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死而複生 (1)
疼痛是無法習慣的,但人有時也可以麻木。曼陀羅湯可以幫助人麻痹掉自己的知覺,從而不太能感受得到痛楚,但感受不到是不是就代表不存在呢?這是一個哲學的問題,又是一個醫學的問題,很适合迦藍這種巫醫派的學者研究。可惜迦藍已經死了,伏驕男也只能通過迦藍的遺産習得這個派系醫學的皮毛,當然,這些學識已經足夠讓他配好曼陀羅湯給魏略止痛。
火災帶來的恐懼,不止是關于死亡的。如果那個時候有個神仙滿身光環地飛出來和他說你會完好地活下來,他都不敢相信。然而迦藍救了他,讓他像是一塊無瑕的白壁般地保存下來,仍是那個倜傥的美人,還多了一份神聖的使命。
伏驕男沉浸在回憶之中,有時慶幸,有時傷感,有時困惑,仿佛他連自己是誰都分辨不出了。一方面,他既無法承繼迦藍的遺志,當這個悲天憫人的聖宗,另一方面,他又無法回頭去做個無法無天的山賊,有時他還為曾經的自己感到負罪。一場大火之後,燒出了兩個他。
魏略從床上醒來,剛醒來的時候,他是有些迷茫的,然而,他又很快清醒過來,眼珠一轉,便看見伏驕男一襲白色的僧衣立在窗旁,看着外頭的雲卷雲舒,那清風帶起,伏驕男的衣袂也似是藍天中那或卷或舒的白雲。魏略無法解讀伏驕男臉上的表情,他只能嘗試解讀伏驕男的行為,他幹咳兩聲,終于将伏驕男從沉思中驚醒。伏驕男扭過頭來,見魏略已經醒來了,并沒有走近他,只是露出一絲笑容,說道:“頭還疼麽?”魏略搖了搖頭,說道:“不疼了,謝謝聖宗。”伏驕男聽得魏略這生硬疏離的語氣,便點了點頭,抖了抖衣袖,說道:“那我也不打擾你歇息了。”魏略忽然意識到什麽,又問道:“要是我不頭痛,你打算什麽時候才來看我呢?”伏驕男答道:“大概是到你想見我的時候。”
當伏驕男被告知傅天略乃是柳祁養在深宅多年的“略兒”時,他就知道這個人已經另有所屬了。他從略兒的情态判斷,略兒與柳祁非常親昵熟悉,大概在愛戀之中。那伏驕男也一早做好心理建設,略兒戀上柳祁,一時半刻是無法接受伏驕男的介入的。為了不讓略兒有抵觸情緒,伏驕男打算先讓金山伺候他,讓他慢慢接受自己以前的身份,再漸漸引入一些證據,讓他逐步了解事實的真相,如略兒不從心底接受這些事實,他就仍是柳祁家的略兒,他肯定接受不了伏驕男的親近的。在略兒還惦記着柳祁的時候,伏驕男貿然親近,恐怕會引起許多不理想的反應。當然,伏驕男的思路都是基于略兒就是傅天略的前提下設計的。
魏略不知道這些內情,便覺得奇怪。倒是傅幽人明白,才跟魏略說了那句“聖宗怕吓着你”。傅幽人越是明白伏驕男的柔情,心裏也越覺得甜,越甜又越覺得苦。傅幽人在宮裏當差的時候,心裏還挂着這件事,在皇帝跟前有時也露出些愁苦的樣子。皇帝偶爾得跟他說些玩笑話,有時又拉着幽人說:“現在鴛鴦也開始跟朕說兩句話了,朕心甚慰呢!”三不五時的,皇帝又說今天鴛鴦跟他說了多少句話了,真是好呀。傅幽人聽見,也覺不安,卻說道:“可是這鴛鴦也不讓碰,皇上倒不考慮寵幸一下其他嫔妃麽?”皇帝想了想,又說道:“哎呀,這個呀……可是我覺得寵幸嫔妃沒有跟男人一起舒服啊。”有道是:經歷過前列腺高潮的男人怎麽能夠輕易被弱女子滿足呢?
傅幽人便笑道:“這也容易!世上就只有鴛鴦一個男人了麽?”皇帝卻嘆道:“世上男人雖多,但要容貌姣好、纖秾合度,長得貌美、身體又要強健的卻很少呀。”這麽說了一下,皇帝又忽然說道:“咦?又健又美,好像伏迦藍……”傅幽人聽了這話,心內警鈴大作,也是慌不擇路、口不擇言就道:“或者……呃、那個……那個祁公呀。”皇上一聽,一時很驚訝,因為他從來沒有以這樣的眼光審視過柳祁,回頭聽傅幽人這麽一說,忽然覺得很有道理,便道:“他雖然比起鴛鴦和迦藍要遜色不少,但其實也算俊美。而且聽說他這方面也很風流呀。”傅幽人卻恨不得打自己兩個嘴巴子,就是伏鴛鴦這種不知冷暖的大男孩都能操控皇帝,好不容易才搞下來,真讓柳祁爬上了龍床,還不把這個小皇帝按在手心裏随意搓弄麽?
只是傅幽人轉念一想,還好這個皇帝畢竟是帝皇家長大、自小渴望開後宮的直男,也沒什麽非要從今只和伏鴛鴦睡覺的想法,還是可以搶救一下的。只是傅幽人又想到,這個皇上之前寵幸妃子卻不舉,不知找個什麽男人來才好提起皇帝的興趣?如果皇帝搞基的口味已經養到柳祁這樣才能上合格線的,那麽一時間給他找個能夠提起他興趣的最好還床技過人的也很困難啊!
昭夕兮名義上和傅幽人同級,但是直到現在才借助天降裝備“伏驕男之青睐”終于在皇宮獲得了傅幽人同等的權限,除了能夠在禦書房工作外,還能自由出入龍宮,對大內的一切事務有極高的話語權。也是這樣,他才深深地明白到為什麽傅幽人那麽珍惜放假的每一分、每一秒。由于皇帝的懶政,禦書房的事情其實還很簡單,現在讓昭夕兮這個閹割很久但靈魂上還是直男的先生去管理後宮內廷事務,簡直是地獄模式。傅幽人也有考慮到這一點,所以還是有幫忙的,有時候傅幽人還跟他說底下的人都是老員工了,很會幹活了,他可以別那麽忙,這是好事,也是壞事。好是在于昭夕兮閉着眼睛這個內廷還是能夠運轉的,壞處就是昭夕兮睜大眼睛都很可能被這些老油條蒙過去。傅幽人仍保留着皇帝頭號近侍的職位,這個很重要,他将昭夕兮安置到了皇後身邊,讓他跟随皇後,皇後本人自不必說,她身邊那些個婢女、姑姑都是厲害的姑奶奶,讓昭夕兮在那兒刷一下經驗,有他的好處。
傅幽人指導昭夕兮處理這些事情,也是為了他多學習學習,如果連內廷這些“沒有卵用”的刁奴和“有卵沒用”的妃子都對付不過來,這昭夕兮怎麽能夠配得上伏驕男的期望?同樣地,因為伏驕男對那個流星寄予厚望,所以傅幽人也每天揮舞着小皮鞭逼着流星讀書上進,跟望子成龍逼子上衡水中學的父母沒有兩樣。說真話,如果不是伏驕男看重流星,傅幽人還挺想推流星去給皇帝侍寝的。那流星外形算得上盤正條順,而且由他這與多名男子保持關系的經驗可以推測他對皇帝這種無知少男很有一手啊。
剛好,魏略平日頭風不發作也是活蹦亂跳的少年一枚,一直關在房間裏也很無聊。傅幽人對他有天然的好感,不忍心見他長日無聊,就讓他當老師教導流星文化知識,傅幽人有空的時候監督流星之餘也一起聽聽課。那徑山寺龍蛇混雜,他只住徑山寺禁區。禁區不但游客禁止入內,連寺內的僧人也不能夠随便出入。有時魏略撒嬌要出門,傅幽人也會悄悄地把魏略帶進馬車,暗度陳倉偷運出去。對此伏驕男有所耳聞,但也睜只眼閉只眼,只做不知。
魏略常年閉門不出,因此對外頭種種事物也很是好奇,總是探頭探腦的,看見小玩意就想要,看見雜書就要翻,傅幽人只好笑着在旁邊付錢,又說道:“你買小玩意就罷了,下次買書讓流星一起來。”魏略卻說:“他正是用功啓蒙的關頭,怎麽可以看雜書?”傅幽人卻笑道:“哪裏是讓他看雜書了?不過是看他力壯,叫他搬書而已。”魏略便看見自己歡喜過頭,已挑了一大壘的書,書販子将它們捆成了沉甸甸的兩摞。傅幽人又給了錢,本意讓車夫将書搬運,但魏略又想到車夫本來是要伺候傅幽人的,無端還得搬書,豈不是大費工夫,那魏略便說道:“先把書寄存在這兒,等流星做完功課了就叫他來拿。”傅幽人點點頭說:“這也好的。”
魏略和傅幽人一起回了徑山寺,手裏還拿着兩袋炸魚幹,又笑着悄悄跟傅幽人說:“我晚上餓了也能悄悄兒開葷了。”那傅幽人只撇嘴道:“你也太守規矩了,咱們寺裏難道就沒人吃肉?”魏略歪着脖子想了想,又問道:“那聖宗是吃肉的。”傅幽人一陣訝異,說道:“你怎麽這麽說?”魏略便道:“不吃肉的人哪得那麽魁梧?”傅幽人不置可否,卻說道:“那是他天生的。再說了,他是堂堂聖宗,怎麽還得吃肉?”魏略卻笑道:“可不是麽,堂堂聖宗吃肉也不得光明正大,也是可憐得很。”那傅幽人也不知該說什麽,卻忽然聽見背後有人說道:“可不是麽?”傅幽人一聽就覺得心髒發麻,不用回頭,他都分辨得來是伏驕男的聲音。
魏略倒是很幹脆地扭過頭,直接看着伏驕男,見伏驕男身上穿綠色的長衫,後邊跟着個大叔模樣的侍從,越發顯得伏驕男清新脫俗。傅幽人認得那個侍從,這大叔原來也是個流民,被迦藍收編了,如今又放進來了徑山寺,取了個號叫“阿大”。傅幽人認得這個阿大,心裏有點疑問,便說:“最近倒沒見到小才在大人跟前?”伏驕男聞言,似乎想起了什麽,才道:“哦,瞧我這記性,本來想跟你說來着,剛好魏公子的事出了,我倒忘了。”說着,伏驕男頓了頓,又道:“我打發他去硐子谷辦事了。”硐子谷離京城也不遠,然而那兒是柳祁的地盤,這使傅幽人更加在意了。那傅幽人想追問下去,但想到魏略也在,不便多說這些,便點了點頭,再也無話。那魏略沒見過小才,也對這號人物沒什麽興趣,反而還糾結在剛才的話題上,便問道:“那聖宗到底吃不吃肉呢?”伏驕男便微笑回答:“咱們庸道宗沒有這個規矩,只是現在寄居徑山寺,還是入鄉随俗的好。”魏略卻說道:“我看徑山寺酒肉和尚就不少。聖宗大可随此俗。”伏驕男只微笑道:“善哉。”
傅幽人心裏實在放不下,打發了魏略回去後,又去找伏驕男問小才的事。傅幽人想道,自己身為臣下,自然不能夠要求伏驕男将全盤計劃都告訴他,但他還是可以探問探問的,若伏驕男不肯說,他就自己暗自找答案就是了。那傅幽人便對伏驕男說道:“硐子谷那兒是柳家的地方,小才在那兒辦事可要謹慎些,要不然讓我再派兩個可信的人去協助吧?”伏驕男卻笑道:“你也小心太過了。”傅幽人便道:“多少人盯着呢,怎麽小心都不為過的。”那伏驕男卻說道:“我就是怕你這麽操心,你有多少個眼睛、多少顆心,能夠管得着這麽多?”傅幽人便只想說“盡心盡力而已了”,那伏驕男卻不曾讓他說完,又說:“我知道之前小才也曾惹過你,我已警告他了,他不許再尋你的不是,你也不許查他,就這麽定了。你若違反,就是打本宗的臉了。”傅幽人無奈一笑,說道:“小才怎麽惹我了?我怎麽連個影兒都不知道!就是有,我也犯不着理他。”伏驕男笑着點頭道:“這樣的話,我喜歡聽。”
傅幽人思忖了半天,又說:“關于皇上那邊,我想趁着現在伏鴛鴦不侍寝,給皇上安排一些侍寝的人選,好讓他漸漸忘了伏鴛鴦。”伏驕男沉默了半晌,卻道:“你不是說皇上為他丢了魂魄,哪就這麽容易使他忘了人?”傅幽人卻笑道:“這世上有人專情有人多情,哪能一概而論呢?皇上若真是鐘愛伏鴛鴦一輩子,也未必看不上旁人,何況誰又知道皇上這樣的少年是不是見一個、愛一個呢?他以前對幾個妃子也是情有獨鐘的,也是慢慢的就淡了。”伏驕男嘆了口氣,便說:“你愛怎麽辦就怎麽辦吧。”傅幽人見伏驕男露出愁容,也甚為揪心,便問道:“大人是不是還在為略公子的事情而憂心?我看他今天倒是和大人說說笑笑的,倒不是怕生的模樣,慢慢就好了。”伏驕男卻問道:“怎麽算是‘慢慢就好了’?”傅幽人一愣,又說道:“他确實一直不肯信金山的話……但是,他慢慢就能知道聖宗對他是好的。”伏驕男便道:“他當然知道,但這也沒什麽意思了。”說着,伏驕男又笑一笑,說:“你也別操心那麽多了,回去歇着罷。”傅幽人也覺得把天聊死了,只好尴尬地告退。
那傅幽人從珈藍居出來,便一路渾渾噩噩地走着。他心裏難說什麽滋味,他既不願意伏驕男那麽寂寞,又不願意伏驕男去快活,他既希望伏驕男寂寞傷心,又希望伏驕男風流快活。鬧到最後,他就為自己的愚蠢和瘋狂而慚愧羞恥。他低着頭走着路,忽然聽見別人喚他。他才冷靜了一張棺材臉,擡起頭來看,原來是管禦泉司的王奂。那王奂拜道:“傅郎萬福啊。”傅幽人便說道:“真巧啊。”那王奂笑道:“可不是麽?正有事找您呢!”傅幽人眼珠一轉,問道:“難道是花姬有什麽問題麽?”王奂便笑道:“以前就聽說傅郎能幹,後宮的人都說您坐在那兒一盤算,整個內廷的事情都能知道,果然是真的啊。”傅幽人卻道:“少來這一套,說吧,什麽事?”王奂觍着臉笑道:“哎呀,事情是這樣子的,花姬的兒子病了,她跪着求藥呢。這事情呀,我看麽,若是花姬病了,那也好打發,只是那孩子麽,到底是……小人也不敢怠慢,立馬就來請傅郎的意思。”傅幽人便冷笑道:“我可不是說過,孩子在日度宮金奴銀婢的養着不好?她非要搶過去的,我可說她是要後悔的。只把我的好心肝當做驢肝肺,如今她可知道後悔?”王奂一拍手,說道:“可不是麽!我就說傅郎說得特別對!她就是要悔恨的。”傅幽人卻說道:“她說了後悔了麽?”王奂便道:“呃,這小人倒沒問,她也沒說。”傅幽人卻笑道:“你去問問她,後悔不後悔。叫她知道悔改。”王奂也不明所以,那傅幽人卻道:“你去一字不落地跟她說,她能明白我的意思的。”王奂忙答應着去了。
天涼了,成人也容易生病,何況小孩子呢。且那孩子跟着花姬,多少苦吃不完,一下就病倒了。花姬聽了王奂的轉述,心內也是一片悲哀,也是泣不成聲,然而無計可施,只好抱着懷裏的孩子,一邊跑一邊哭,到了傅幽人的房間,也沒人攔她,可見是等着她要來的。她也是一咬牙,便跪倒在門邊,哭着說:“傅郎,您說的都對,是妾不知好人心,是妾太過自私了,請傅郎原諒我,請傅郎……請傅郎把……”那花姬心中痛絕,卻仍咬牙說道:“請傅郎将孩子領走,給他好好的生活吧!”傅幽人本來想晾她久一點,可他卻忽然記起當年安氏也是這樣跪倒在太後的門邊,甘願為奴為婢,甘願骨肉分離,不過是為了換來孩子片刻的安穩,如今竟是傅幽人站在了這個高處,他心裏竟沒有一絲的痛快,只有無盡的寒意。他慢慢地開了門,臉上仍然帶着那冰冷的表情,以他沙啞的聲線說道:“如花氏您當初所說,您是奉旨的,我可不敢輕易奪走您的孩子。”那花姬何等聰明,早已備好血書一封,奉予幽人,又哭道:“這是妾自己求的!”如今花姬已是走投無路,也是飯也吃不飽的,自然沒有那顏料能做她的假血書,這真真是她泣血之作。傅幽人淡然一笑,居高臨下地俯視着跪倒在地的花姬,臉上挂着勝利的笑容,心中卻是一片茫然。傅幽人又明白,自己這輩子都逃不過陰毒閹人這個角色。
這裏除了傅幽人、花姬徹夜無眠,還有那珈藍居的主人。伏驕男平日還是那個樣子,到了獨處的時候總是萬分抑郁,夜不成寐。有時候伏驕男苦悶地飲下許多酒才能入睡,然而第二天的狀态會很差,畢竟他還是有不少事要處理的,醉醺醺也無法治軍。所以他就不能靠酒精,更睡不着,只能清醒地扛着心中的陣痛。阿大作為随從,也注意到這個情況,只是他自己一個大男人也不知道怎麽勸慰另外一個大男人。然而阿大根據多年的人生經驗,他覺得這個肯定是和傅天略有關系的。
這晚上,伏驕男更是如泥塑木偶一樣,一瞬不瞬地坐在窗邊,任涼風吹他沒頭發的頭頂。阿大倒擔心伏驕男這樣吹風會受涼,又想給他蓋個毯子,戴個頭巾什麽的,然而伏驕男卻一副生人勿進的态度,語氣冷靜地命令阿大退下,不要吵着他思考人生。阿大心想這不是辦法啊,跑了出去之後,又想:“解鈴還須系鈴人!”他便自作主張,請魏略到珈藍居去彈琴。
魏略聽到了這個說法,心裏覺得很不以為然,又道:“想幹屁股就幹屁股,還彈琴?這些僞君子真可厭!”魏略原本想推辭,但思忖一番,又道:“還是去吧,好歹跟他把話說明白。”那魏略便施施然地抱着琴往院外走去。金山也無法陪他,因為數日前金山就被調走了,似乎有什麽外派的差事。
那魏略到了珈藍居,敲了兩下門,卻無人應答。他皺起眉,想道:“還裝矜持?玩神秘?”本來他對迦藍的印象還挺好的,現在倒是多了幾分嫌棄。他又強行推開門,便見裏頭窗戶大開,清風和明月都能入屋,而伏迦藍一襲白衣在蒲團上打坐,似是人間的清風明月。
伏驕男并不理會入屋的人,自顧自地瞑目沉思。魏略見伏迦藍這樣沉靜,便暗暗覺得自己誤會伏迦藍了,這伏迦藍沒有在裝逼,是真特麽睡着了。所以麽,這麽晚才來約人,自己反睡着了,多麽的尴尬。魏略本想轉身離去,但心想“唉,來都來了”,便将琴放在幾上,自顧自地撥弦彈奏起來。他的曲藝是柳祁親自點撥的,自然不差,只是靡靡之音,彈的也是時興的音樂,不太适合這青燈古佛。他自己也覺得彈得不對,便打算草草結尾,卻擡眼忽見那伏驕男微微睜目,以一種感傷的眼神看向了自己。
魏略無法讀懂這種沉重的哀傷,只是這一瞬間,他都被感染得有些難過,故他指尖彈奏的樂章也變得憂傷起來。魏略忽然記得有一首傷情之樂,乃是一日柳祁醉酒時所授的。他雖然學會了,但柳祁卻不許他再彈。原來這是一首哀樂,除了酒醉,柳祁最後一次彈那首曲是在他生母下葬之時,此舉當時還遭到老侯爺的訓斥,老侯爺認為這是不體面的行為。魏略忽然想起這首曲子,便撥弦變調,改彈起這首哀樂來。這曲調動聽、古樸,卻透着不祥,由魏略這樣彈奏,每一段旋律都好似能夠從伏驕男的心裏挖出一勺肉。伏驕男心疼不止,擡起顫抖的手來,說道:“不可,不可。”
魏略忙住了手,方驚覺自己對着個大活人彈了首哀樂,慚愧地說道:“我真是該死。”伏驕男卻苦笑道:“你彈得很好。是我的心不好。”魏略不明白,伏迦藍向來雲淡風輕,何以忽然這樣脆弱敏感起來。那魏略又低下了頭,半晌只扯開話題說:“怎麽金山不見了?”伏驕男便道:“我派他去辦差事了,況且聽說你也挺煩他的。”魏略聽了,無奈一笑,說道:“這是什麽話?我倒很欣賞他,就是有時候他一直說話,有點太唠叨了。”伏驕男微微垂下眼睑,說道:“你是不是煩他老是說你是傅天略?”魏略聞言一怔,半晌,他方小心翼翼地問道:“我真的是傅天略麽?”伏驕男看向窗外無情的明月,說道:“你覺得你是麽?”魏略鼓起勇氣,說道:“這正是我今晚想來見聖宗的原因,我覺得您認錯人了。”伏驕男卻是慘然一笑,說道:“我知道。”
魏略卻是十分震驚,他和伏驕男也沒說過幾句話,但伏驕男卻已經發現了他不是傅天略,而金山與他朝夕相對,還天天嚷着他是主人。那魏略方知道伏驕男為何如此哀傷。如果他不是傅天略,那麽傅天略真的很可能已經死了。魏略也是一嘆,苦笑道:“你們都那麽喜歡他,可見他一定是個很好的人。”伏驕男把眉一揚,問道:“‘我們’?”魏略便說:“您、金山?還有……柳祁啊。”說到“柳祁”二字時,魏略心內也是有諸多憤懑。那伏驕男何嘗不是,他冷道:“金山那我沒話說,然而柳祁麽,他可說不上!”那魏略便道:“大概他和傅天略有很多恩怨,可是……可是我看他對我……也是看得出他對傅天略很喜歡的。”伏驕男聽了這話,更為鄙夷:“這話我原不該說,怕得罪了閣下。但要他真的喜歡天略這個人,花那麽多時間給你學琴棋書畫,還不如教你騎馬、射箭,再不濟也得教會你一口流利的髒話。”
可是麽,傅幽人是不說髒話的。他總是靜靜的,他站在那兒能夠像個死人一樣,動也不動一步。他有時也自嘲,如果他以前有這個定力,什麽琴棋書畫學不好。不過現在說這些也晚了,他只默默坐在椅子上,看着房間裏團團轉的太醫及醫女。又有太醫上前說:“不過是小兒常見的風寒。不必過于擔心。”傅幽人點了點頭,又摸着那孩子發燙的額頭,語氣仍是慣常的冰冷,道:“既然如此,你們可別到時候沒個分寸的,鬧得孩子得個什麽病根兒,又說這也很常見。我沒讀什麽書,可聽不懂你們說的那些道理。”那些個禦醫便也都點頭如搗蒜,戰戰兢兢地繼續從事起這份古風小說風險最高的職業。傅幽人看着這孩子,心中有些憐憫,但籌謀和算計還是占了上風,他只想道:“可惜這孩子不是真正的皇室血脈。不然是真的奇貨可居。”然而,他轉念一想,這皇帝如果繼續這種生活作風,恐怕真的沒皇子了。
皇太後何嘗不擔心此事,她原本希望皇後能夠快點生個皇子,後來麽,她都想着随便哪個女人能生一個皇帝的娃就得燒高香了。現在呢,她壓根兒不關心這個問題。甚至說,她還挺願意皇帝一直無後,這樣她才好讓伏驕男歸宗。現在,花姬兒子已從宗牒除名,皇帝又繼續處于無後狀态,只是她還仍然不好讓伏驕男歸宗。她開始擔心伏家在和柳家悄悄勾結起來了。神聖伏家見自己一個聖後挂了、一個聖子廢了、一個神聖将軍沒了,真特麽是活見鬼了。神聖伏家沒找她來投誠,那必然就是倒向了柳家那一邊了。
“真是頭痛。”皇太後扶着額頭,嘆道,“鸾音呀,你說我是不是要的太多了?”鸾音連忙說道:“怎麽會呢?娘娘如今所做的,只是将公子驕男應得的還給他罷了。”皇太後心中頓生豁然之感,又哀切怨恨起來:“若非當時先帝,怎麽會有今日的局面?我自己受苦就罷了,怎麽讓驕男也這樣一路坎坷地過來?”皇太後對先帝的怨恨可謂是與日俱增,至死難忘。殺熊妃,滅熊家,她難以說明是為了報複熊妃還是報複先帝,難道她不夠聰明,還不明白先帝根本對熊妃也沒有真愛?他對熊妃和對太後一樣,只不過是将這女人當成一只棋子,昨天才纏綿缱绻,今天就能看着你去死。先帝在九泉之下看見熊妃母子,應該也不會感傷、更不會羞愧吧?不知道先帝看到伏聖後的冤魂,是否也一樣平和呢?皇太後又想,或許先帝最喜歡的從來都是伏依依。這個帝皇自诩英明,一直想遠離這個紅顏禍水,卻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與之幽會,對這個聖女的離經叛道包容放縱,臨死前還給了伏依依全身而退的後路。他那麽喜歡伏依依,大概不僅因為伏依依那仙女一般的皮囊,更因為伏依依的心一直都沒有被先帝掌控住。伏依依是她們三個中最冷靜的一個,是她最先認清了先帝的無情,一直想辦法脫離這攤渾水,然而,這個漩渦一旦卷進了誰也無法逃離。她還是敗了,沒命了。
日度宮修建的時候,就說是給皇太後作修行之用的,所以神堂甚多。有一處則在皇太後寝室附近,順着一處游廊行走,不過百步就到。那皇太後和鸾音秉燭來到神堂,看着裏頭供着幾個人的牌位,有那自殺的國舅爺的,也有那自殺的伏聖後的。誰也不曾想過皇太後居然會供奉伏依依的牌位。大概是伏依依終于死了,兒子又終于找回來了,皇太後心态平和了許多,她默默地看着那個牌位,又轉過頭,和鸾音說:“其實我第一眼看她的時候,是挺喜歡這個小姑娘的。”說着,皇太後看着自己袖子上繁複的刺繡,呆呆地說道:“其實我現在也挺喜歡她的。”說罷,皇太後長嘆一聲,道:“可惜,只怕到來世我們都做不成朋友的,因為我現在還盤算着滅她滿門啊!”鸾音也不知該說什麽,只道:“現夜色晚了,太後還是早些歇息罷?”皇太後便笑笑,說:“我去看看溫席罷。”皇太後和鸾音到了溫席所住的小院,那溫席也未眠,只在獨自撫琴。皇太後只在他那兒聽琴,只是年紀大了熬不住,聽了沒兩首就掌不住睡過去了。溫席停下撥弄琴弦的手,慢慢地走到皇太後的身旁,燈燭明滅,仍能看得見太後臉上歲月滄桑的痕跡。溫席本來很願意憐憫她、憐愛她飽受風霜的心,然而,溫席做不到。他全家一夜之間忽然遭滅頂之災,不過是因為這個女人一句雲淡風輕的“那就都抄了罷”。
柳祁将溫席送給皇太後,是他特別自滿的一步。溫席的清高和自負都是真的,他也沒承諾做柳祁的探子,除了探問家人的情況之外,他果然沒有給柳祁傳過一字一句。溫席讓皇太後很放心,他不問不聽,不看不說,柳祁對此也很滿意。他知道,溫席就算不肯聽他的話,但也總有一日會派得上用場的。總有一日,他能成為柳祁最好用的一把劍去刺入皇太後的胸口。
集市上定下的書已經送到了魏略的房間。魏略也是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只能讀書打發時間,随手解了捆起來的書,卻在解綁那時見這摞書中飄出了一張便箋。魏略皺起眉來,執起了那便箋來,上面的字跡可謂是熟悉至極,便是柳祁寫得最溜的柳體。柳公權的筆法宗旨是“用筆在心,心正則筆正”,所以柳祁總笑說:“看我的柳體,就知道我心正。”這可謂是最強反諷。文品和人品真的不能夠等同。
魏略暗悔自己無用,不過是從便箋上聞得熟悉的香氣,從箋紙上看見幾個熟悉的字體,他就那樣心潮翻湧起來,豈不是一點骨氣都沒有麽?他又知道了,柳祁一直派人盯着呢,所以他去買書的事情柳祁知道了,又見他沒有立即把書帶走,便趁機讓人動手腳放了一紙便箋夾雜書中,為的就是讓魏略看見。
傅幽人在宮外搜羅美人,也不知按什麽标準,只說要伏鴛鴦、伏迦藍這樣的長相的。禦泉司那些俗家子弟許多都是見過伏鴛鴦的,聽了都大叫:“哎喲,伏家這兩個的,一百個也挑不出一個的!”傅幽人冷笑道:“就是有個眼睛鼻子像也是像。”那人笑道:“還眼睛、鼻子?有個眉毛像的就差不多了。”傅幽人便道:“辦不到就別廢話!”卻有個人說:“說美人呀,以前風塵坊倒有許多好的,那坊主更是一等一的。”那人問道:“是哪個風塵坊?”那兄弟便答:“我也忘了,反正好幾年前是燒沒了的。”傅幽人心中一動,卻冷道:“別提那些沒影兒的。”便有個俗家子弟提到:“以前那兒美人多,但若說美男子的話,誰比得過柳公家裏呀?我那天好運氣去蹭酒吃,就見他家裏那個吹拉的小童都水靈水靈的,又會哄人又會說話,可得人疼啦。”那去過風塵坊的子弟卻冷笑說:“那你真是年紀小,不知道以前那柳公天天追在教坊那個坊主的屁股後面讨好。”傅幽人卻道:“這人都死了,你還說什麽好說的。”那人便笑道:“你看,傅郎也聽說過呢!哎,那坊主好像就是姓傅的。”也有個子弟點頭說道:“我倒想起來了,是傅家教坊,掌管的是一兄一弟,都是美人。那個兄長被以前輔政王家的小王爺收了去了,如今在江南住着,活得跟個诰命似的,那可得意的呀。倒是那弟弟是個命苦的,一場大火燒死了,屍骨都抓不到一把。”傅幽人聞言,微微挑起眉,說道:“你怎麽就知道人家在江南的事了?”那人便笑道:“我也是那兒過來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