伏驕男進行。傅幽人哪裏不懂,但他卻憂心忡忡,說道:“你覺得柳祁會那麽幹脆地告訴你真相嗎?”魏略卻道:“也許不會,也許會。總得試試。”傅幽人嘆了口氣,說道:“你和他相處那麽久了,肯定知道他的個性,說不定他還記恨着你,可不會對你太過柔善的。”魏略定定地看着傅天略,無比鎮定地說道:“那我倒不怕。”魏略不怕柳祁對自己刻薄,反而怕柳祁對自己溫柔。
然而,魏略頓了頓,又說道:“你說他會不會趁機把我綁回去?像你們把我搶走一樣,來用強的。”那傅幽人卻說道:“這機會不大。柳祁不大是一個會用強的人。我就是怕他想出什麽招兒讓你心甘情願跟他回去。”魏略一撇嘴,帶點小驕傲地說:“那我還不至于那麽賤。”傅幽人便笑笑,說:“然而麽,我還是不敢。若你出了什麽差池,聖宗拿我是問,我擔待不起。”魏略聞言卻笑道:“不會的。”又是對傅幽人一番軟磨硬泡,傅幽人也不置可否。
傅幽人倒不敢斷然拒絕魏略,他可了解魏略的性子了,他不答應的話,魏略又該尋思什麽詭計,非要翻牆出去,那麻煩就大了。故傅幽人這邊對魏略是不置可否,那邊馬上就找伏迦藍打小報告了。這人們在伏驕男跟前久了,都會随意很多。像傅幽人在徑山寺也不守規矩,橫沖直撞,沒報告就直接跑進珈藍居了。自然,伏驕男總稱手下為弟兄,對于這些橫沖直撞啊、出言頂撞啊,伏驕男從來都不在意。也是這樣,小才這類人頗為不适應,而像流星、傅幽人這些天生骨子裏就愛驕愛蠻的倒越發肆意起來。
傅幽人徑自進了書房,卻見伏迦藍在那兒正坐着,手邊放着幾本經文,他也沒看,放在他面前的是兩本舊書,一本寫着漢文,一本則是番文,伏驕男似乎在比照着什麽,因此對照着查看,手上還懸筆作記,很是用功的樣子。阿大這個大老粗在旁邊還幫着磨墨,居然也是有模有樣的。卻見傅幽人來了,伏迦藍才放下筆杆,微微一笑,說道:“小鬼兒,又有什麽新鮮事?”那傅幽人嘆了口氣,徑自坐下來,就把魏略要與柳祁會面的事說了,說完,他又自己先反省說:“都是我做事不當心,大人原本說了不讓他見外人的,我還悄悄地把他帶出去,真是我的過錯。”伏驕男還不了解傅幽人的性子麽,明知傅幽人這麽說只是場面話,傅幽人心裏才不覺得有什麽愧疚的,就算不把人帶出去,柳祁那猴兒還沒辦法帶個話?那伏驕男便也場面場面地說:“這也不怪你,柳祁連日度宮都能夠放進去人,更何況咱們這兒呢?這也是遲早的事。”傅幽人見伏驕男沒有怪罪之意,便放下心來,又說道:“那大人打算怎麽辦?我看魏公子不會輕易死心的。”伏驕男微微一笑,說道:“這也是人之常情。他既然什麽都不記得了,自然要探求答案的。”傅幽人聽這話的意思,竟然是伏驕男同意柳祁與魏略會面,這可是出人意料。那傅幽人忙說道:“可誰知道柳祁這個賊子會跟他說什麽?”伏驕男便說道:“就算沒什麽好話,也好過他一個人在這兒胡思亂想罷。”說着,伏驕男便低下頭來懶懶地翻着書。傅幽人倒是好奇地說:“大人在看什麽,這麽樣的入神?”
伏驕男笑着說:“這迦藍的經卷果然有很多和徑山寺藏書一脈相承的,我反正也是閑着,便看看有什麽差異,找找茬。”傅幽人卻不信,伏驕男現在可一點都不閑,就算他偶爾得閑坐着,腦子裏也盤算着如今千絲萬縷的局勢,已經好久沒翻迦藍的經書了,現在忽然翻起來,大概有什麽文章。那傅幽人便笑道:“那也是,大人好久都沒看經書了,今天天氣好,翻來看一看,也有助于心神。阿大,你說是吧?”阿大倒沒想到傅幽人忽然叫他,一時不提防卻說:“聖宗最近都在翻啊,像是在找什麽。”伏驕男看了阿大一眼,又看了傅幽人一眼,用筆杆敲了一下傅幽人的額頭,道:“鬼靈精怪!”那傅幽人卻微微一笑,問道:“大人在找什麽?要不小人幫您一起找?”
阿大卻仍然很耿直:“可是傅幽人你又不懂番文。還是別添亂了吧?”傅幽人無奈一笑,卻說:“可我會看漢文呀。”阿大卻說:“你也不懂醫。”傅幽人聞言便看向伏驕男,說:“大人在鑽研醫藥嗎?”伏驕男卻對阿大半開玩笑地說:“像你這樣嘴上沒把門的,我怎麽放心讓你近侍?”阿大卻委屈地說:“又是大人說傅幽人是心腹,我知道的他也可以知道。”傅幽人聞言一笑,心裏雖然頗為喜悅,但臉上還裝作不以為然的,對阿大道:“這話我知道,還是當着我的面說的。當面說的好話豈能當真呢?你也忒不懂事了。”伏驕男聞言,也是一笑,卻對阿大說道:“你看,我原認得小鬼的時候,見他倒每天夾着尾巴做人,好似是個謹慎老實的,才信任他,殊不知現在尾巴都翹到天上去了!”傅幽人搖頭嘆氣,說道:“看來大人現在居然不信任我了。那我還是不問了,且先告退罷。”伏驕男便揮揮手說:“去吧、去吧!”傅幽人倒還得去安排魏略、柳祁相會之事。
魏略的苦悶郁結不是一天兩天了,他過分地茫然了。然而,魏略也搞不清楚是“他想見柳祁因為想知道自己的過去”,還是“他想見柳祁并且想知道自己的過去”。魏略有時在夢中,還能看得到芙蓉帳中的柳祁,醒來的時候,卻是孑然一身。平日他默默走到院子,便看見金山裏追着狗跑,流星一邊打跟鬥一邊背書,今日他梳洗完出門,卻看不見一個人影,不想這院門一開,卻見傅幽人笑意盈盈地進來,身後還跟着一個人,魏略忽然覺得恍惚入了夢中,柳祁還是那一身倜傥的裝扮,臉上笑容可掬,這樣的風姿、這樣的态度,仿佛昔日的龃龉不曾存在過。
原來是傅幽人提起說:“那柳祁還說了,要約魏略到春頭渡口那兒的茶寮見面。那兒人雖然多,但我也怕有什麽的。”伏驕男卻說:“約什麽約,要來叫他來。”傅幽人聞言訝異,又說:“只怕他不肯罷?”伏驕男一笑,說:“不肯就別來。鬧得我多稀罕祁公駕臨一樣。”說着,伏驕男便正經下了帖子請柳祁來。柳祁卻也果然如約而至了。那柳祁來了徑山寺,便要請求拜見,那傅幽人便對伏驕男說:“可要請他來珈藍居相會?”伏驕男卻說:“會什麽會?我不見他。”傅幽人卻笑道:“您自己下了帖子,卻又不見人,可沒這個理吧?”伏驕男卻道:“別整這些虛的。橫豎咱們心知肚明,他來不為見我,我阿彌陀佛的也不想見他,叫他愛哪哪去。”
傅幽人便自己帶了柳祁往那魏略居住的院子去。那柳祁左看右看,便說:“這傅郎似乎不是帶我去珈藍居?”那傅幽人心內警鐘大作,便道:“祁公雖然是頭一回來做客,但倒是輕車熟路,連哪條路去珈藍居都知道呀。”柳祁笑道:“可不是麽!我以前也是虔誠禮佛,經常來這兒的。然而麽,後來這兒成了迦藍之地,我就不敢冒昧驚擾了。這次迦藍聖宗親筆下帖邀請,可使柳某不勝歡欣。”傅幽人也淡然一笑,說道:“可惜聖宗忽感不适,無法見您了。還請見諒。”柳祁突然記得伏驕男的一句話“少來虛的”,那語氣尤其不似他平日飾演的聖宗角色。
柳祁還以為還得跟伏驕男虛與委蛇十幾個回合才能到主題,沒想到伏驕男幹脆不見他。這讓柳祁這個常年浸淫世家、官僚作風濃厚的老油條十分不習慣。然而,他也挺喜歡再見一見那被他慣得太驕傲的魏略。二人見面,也是無話,魏略請傅幽人先行離去,留二人獨處。傅幽人雖然擔心,但還是出去守在外頭。
魏略見着柳祁,也是思潮翻湧,險些失禮,然而,他還是倔強着一張俏臉,擡着下巴笑着說:“我倒好想你的滋味。”然而柳祁的臉上并沒有露出難堪的神色,畢竟柳祁能混到今日,他的表情管理還是很到位的。他也是笑笑,說道:“我也想你的滋味了。”魏略冷哼一聲,說:“我看你是恨透了我。”柳祁卻一笑,說:“你這是什麽話?難道你不知道我向來最疼的是你?”魏略扭過頭不理他。那柳祁卻又款款說道:“你還是這橫沖直撞的性子,真是讨嫌,我還記得你也是這樣開罪了夫人,險些受罰。我身為她的夫君,不理她的正室之位,也不管她懷着身孕,也要站在你着一邊,氣得她胎氣都不穩了。這可都是你害的。”柳祁提起這事,使魏略一時也很感慨。柳夫人不知道府上有魏略這一號人物,忽然見了,便質問起來,魏略也不知道她是什麽身份,言語間便沖撞了。後來他知道了這居然是柳祁的原配夫人,還懷着身孕,也是一個晴天霹靂。然而,他看到柳祁為了袒護自己,連有孕的夫人也不愛惜,竟然覺得很受用。如今回過頭來想,魏略真恨不得賞自己兩個耳光。
魏略冷然道:“你不提這事還罷,你提了這事,我更為夫人傷心難過。”柳祁托着下巴,端詳着魏略那酷似天略的臉露出酷似天略的神态,不覺心蕩,但他又想起魏略的不遜,便冷笑道:“你更使我難過!”魏略卻道:“這也是你應得的!”柳祁便搖頭嘆道:“你真是無情啊,我一直把你捧在手心當成寶貝,你卻絲毫不念及以往的一點恩情,大概你已經和迦藍過得你侬我侬了。”魏略卻道:“你可不比變着法來問我的話。我只問你,是不是你把我的腦袋弄壞的?”柳祁聞言噗嗤地笑了出來,卻說:“你這麽聰明伶俐,還說自己腦袋壞了?這世上可有腦子好的人麽?”魏略也急了,便道:“你少給我東拉西扯。”柳祁卻問道:“我說什麽了?”魏略見柳祁就是這樣回避問題,只是為了讓魏略急躁,魏略反而冷靜了下來,他頓了半晌,又挑眉說道:“你大費周章約我見面,難道就是為了說這些廢話?”柳祁也笑笑,說道:“難道你不覺得自己就是傅天略麽?”魏略卻道:“我當然不是。”柳祁卻頗為訝異,因問道:“你倒那麽肯定?”魏略卻冷笑道:“我是失憶了,又不是失智了!這有什麽好想不通的?”柳祁聞言,對魏略又更欣賞了一些,只問道:“你這話什麽意思?”魏略卻道:“聽了金山他們說話,我才漸漸想通了你往日一些古怪的行為。我實在不太明白,但我隐約知道有的時候你在引導我向某一個方向走。現在我懂了,你一直在我身上找一個人的樣子。想必,那個人就是傅天略罷?我只是和他容貌相似而已。”說到此處,魏略不禁極度傷心。認識到了這一點,就等于認識到了柳祁從來未對他交付過真心,他倒一直用生命扮演着別人來讨好這個無情的男人。
柳祁不管魏略的傷心,他只說道:“你和他容貌相似?難道一個人和另一個人能夠相似到這個程度麽?連他最親近的人都認為你是他啊!”魏略對此也頗為費解,故他只說道:“這樣的事也不是沒有的,所謂人有相似,而且他們多年未見了……”柳祁卻搖頭說道:“不,你和他可是一模一樣。”說着,柳祁指着鏡子,說道:“你去看看罷。”魏略疑惑不已,但仍走到鏡前,看着鏡中那張熟悉的臉,卻沒看出什麽端倪來。那柳祁卻搖着扇子笑道:“你以為這是你的臉麽?”魏略不解地皺起眉。柳祁一手按到魏略顱骨上的某處,那兒似乎有些凹凸,柳祁便道:“你以為這兒天生就這樣麽?”魏略雖然未曾想明白,但渾身都不自覺地浮起一層冷意。柳祁又掀起魏略的發,指着一道淺淺的玉色,說道:“這個疤痕又是怎麽來的呢?”魏略忽然驚立而起,一把推開柳祁,臉上布滿驚恐的神色,他顫抖着說:“你想說什麽?”柳祁卻道:“你的頭痛,你的骨痛,到底是什麽來的?”魏略渾身發冷,卻感到答案難以置信。柳祁卻少有的坦白,坦率地公開了謎底:“确實是我和巫醫使你變成了傅天略。”魏略根本不敢信這個答案,這個故事過于荒謬了,然而他的內心深處又輕率地擁抱了這個故事。柳祁慢悠悠地說着是如何用殘忍的醫術将他改頭換面的,又說着這個有缺陷的技術導致了他纏綿終身的痛症,還有失憶的毛病,這倒是其次,令魏略齒冷又憤慨的是柳祁語氣中的驕傲和歡欣。柳祁絮絮叨叨地說着,又看着魏略的臉龐,無奈一笑,道:“可惜,你終究不是他。”
魏略聞言,只覺痛徹心扉,一雙含情妙目也頓時晦暗無光起來。柳祁卻淡然笑道:“難道你卻不想知道你自己是從哪兒來的?你原本是個什麽人?”聽了這話,魏略灰暗掉的眸子又忽然閃起一點熹微的亮光來。他微微擡頭,看着柳祁的臉,又見柳祁動了動嘴說:“你不想知道麽?”魏略的聲音仍是啞啞的,說道:“為什麽不想?”柳祁欣然笑謂:“你原是喪家之犬,唯有一點好處,就是原本就像他,才活得有滋有味的。如今也是因為全然像他,才在迦藍手下茍活下來。我也不知道你有什麽好不如意的?”魏略心高氣傲,哪裏受得了這話,又是憤怒又是哀傷,素日伶牙俐齒,如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啊。柳祁卻道:“如果你想做回你自己,那就得像狗一樣活着。如果你想繼續好好的生活,那還是老老實實當個假貨吧。”
魏略聞言,不覺悲從中來,凄然笑道:“我現在就不是茍活麽?”柳祁卻道:“你這真是‘何不食肉糜’。你現在綢緞穿着在身,海味吃進肚子,還嫌不足?每日就是迎風流淚、對月感傷,此外別無煩惱,這種生活多少人求都求不來。”魏略卻冷冷說道:“我這還何不食肉糜,看您這風光無限,還嫌不足,是不是就該天打五雷轟?”柳祁聞言,也是哈哈一笑,說道:“還是如此機鋒!可是你卻不知道,我這日子是我自己掙來的,你的富貴卻是別人給的。你不好好做個讨好的角色,這富貴還能保得住嗎?”魏略卻不屑地說:“我從來沒求過富貴。”柳祁卻道:“普通人可以不求富貴,你不可以。”魏略卻道:“我可不是普通人了?”柳祁冷笑道:“你不是個普通人,你是個賤人。”魏略正想回句你才賤人,卻忽然明白了柳祁的意思。魏略出身奴籍,乃是賤民,如果沒有人罩着,他就得被賣掉,要麽做牛做馬,要麽陪酒賣淫,絕對沒有什麽好下場。故他這樣的賤民能當權貴的玩物已經是最好的出路。
魏略這心裏十分不忿,但卻不得不承認柳祁所說是對的, 正是這種矛盾使他心內難言的痛苦。而這種痛苦就是柳祁的所求。柳祁是來報複打擊魏略的,這可能有些孩子氣,但柳祁就是這樣的人。柳祁見魏略果然受挫,不覺愉悅,又笑道:“你不信?原本我還想讓你知道你親人的慘狀的,但我轉念一想,大可不必,反正你也不記得他們了。”這話語氣倒是輕飄飄的,但落在魏略心內卻是一道鐵錘,震碎他的五內。魏略最近風疾發作,多用猛藥,原本就氣血虧損了,被這麽一激,也是可大可小,渾身氣血亂竄,胸口一陣心痛,他也沒來得及細想,便煞白着臉吐出一口血來。
見魏略吐血,柳祁心中有種難言的滋味,既是痛快,又是感慨,故他便走了出門,喊了一直等待在外的傅幽人一聲,只道:“略兒不好了。”柳祁這麽一說,傅幽人連忙進屋來,卻見魏略半閉着眼睛,臉色是白紙一般,嘴角卻猶帶鮮紅。
傅幽人命人招呼了醫者,便送柳祁離去。柳祁走的時候也沒什麽留戀,只是跟傅幽人說了兩句話,意思貌似是試探,想知道伏迦藍到底睡了魏略沒有。傅幽人不接他的招,也不接他的話,一味趕他走。傅幽人在徑山寺伏驕男跟前待久了,也少了許多的謹慎習慣,行為說話嚣張不少,加上他和柳祁也算是撕破臉了,背後又有靠山,說話也越發不客氣。柳祁笑道:“你又是嫌我礙事了。”傅幽人便冷道:“你自己礙事,不得怪人嫌。”柳祁偏偏喜歡被他數落,自然也不計較什麽,還很歡喜的樣子。傅幽人對此十分無奈,這哄柳祁、罵柳祁、嘲柳祁、諷柳祁,柳祁都能一樣爽,傅幽人實在是無計可施了。傅幽人真的覺得自己可勁兒地造孽都沒死全家,就是因為被柳祁糾纏就是上天給他的懲罰!
柳祁此行除了為了報複,來出一口惡氣,更是為了蠱惑魏略,讓魏略在伏驕男身邊當傅天略。然而,柳祁卻不知道自己精心打造的高仿貨已經一早被伏驕男這個正品死忠粉看穿。生活習慣上的差異就先不說,那伏驕男為魏略治頭痛的時候就能看出很多問題。一想到柳祁心中美好的傅天略就是個能琴棋書畫又骨輕體柔并且還比實際的傅天略年輕至少七八歲的小美人,伏驕男就惡心得可以省掉明夜年夜飯。換着以前的伏驕男,早就提着大刀剁他狗頭了。
“唉!說出來你們都不信!”伏驕男曾經和流星、傅幽人飲酒,至酒酣時這麽長嘆過,“我年少時那般的氣盛!”傅幽人聽了,倒是默默感傷,傅幽人何嘗不想說同樣的一句話!流星卻笑道:“不是罷?聖宗現在還不夠氣盛啊?”有句話皇太後說得是對的,刁民難惹,因此流民難以訓練。伏驕男一開始接手邵郡軍時也是鐵腕鐵血,流星也是吃過虧的。流星又笑道:“我還記得有個兵嘟囔說聖宗是修道的,怎麽可以動刀動槍呢?”傅幽人卻笑道:“我似乎也聽說了。聖宗拿着拂塵做武器把那人打得滿地找牙,還說‘阿彌陀佛,我從今治軍就只用聖物,感化感化你們,感化不成就超度,也是我的功’。從此聖宗都用什麽戒尺拂塵燭臺鐘罄等等之物,也算是很有想法。”流星撫掌笑道:“這還不叫氣盛?”伏驕男卻搖頭嘆息,暗暗想道:“放在以前,喝句‘我就動刀!艹你娘!’掄大刀就上了。哪裏還跟他理論?”流星卻又說道:“當年伏家遭殃,都說伏驕男直接拿着先帝禦賜的劍去做馬賊,這确實是很血氣方剛!”伏驕男笑了笑,道:“現在的我大概不會這麽做了。”流星卻問:“為什麽不?”伏驕男看着尊中月尋思半會兒,方半開玩笑道:“大概是我不年少了,氣就不盛了!”傅幽人卻徐徐說道:“大人并非不年少了,只是明白了。”伏驕男卻覺心中一恸,似被此言刺中了胸懷,半晌卻對尊吟道:“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那傅幽人聽了也是悵惘不已,臉上卻淡淡的接了下句:“不須長富貴,安樂是神仙!”流星覺得插不上嘴了,便打诨道:“傅郎很可以啊,還能會詩。”傅幽人聽了卻說道:“這算不得什麽詩句,是雜劇裏常有的詞句。也是大白話了。”流星不知該說什麽,想開個什麽玩笑,卻見伏驕男仿佛在回憶什麽。伏驕男其實在追溯自己上一次發少年愁是什麽時候?是為了冷漠得毫無由來的“母親”伏依依,疏離得恨不得直說“你不是親生的”的養父,還是為了無緣無故扭頭不肯理人的傅天略?
傷情最是少年時,魏略正自傷自嘆,忽見一人慢慢進來,卻是伏驕男。那伏驕男身後跟着個面生的小子,那小子站在院子裏,離屋子有一段距離,根本聽不到他們說什麽話,但臉上還是有探究八卦的表情。魏略覺得不快,又問道:“那就是小才了?”伏驕男聞言一怔,便笑道:“你還認得他?”魏略卻笑道:“我聽說他年紀小、長得機靈卻讨人厭,便随便猜猜。”伏驕男一時恍惚,有時在魏略臉上真的能看到傅天略的樣子,但那個樣子又會迅速的消退,留下一點殘影,更明确地提醒着傅天略的缺席。
魏略仍慢慢地說道:“我知道你是來看看我的,我還好,謝謝你的好意。大夫說我只是一時氣急了,血不歸經,吃點藥就好了,沒什麽大毛病。”伏驕男方回過神來,便淡淡一笑,說:“柳祁跟你說了什麽,竟把你氣吐血了?”魏略苦笑一下,說道:“他其實什麽都沒說。他說的我心裏其實都明白,只是一時接受不了而已。倒是浪費了一個質問他的好機會。”伏驕男卻說道:“你不能這麽想,能夠把心裏明白但不肯面對的事情拿上臺面,這已經是很難得的了。”說着,伏驕男卻是喟然一嘆。魏略見伏驕男如此傷感,便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還在想着傅天略的事,是麽?”伏驕男搖頭嘆氣,并不說話。魏略卻道:“他肯定還活着。”伏驕男道:“怎麽這麽說?”魏略嘆了口氣,又忍不住俏皮起來,開玩笑一般的說道:“這叫做場面話!難道我還能說他八成死了麽!”伏驕男既好氣又好笑,半天也不知怎麽答。二人說了半會子話,魏略見伏驕男根本心不在焉,便索性說道:“我也累了,想歇會兒。您自去忙吧。”伏驕男順勢客套了兩句就告辭了。
那流星卻是很緊張,因為又是小考的日子了。他原來還跟傅幽人說:“我看那相公出事了,那聖宗應該沒空管我的書了吧?”傅幽人卻皺起眉來,說道:“我看聖宗倒不是十分着急的樣子。”他還記得上回魏略發了頭風,伏迦藍簡直是飛着來看的。這次魏略都吐血了,伏驕男雖然也有關心叮囑,但态度卻不怎麽急切。故傅幽人才想道:“難道驕男已經識穿了?”若是如此,傅幽人真是既欣慰又難過。
流星也和他想到一塊兒去了,便說:“你說這魏略會不會真的不是傅天略呀?”傅幽人卻皺眉道:“什麽叫做‘真的不是’?難道你也疑心他的來歷?”流星卻說:“這是當然的事。他很奇怪呀。傅天略不是不讀書麽,魏略倒是跟個狀元一樣呀。”傅幽人搖頭笑道:“你怎麽就知道傅天略不讀書?”流星笑了笑,說道:“那是金山說的。他說傅天略坐不住,就是因為小時要當書童、長大要管教坊,也勉勉強強知道些琴棋書畫的皮毛。他心思也不在這些風雅的事情上,倒是算起賬來又快又明白,打人罵人都爽快,策一匹馬能跑得過太華那位曹姜少将軍。”傅幽人聽了這些話,頓感恍如隔世,卻又笑道:“曹姜如今已封侯了。”流星自顧自地說道:“那魏略倒像是個天生就愛文不愛武的人,待在那兒讀一整天的書都不嫌悶,而且跟個姐們一樣,不愛在太陽底下走,多跑兩步就猛喘氣,怎麽可能是跑得贏曹姜的人?我看他連曹姜的老婆都跑不贏。”傅幽人聽了這話,不禁莞爾一笑,又說道:“你見過曹姜?”那流星笑道:“見過,我以前也是窮得沒飯吃,走投無路呀,偷了他一點銀子,被追了幾裏路。所以我知道,他是個能跑的,只是比我嘛,還是不行。”傅幽人忍俊不禁,笑道:“他你也敢惹?你的腳力是好,不夠他的拳頭大。且你體量輕,被他一捶大約能吐出八兩血來。”那流星卻哈哈一笑,說道:“不是說餓得沒辦法了嘛!再說了,他一路追我,追得也是很緊呀,他的侍從都沒能追上來,就他緊咬着不放,到後面他嘴裏還喊着‘兄弟,我服氣啦,敬你是條漢子,我不追你的錢啦,也不追你的罪,咱們喝一杯罷’。他也追服氣了!”說着,流星又是哈哈大笑,仿佛覺得很好玩。
傅幽人也笑了,便說:“曹姜是個仗義人,不但沒跟你追數,估計還倒給你銀子。”流星聽了這話,也笑了,說:“是呀!你也認識他呀?”傅幽人聞言一頓,便答:“可不是,我當初從軍的時候就認得他。當年那伏忍惟要殺我,就是他放棄功勞為我求情,才從死刑改為宮刑的。”說完,傅幽人就不說話了。流星聽了也不知該怎麽應對。傅幽人卻淡淡笑了笑,說:“你還不去聖宗那兒報到,當心他捶你。他的拳頭也很硬呀。”流星卻笑道:“他的拳頭倒還好,怕他的大刀!”傅幽人才想起以往伏驕男的那把鋒利無比的長柄鳳尾刀,不知如今安在。
流星曾跟三教九流的混跡,也頗使得幾個字,最近學習進度也算不錯。魏略亦認為流星很伶俐,記憶力和理解力都很強,就是坐不住。這倒是和傅天略一樣的問題。只是當年沒人對傅天略下那個狠心,逼他從學習和挨打之中二選一。流星到了伏迦藍跟前去應答,伏迦藍對他的學習成果也尚算滿意,便笑着招呼他坐下吃果子。那小才便忙端來了一八寶盒,盒內倒是五顏六色的蜜餞果子,看起來都是鮮豔欲滴。流星便笑着說:“這個好好看,我都不舍得吃了。”那小才便說道:“這是小人從小塘鎮帶來的,原是當地人家家戶戶都愛做的果子。也是那兒地道的小吃。”流星便問道:“你怎麽去了那兒?”小才便說:“原是去硐子谷辦事,順路也往小塘鎮去一趟,聽說那兒是傅郎的家鄉,便為他帶點子家鄉特産,也算是給他聊表點心意。”
流星一聽,心中覺得有些奇怪,卻說道:“那你去給了他沒有?”小才便說:“給是給了,但他好像不太愛吃的樣子。也仿佛不識得。”流星卻笑了,說:“我就說嘛!我看你是搞錯了,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