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真假難辨 (1)
花姬到徑山寺服役,被安排到了禦泉司。她已經自請為婢,她的兒子也從皇子變為棄子。那花姬簡化了一切的裝飾,荊釵布裙地出現在禦泉司輝煌的牆壁之下,更顯得黯淡無色。她并不是姿容出衆的女人,不然也不會擔着妃子的虛名沒有侍寝的實際,如今憔悴得很,又沒有打扮,那些俗家弟子看她,都不相信她是傳說中寵冠六宮的姬人。
她知道這些男人在評判她的容貌,而且很看她不起,因為在這些男人眼中,女人最大的、唯一的資本就是容貌,她這麽暗淡,自然是個無價值的女人。她不禁念起伏鴛鴦的好處來,起碼伏鴛鴦喜歡一個人是不問外表的。如果伏鴛鴦要計較長相,非要找個容貌上匹配得了自己的人,那他得和伏依依亂倫,不然就得和伏迦藍亂搞。
“來了呀?”這一聲啞啞的嗓音,聽着叫花姬喪氣,她不必回頭就知道是傅幽人。那些個俗家弟子見了傅幽人也紛紛低頭彎腰,從剛剛的桀骜轉為如今的恭敬。傅幽人身邊跟着個小跟班,那小跟班看着臉生,不是宮內的人。這也确實不是,這小跟班不是個閹人,也沒入宮伺候,原是傅幽人府裏的管事,名為王奂,現在在禦泉司當頭兒,傅幽人不在的時候,就他看管着。
幽人對王奂笑道:“這就是花氏了,你以後帶着她,別欺負她了。”王奂答道:“那是自然。”傅幽人又屏退了幾個俗家弟子,只留着王奂在,又對花姬吩咐道:“這兒禦泉司男人多,你一個女的不方便,還好這兒往小樹林那邊走有個小屋。禦泉司未修好之前我就住那兒的,你也去那兒過吧。”傅幽人想起那個小屋,心裏就不愉快,他當初被貶,就是住那小屋,白天漏風晚上漏雨也罷了,想到那三個僧人的事兒他就不痛快。但他仍留着那個小屋,是有自我警醒的意思。
花氏沒想到那個小屋是何等殘破的,只惦記着一件事兒,又聽見傅幽人說“你”而不是“你倆”,便警惕地擡起頭,說道:“您是讓我和孩子一起去住麽?”傅幽人冷笑一聲,說道:“那兒可不怎麽好住,且你天天都要服役,怎麽照顧孩子?”花氏那叫一個震動,千萬沒想到自己做到這個份兒上,傅幽人還是出爾反爾,也是氣得臉都紅了,只高聲說道:“我是拿着皇太後、皇上的旨意來服役的,也要撫育孩子的,難道傅大人要抗旨?”傅幽人臉上仍是那陰寒的冷笑,盯了她半晌,方悠悠說道:“你真的是不識好人心,只怕要後悔。”花姬的位置是十分被動,但對于孩子她是志在必得的,故她很堅定地說:“我是奉旨而來的,自然不能不遵照旨意撫育孩兒。相信大人也明白這個道理。”傅幽人扭過頭對王奂說:“把那孩子給她。”那王奂果然進了內室,半晌抱了個嬰孩出來,花氏慌忙把孩子接過,卻見那孩兒好多日沒見,已經又長大了些,抱在懷裏更沉了不少,連日來的憂傷随着這感慨湧上心頭,花氏抱着孩子便失聲痛哭。那孩兒本在沉睡之中,聞得母親的哭聲,也在夢中驚醒,随母親哇哇大哭起來。這嬰兒和女人的哭喊聲混合起來,那真叫傅幽人頭痛,便一臉嫌棄地吩咐王奂把人帶下去。
王奂便帶人出去。那花氏見孩子驚哭了,自己便也收斂了些,也不哭喊了,只一邊流着淚跟王奂走出去一邊哄着孩子,卻剛走了出去,便迎面碰上了伏迦藍及小才。那小才見了花氏這樣狼狽,也是有些驚訝。花氏看着小才衣衫靓麗的站在伏迦藍身邊,心中不知是氣是恨,然而她仍斂定心神,對迦藍深施一禮,只道:“賤妾拜謝聖宗。若非聖宗,咱母子恐怕都不保了。”伏迦藍也無話可答,只說:“去吧。”那花氏便抱着孩兒随王奂去了。
小才見花氏那樣,心中也是頗為不安,跟着伏迦藍到了門外,伏迦藍卻讓小才在門外看着,小才心內更是妒忌,只覺得自己永遠到不了傅幽人能到的地方。傅幽人一個人坐在房內,仍獨自吃茶,忽然見門被打開了,竟是驕男走了進來。那傅幽人眯了眼,看見小才站在門邊,卻只把門關上,沒有進來。盡管如此,小才的存在還是使他不自在。所以傅幽人自作主張地請伏迦藍往內室裏走。
伏驕男随傅幽人進了內室,見內室裏仍焚着素香,裏頭挂着一張花神娘娘的畫像,前面供着清水鮮花。傅幽人讓驕男坐下,自己則站着。伏驕男仍笑道:“你也坐吧。”傅幽人便坐了下來,他擡眼看着伏驕男,卻見伏驕男神色不大自在,甚至說有些不安,他雙眼看着神像那慈祥的臉,卻沒得什麽寬慰。那傅幽人關心地問道:“大人,怎麽了?”那伏驕男沉默了半會兒,才張開了口說道:“小鬼兒,有件事,我想勞你辦。”這聲“小鬼”搭配那又輕又快的“兒”字,叫人心裏暖暖的,可傅幽人看這個态度,便知道後面必然要接上他不愛聽的話,然而,他愛這個人,就只得乖乖坐着、聽着、受着了。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圓,照得人心慌慌的。徑山寺在山上,沒人煙的地方還是荒涼得很,花姬抱着她的孩子在小草屋裏,像受驚的母獸一樣總是睜着警惕的大眼睛。她以為自己都是宮女出身,來寺廟做做雜役沒什麽大不了,卻不知道在皇宮澆花養花比不了在山裏幹粗活,她幹了一天疲憊不堪,确實沒什麽時間照料孩子,孩子整日哭鬧,也沒人搭把手幫忙,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錯了。一天下來,她有苦又累,飯也沒吃飽,更別說好好喂養孩子了,這小屋漏風,吹得孩兒的手也冰涼、臉兒也冰涼,她只得裹緊被子,抱着孩子窩在牆角,逃避風寒的侵蝕。
同樣的大月亮,就有人在溫暖的香室裏欣賞。柳祁看了一眼也圓滿的月,便放下窗屜來,忽然聽見外頭人說:“傅郎來了。”這一聲傳喚,讓柳祁心都活躍起來了,他忙問道:“只有他一個麽?伏驕男有沒有一起?”那人回答道:“沒有,只有他,還有幾個轎夫跟着。”柳祁聽了,也不敢輕易相信有這般順利,卻仍讓人将幽人引見。
那傅幽人進了室內,臉上帶着憤恨的神色。柳祁卻堆笑說:“不知道公子驕男跟你說明過情況沒有?”傅幽人冷笑一聲,道:“倒讓我看看那個阿物兒什麽顏色?”那柳祁對于這個“阿物兒”也是滿帶驕傲的,便道:“你看了他,就明白我對你的心意了。”那柳祁對略兒的改造可謂費盡心力,一時間叫他送出去,他還真有些不舍。
柳祁帶着傅幽人往閣樓走去,二人到了樓上,推了門,便看見那略兒穿得齊齊整整的坐在琴桌旁邊。現在時興穿立領的衣服,許多愛俏的少年、少女都紛紛做立領的襖子來穿,卻不知道一般來說總襯得臉大脖子粗,倒是這略兒穿着,倒顯得脖子颀長、下巴尖巧,更俏了幾分。他正坐在室內,把玩着手中精巧的紗堆宮花,他身上的衣飾也無處不精致,可謂天衣無縫。這打扮、這神情、這模樣,讓傅幽人一時天旋地轉,只覺得光陰倒退,忽而照鏡似的看見了多年前的自己。
“略兒。”柳祁輕輕地喚了一聲,那略兒便擡頭“哎”了一聲,抿嘴一笑,這語氣雖然說還是有點傲的,但笑聲骨子裏卻是媚的,似個拔了爪的貓。傅幽人與他四目相投,這才清醒過來,撇了嘴暗道,就是個假貨。
柳祁便說道:“從此你就去了罷,也不要念着我。”那略兒卻笑道:“誰要念着你?”這說話的語氣也是高仿的天略,使柳祁好舍不得。傅幽人卻覺得非常不自在,但仍忍着惡心堆着笑說:“公子怎麽稱呼?”那略兒輕輕看了傅幽人一眼,又說:“你又是誰?”傅幽人特別想說“我是你大爺”,但還是忍了下來,笑笑說:“我也姓傅,咱們是同宗呢。”柳祁又說:“你少出門,不知道,這可是宮裏的內相傅郎,京城的人誰不敬他三分的?連我都不敢得罪他!”傅幽人卻笑道:“不敢、不敢。”那略兒方笑道:“原來是傅郎,我許久沒出過門了,都不知道,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那柳祁又道:“你先下去等着。”略兒被鎖在柳祁的後院裏久了,一時叫他離去,他也不知道怎麽行動,對柳祁也是既不舍又怨恨的,但他已被柳祁養成那驕傲的小性子,因此他絕不說出服軟的話,只笑道:“那你可要多看我兩眼,否則以後也難再見了。”柳祁也确實有些不舍,只看了略兒兩眼,那略兒一腔愁緒不願言明,便故作潇灑地轉身離去。
那柳祁又道:“你先下去等着。”略兒被鎖在柳祁的後院裏久了,一時叫他離去,他也不知道怎麽行動,對柳祁也是既不舍又怨恨的,但他已被柳祁養成那驕傲的小性子,因此他絕不說出服軟的話,只笑道:“那你可要多看我兩眼,否則以後也難再見了。”柳祁也确實有些不舍,只看了略兒兩眼,那略兒一腔愁緒不願言明,便故作潇灑地轉身離去。
柳祁順帶将門關上,一邊與傅幽說道:“因為你的緣故,我對他總是十分驕縱,大抵養成了他許多壞習慣,你可別跟他計較才好。”傅幽人不覺失笑,道:“什麽壞習慣?給貓打金的、給狗打銀的,自己既奢侈又浪費,對別人卻苛刻得很,一個子兒也不給下人多打賞?捧高踩低、說話尖酸、做派刻薄、得理不饒人、沒理也不饒人,是這樣麽?”說着,傅幽人自己先笑了起來。傅幽人的笑卻是一團烏雲,柔軟如棉,又要化作雨。他不願感慨,卻忍不住,笑到盡頭卻是一聲長嘆。柳祁何嘗不嘆息,他看着傅幽人那蒼白的膚色,不覺心疼,忽然伸手去握住傅幽人的手掌,只摸到一片嶙峋的冰冷,他又低聲說道:“如果是你,我能更疼百倍、千倍!誰也比不過我對你!”那傅幽人慌忙甩開了他的手,臉上如覆上寒霜,冰冷地說道:“祁公的話,奴可不敢當!”
柳祁卻說道:“你不信我?你如今終于回到你那心心念念的伏驕男身邊了,那可是什麽滋味?他現在吃齋念佛的,今天念這個的恩,明天念那個的善,和你根本走不到一塊兒去,也不能理解你的處境,他只會覺得你們不是一路人,盡管他願意用你,也不過是圖你用着順手罷了。你為他做得越多,他就越看不起你!”傅幽人在祁公面前總是鐵起心腸,但這幾句話卻字字似是火焰,将他的鐵打的盔甲也要熔掉,柳祁所言無不是傅幽人的軟肋所在。那柳祁見傅幽人動容了,便又柔聲說道:“你若是受累了,圖受用了,可以來我這兒,我保證你不受一點委屈,你若仍相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就捧着你,你還是喜歡折騰人,我也喜歡,我也陪你,絕不說你狠,你知道我的狠,就好似我也知道你的狠,且我知道你心裏什麽時候不痛快,我又從不說你的壞,就是這一點,誰比得上我對你了?”
柳祁這話也是掏心挖肺了,只求傅幽人的态度有一點兒的軟化。傅幽人也沒想到柳祁有這一番表白,聽起來也算得上的情真意切,傅幽人如今正值傷感,聞言也有些同病相憐,卻說:“你有這份心,便和那略兒過去不好?”那柳祁聽了這話,自知無望,又冷了一顆心,只冷笑道:“你剛才倒只道說他什麽阿物兒,如今反而這樣擡舉他了。”那傅幽人聽了,也是齒冷,原是為了那個略兒齒冷。他估摸略兒能被培養成這樣,也是有些年頭有些心血的,好歹有一些情分在,不想轉過頭來,柳祁還是當他一個不值一提的玩物。
柳祁卻說:“且伏驕男如此不愛惜你,拿你來換個假貨,難道你還不知道死心?”那傅幽人聞言一怔,卻道:“什麽?”柳祁便道:“那伏驕男果然是個無膽匪類,還不敢跟你說真話,他叫你來做什麽?”那傅幽人也是惑然不解,卻從袖中取出刑部批文,說道:“他讓我來抓捕逃犯傅天略。”柳祁一時沒反應過來,愣在原地。
傅幽人又說道:“公子驕男說了,您是有頭有臉的人,也別惹一身騷,如果願意放人,那就最好,若是不肯,便要治你窩藏要犯的罪名了。”柳祁暗道:“這伏驕男裝個高僧的神聖模樣,卻是個滑頭。”那柳祁自悔失算,被伏迦藍的人設給騙了,卻很快反應過來,說道:“他可不是傅天略!你們找錯人了。”
說着,柳祁便和幽人走了下樓,叫了一衆侍人出來,那些侍人便衆口一詞地說:“那是魏相公,多年前就在咱們府上住着了,不可能是您說的要犯。”說着,還有人拿出了這個魏略兒的賣身契來。柳祁又笑道:“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可能是您搞錯了吧?這好歹是我一品公家裏的人,可不由得你說帶走就帶走的。您若有疑慮,不如請開具公文的大人親自來對質,看該不該抓人。”
那傅幽人心想這柳祁還是留了一手的,但他和柳祁也算是彼此非常熟悉了,彼此都是對對方有所防備的。那傅幽人也是冷笑一聲,劈手奪過那賣身契,說道:“這賣身契上面又沒有畫像,我怎麽就知道這個相公姓魏還是姓甄?”柳祁便說道:“既然不知道,就不能定奪了。我這兒都有人證,證明這位相公在我府中多年未出門,不可能是您說的那個要犯。”傅幽人卻說道:“你有人證,那可巧了,我也有人證。”說着,傅幽人斷喝一聲:“金山!”那金山在外等候多時,忙走了進來,看見略兒,便大哭跪下,要撲過去抱大腿,那些侍人連忙攔住。那金山又呼道:“二爺……二爺……您認不認得我呀?”略兒看見這個陌生人又哭又喊的,也是一頭霧水,倒是傅幽人一旁看着金山忠心不改的模樣頗為揪心。那傅幽人又指着略兒,問金山道:“這人可是在當日在教坊縱火的傅天略?”那金山抹掉眼淚,便說道:“是,果然是他。”
那柳祁卻說道:“你可認錯了罷?”說着,柳祁又指着金山,問略兒道:“你可認得這個是誰?”略兒便一臉困惑地搖頭。那金山也是撕心裂肺地喊道:“二爺,是小人啊!小人是金山啊!”略兒便道:“什麽小人、什麽金山的?我都不明白。”那金山便道:“小人是我,金山也是我,小人就是金山啊!”略兒卻說:“管你是小人,還是金山,我都不認識。”傅幽人頗為感慨,便扶起了金山,又說:“看來現在也是各執一詞,争辯終是無益,還是一并帶去大理司查明罷。”柳祁心想,經過之前貪案的清查審理,現在大理司都在太後掌握之中,太後的就是伏驕男的,哪裏能去得?柳祁自然不肯松口,只說:“這可不行,這位相公身體虛弱,根本受不得折騰,既沒有真憑實據,就不能拿人。若是大理司真的要查,可以明日升堂審問,本公也不會徇私包庇。但斷無未有确鑿證據就先抓人的道理。”那傅幽人也想得到,這個柳祁是個難纏的,沒想到對于這個略兒忽然這樣執着起來。其實柳祁對略兒還是有感情的,只是覺得能夠換來傅幽人一刻的親昵就不值一提,如今發現被騙了,那伏驕男想空手套白狼,他當然不肯答應。
祁公一直窩藏着這個“逃犯”,不可能完全沒準備,伏驕男未必就認為能夠輕易把人帶走,因此他已經在酒樓附近布置過了,行的是“先禮而後兵”的策略。但傅幽人卻有很多顧慮,不願輕易動武。他和伏迦藍只拿大理司的批文抓人,而不拿聖旨、懿旨,就是因為怕當年的縱火案鬧大,又要搞公審,一堆麻煩事,能難脫身。然而,只憑一紙公文又鎮不住柳祁,現在也是進退為難。
這幾個人站着對峙,也有些尴尬。傅幽人也站得有些累了,便說:“那我就在這兒等着,守着這個什麽相公,明天一早,咱們一起過去大理司升堂,你說怎麽樣?”那傅幽人只是想威脅他說大理司現在跟我姓,我愛咋咋地,到了明天你們還得交人。然而祁公卻一笑,說:“也好,咱們就當衆審審,該放人放人,該定罪定罪,一個躲不了!”不想柳祁卻反将一軍,只暗示到時候真的要審,那就大家一起死,金山會被牽連,甚至傅幽人也躲不過去。傅幽人與柳祁就這樣含沙射影了幾個回合,互相甩了三兩個不為人知的眼色,最後達成共識,決定返回樓上私聊。
兩個人把門一關,把話說開。柳祁笑道:“那略兒回去,和伏驕男該是什麽光景?你不吃醋也罷了,居然為這事這麽賣力?”傅幽人聽了這話,也是難過,卻仍立場堅定,說道:“他們什麽光景,那是他們的事!我答應了他的事辦不辦得到,這卻是我的事!”柳祁不想傅幽人會這麽回答,又是欣賞又是妒忌的,只道:“你這個心,倒是錯付。”傅幽人卻冷笑道:“你也少裝無辜,這人到底是放、還是不放?”柳祁便也笑道:“你居然肯拿刑部公文來,也是膽兒肥,既然拿得出金山來作證,就別怕金山也受累。這樁案件徹查下來,怕你也很難逃脫。”傅幽人卻道:“怎麽查得到我身上?別說是我,就是查出金山來,也有你的罪。如果你不想金山供出來是你協助罪犯逃生的話,最好還是安靜些。”柳祁卻笑道:“這件事咱們誰都不宜深究,你又何苦拿這件事來挖走魏略呢?”
說到這個,傅幽人也是深感認同。然而,伏驕男不肯将傅幽人當做玩物送出去,也不願略兒被捏在柳祁手上,才想出來讓刑部批文,以抓捕之名帶走略兒。伏驕男卻不知其中複雜的內情,便也沒料到現在這麽尴尬的局面。但是傅幽人現在完全是伏驕男的忠臣,堅決執行他的命令,發誓再不做陽奉陰違的事。
柳祁卻說道:“看來伏驕男還是有點出家人的樣子,好些話不好說出口。”傅幽人看着柳祁的樣子就煩心,便一臉不耐煩地說:“有話就說!”那柳祁便解頤一笑,說道:“他原來是答應了,将你送給我一晚,讓我換略兒過去的。”傅幽人一聽這話,渾身冷得發抖,可他很快就回過神來,只笑道:“他不過騙你罷了。”柳祁卻搖頭說道:“他不願意立馬将你交出來,不過是他的假仁假義,若我真的把略兒脫光吊在他的面前,你認為他會怎麽選擇?當然,你也可以跟他說明真相。但我看你寧死也不肯這麽做。”傅幽人的嗓子眼像是被石頭堵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那柳祁便笑道:“你看,還是我知道你的心。”
傅幽人的心冷得像塊冰,心底都是絕望。從他變成傅幽人那天開始,他就拒絕了人間的樂,也拒絕了和伏驕男的可能。伏驕男比以往更好了,更寧靜更祥和,更貴氣更優秀,漸漸地好像要飄到天上去,而他卻比以往還不如,卑微低下,污穢狠毒,無惡不作,像是要陷入泥淖之中。不僅是他的皮囊是壞的,連他的心都是爛的,他寧願一直做那個鬼魅一樣的閹奴,在伏驕男的眼中當一個卑微的仆人,都不願意撕破這層壞的皮囊、讓伏驕男看見赤裸裸的自己。他相信驕男也更寧願心中最珍貴的玫瑰簡單地凋謝,而非爛成一灘臭泥。
想到這裏,傅幽人的心就死了一樣。柳祁淡然坐下,悠然地吃起酒來,又笑道:“夜還長着呢,可要叫略兒來侍酒?”傅幽人還沉浸在悲傷的自憐情緒中,懶得理這個他從來不關心的男人。柳祁便自顧自地喚人,請了魏略上樓侍酒。魏略不但會說話,還會曲藝、詩詞,比真正的天略還顧盼生情、多才多藝。因為他自少時就深鎖庭院,比當初的傅天略要不經世事得多,聰明周全卻不圓滑世故。傅幽人一開始看見一個如此相似的人,感覺非常不舒服,但是相處下來,卻不得不說同性相吸,二人倒是十分投緣的。他又不禁唏噓,如果自己沒經歷那麽多事,是不是也能夠聰明而不世故、果斷而不狠絕。
酒過三巡,正是意興闌珊、沉寂無話之際,魏略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到了窗邊,支起窗屜,讓清風和月色有隙可乘地闖入,灌滿他錦繡的衣袖。衣袖中伸出皓白的手腕,手上舉起一支玉蕭,他便這樣吹吹按按起來,吟哦着一首離別的旋律。他向來被培養得傲慢,傲慢得不肯訴說內心的感情,唯有以音律訴他羞澀的衷腸,也是如此,使他原本倒背如流的指法也都略顯生澀,又是這種偶爾的、難得的僵硬,更顯出他的真情,這蕭聲如傾如訴、如泣如慕,使傅幽人也有些動容,然而卻動不了始作俑者柳祁的心。一曲終了,魏略帶着一點的羞怯難得地低眉,悄悄地看向柳祁。柳祁精通音律,而現在好似聽不懂什麽,笑道:“好!好!不枉我教誨,以後可得繼續用功。但如果聖宗不喜歡這樣靡靡之音,你也得學着些梵音妙律。”魏略縱是故作堅強,也不覺眉心皺起,眼中生出些傷心的意思。魏略這樣神傷,反而是傅幽人第一個感同身受地心疼。傅幽人随他神傷,柳祁才不忍起來,簡單地勸了魏略兩句,便說:“你也累了,再敬幽人一杯酒就回去歇着罷。”那魏略目光從酒瓶上溜到柳祁的臉上,卻悲傷地發現柳祁連看都沒看自己,雙眼直勾勾地盯着傅幽人,他才清了清嗓子說:“那我走了?”便又恨恨地瞪了柳祁一眼,柳祁才敷衍般地看了看他,露出假意的笑容,眼神內卻毫無昔日的柔情蜜意。以往他們之間的蜜,居然似一下被水沖淡了一般,然而這冷水不僅沖淡了他們的蜜愛,也降溫了魏略心中萦繞的溫情。他心骨泠然,卻落落大方地舉起酒杯,含笑道:“傅郎,今日見你,好風采,你若不嫌,我先幹杯,您随意就好。”說完,魏略便自飲了三杯。傅幽人也多吃了兩杯。魏略緩緩站了起來,像是拖着千斤墜一樣緩慢又費力地挪到了門邊,忽然站住了腳步,扭過頭來,在這個瞬間,他眼中的愁雲慘霧消散,又是那個驕傲鎮定的模樣。這魏略向着傅幽人的方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似乎是意有所指,然後開門離去,留下柳祁與傅幽人獨處。
那柳祁沒注意到魏略這反常的舉動,因為他一直盯着傅幽人,像是在探究什麽、等候什麽,似毒蛇潛伏着般,教人不快。傅幽人仿佛明白了什麽,猜到了答案的傅幽人眼珠一轉,便笑笑說道:“我是斷了根的東西,你那些邪門歪道的酒對我沒用!”他說了這話,也是不怕尴尬,然而,柳祁是那種怕尴尬的人嘛?柳祁是那種下藥還分不清對象的人嘛?那柳祁笑着說:“你也糊塗了,你是非常人我怎麽好用尋常藥。”石藥死了,但他的研究成果還在,石藥的弟子入京歸順柳祁,鼓搗出很多新奇古怪的東西,包括如今這個藥。說起來,那黑醫學已經能夠易容改貌,那祁公更想問能不能有什麽“玉莖重生”的高級技術,這技術太高級,那弟子表示鼓搗不出來,但是嘛,按體位上下的說,祁公也不需要對方有玉莖。咱們可憐的小丁丁雖然沒了,但是前列腺還在嘛!所以說嘛,怎麽就能夠說太監不是男人呢?太監還是可以有男科病的,比如說前列腺炎之類的。
于是這研究小組就研發出來男人喝了想做受的春酒,杜絕鴛鴦硬上柳祁的意外再次發生。柳祁準備了陰陽瓶,可以通過按動機關來控制酒瓶內流出什麽酒。裏面一半是尋常的酒,一半是藥酒,柳祁讓人吩咐了魏略侍酒的時候下手。所以才有魏略那怪異的表情。傅幽人皺起眉來,實在不知道柳祁葫蘆裏賣什麽藥,這酒裏的藥漸漸消融在他的肚腸裏,窗外吹來的風帶進來花香,他聞在鼻尖覺得甜甜的。柳祁也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想一親芳澤。那傅幽人慢慢擡頭,吃了一驚,發現柳祁已是那麽靠近,方知道他聞到的不是花香,是柳祁這個風騷男人身上的熏香。那柳祁卻忽然覺得哪裏不對,發現自己也忽然怪異起來。原來那魏略在二人的杯中都倒了男人喝了想做受酒,看他們兩個受能玩出什麽花樣來。
那柳祁立馬想明白了,也是十分痛苦,他不想自己居然會落入這個境地,而傅幽人對于這個體驗反應也是更為複雜,他不敢想象沒了丁丁的自己居然還能有欲望,也是不覺悲喜交加。兩個關系尴尬的人十分尴尬地對坐着尴尬地思索着如何解決現在尴尬的狀況。在這尴尬至無以複加之時,卻有人敲門。柳祁應道:“誰?”卻聽見門外一陣掩不住的笑聲,原是魏略。
魏略手裏捧着一個玉瓶,臉容帶笑地進了來。傅幽人擡眼看見魏略,卻見魏略将手一揮,從玉瓶中取出一丸藥來,遞給了傅幽人,只道:“這個是解藥,外敷的。塞那兒才有效。”傅幽人一時怔住了:“那兒?”魏略撇嘴說:“屁眼!”傅幽人一時尴尬得無以複加,紅着老臉道一聲謝,接過了藥丸就麻溜地滾回自己的廂房了。柳祁看着魏略,卻笑道:“好略兒,我明知道你舍不得我。”仍是往日那柔情脈脈的模樣,這叫魏略看了既懷念又痛心。魏略便嗔怪地說道:“我的爺,您不是叫我不要舍不得您?我自當遵命!”說着,魏略拿着藥瓶就往窗外扔,還是柳祁反應快,一個完美的撲殺就把藥瓶接了下來,順勢跑進內間去上藥。這上藥的過程頗為難堪,所以柳祁自己打下了簾子在隔間內進行,魏略轉身走到門邊,一把鎖上了門,又慢悠悠地踱進了隔間,見柳祁已躺在床上,那是半死不活的樣子。魏略打起簾子,笑道:“你也是的,怎麽就這樣猴急?”柳祁方明白了,剛剛魏略必然是将真解藥藏在袖子裏,裝作從玉瓶裏取藥的樣子,其實是從袖裏取了真解藥給傅幽人,這瓶子裏的都不是解藥,而是更烈的催情藥。這也不難防備,偏偏是柳祁中了藥,一時慌了花了眼,沒看清楚魏略耍的把戲。剛才柳祁用了藥,雖然後庭怪異,但還能保持風度,現在卻是把烈性春藥塗進敏感點,竟是軟得春水一樣,沒有一點還手之力。魏略走到床邊,舉着燈細看柳祁的姿态,卻見柳祁平日風度翩翩,是白臉書生模樣,如今因藥力倒更顯得粉面含春,眼波如醉,魏略伏下身來,解下柳祁的衣衫,柳祁未曾想道,也是打了個寒顫,這寒顫傳到魏略的手心,使魏略覺得這是柳祁心弦的顫動,故魏略微微一笑,說道:“你別怕,我會好好疼你的。”這話仿佛是柳祁跟魏略說過的,不想如今易地而處,是何等的狼狽。
這月兒那樣的明,從窗內看着,也是覺得亮堂堂,燈一樣的亮。傅幽人托着下巴看着月色,心裏也是波瀾萬千。這一夜如此的不平靜,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把魏略帶回去,且結果如何,他都不開心。人帶不回去了,他便有負驕男所托,人帶回去了,他便有負自己的心。然而,他又想,魏略若是不錯,何不讓他和驕男成了就算了?到底哪個才是驕男喜歡的天略?他喜歡的難道不正正是個明快又驕傲的少年郎?難道還是他這樣不人不鬼的東西麽?且他又怎麽忍心、忍心把驕男最珍視的打碎在驕男的眼前?
也是情思才能讓傅幽人這樣像個詩人一般看着月光愁緒萬千。他忽然後悔當初不聽哥哥的話,趁着當書童的機會好好學詩詞文化,不然他現在估計也能作出篇文章歌賦來。可他作出來了,又有什麽用?給誰看去?自己作給自己看,算不算字面意義上的自作多情?
正是傅幽人惆悵之際,卻又有敲門聲慢慢響起。傅幽人推開門來,看見是金山,便說道:“這麽晚了?怎麽還不休息?”那金山探頭探腦地溜了進房間,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那傅幽人便将門關上,又問道:“到底怎麽了?”金山便說道:“聖宗交代了,如果他們不配合,就叫小人直接去拉人過來搶人,怎麽傅郎還不辦呢?”那傅幽人嘆了口氣,暗嘆:“這伏驕男那山賊頭子的脾氣還不改,鬧不過就要用搶的,天子腳下呢,也不知有沒有王法了!”只是聖宗這個思路很對金山這個大老粗的口味,簡直是一拍即合,金山恨不得馬上飛去搬人馬來硬的。傅幽人深明金山的脾性,便慢慢地跟他說道:“你聽我說,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