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假設這是滴血認親科學有效的世界 (1)
當年禦賜伏驕男的天家斬馬劍,已随真迦藍一同下葬。然而,劍裏藏着的秘密卻浮出了水面。皇太後坐在鏡前,默默地看着自己衰敗的顏色,眼神中卻漸漸閃現淚花,威嚴的面具終于在與鸾音獨處時露出了裂縫。鸾音與皇太後主仆一心,也是感慨萬分,只是強忍着淚水為皇太後梳頭。皇太後卻說:“你還記得麽?那個時候先帝把那小皇帝封了太子,我又得了那個怪病……”鸾音聞言,便道:“婢子記得,那個時候娘娘食不下噎,月信不期,又小腹微凸的,連太醫都認為您懷了孩子。”皇太後苦笑道:“可我卻沒那個福氣,只是因為心情燥郁得了假孕症。看着那蠢蛋得了太子之位,我心裏就不痛快,沒想到居然懷孕了。我那時以為自己有了孩子,我是歡喜,但又是萬分不安的。先帝為了寬慰我,告訴我說:‘太子之位既定,但朕以後一定會賜咱們兒子天家斬馬劍,使他威風八面,連君王也不得傷害他的性命’。”鸾音忽然一驚,說道:“難道當初先帝說的……”皇太後深深嘆了一口氣,說道:“我假孕症好了,再添孩子的願望也落空。這也罷了,我以為自己命中無子,卻不想先帝臨終前将天家斬馬劍賜給了驕男做護身符,我當時真是哀怨憤恨,至死難休啊……不想,先帝并沒有忘記對我的承諾。”這話說完,皇太後眼中閃耀的淚花終于滴落,濺散在妝臺之上。
早年,熊貴妃何等受寵,這讓柳家也蓬荜生輝,熊家更是勢大,隐隐有當年黃家的樣子。先帝發現情況不對,便放任皇太後将熊貴妃害死。先帝也認為熊貴妃母子對太子将來不利,便睜只眼閉只眼,讓熊貴妃到柳家去尋求庇護。熊妃與老侯爺自小一起長大,但卻不如先帝了解老侯爺。老侯爺謀殺熊妃母子來取悅太後,這其實在先帝的意料之內,卻不在熊妃的計劃之中。但經此一劫,老侯爺的勢力也大不如前了,只是能夠自保罷了。柳祁作為他的兒子,也是做小伏低、奮不顧身才爬到今日的位子。因為皇帝的幼稚和最近的戰争,柳家如今比當年還霸道。
今夜的變故,連柳祁也受到了震撼。老侯爺幫石藥、遠月安排逃跑的路線,乃是受當年熊妃所托,以為遠月是害死了仙姝才跑的,并不知道伏驕男身世的秘密。那老侯爺聽了柳祁的話,不覺陷入沉思良久,神情沉郁。柳祁是庶子,小時候不受寵,但他仍然覺得自己很熟悉父親的性格,他也知道父親和熊妃青梅竹馬的感情是真的。每每提及往事,老侯爺都很是傷心。但那又如何呢,若是為了自保,又有什麽是辦不到的?這一點柳祁倒是很理解他的父親。
過了半晌,老侯爺眼中霧氣消散,目光又變得銳利起來。他捋了一把胡子,說道:“這是你的好機會!”柳祁不解地說道:“父親是什麽意思?”老侯爺冷哼一聲,說道:“現在皇帝被伏家捏在手心,不受皇太後的控制,皇太後多有不滿,此刻冒出了一個真兒子,她焉有袖手之理?”柳祁卻道:“您的意思是……太後将另立新君?這、這可名不正言不順!”老侯爺答道:“她只須将公子驕男歸回皇室即可。”
本朝皇後和皇帝都是世襲的,所以皇後的權力非常強大,遇到些妒忌心強的皇後戕害後宮也是有的。許多妃子無法避孕,便要避禍,自貶為婢到徑山寺生孩子,生育完了将孩子留在徑山寺,這樣的話這個兒子就不是皇子,也沒有繼承權,一般可以平安長大。小皇帝也是因此在徑山寺長大,平安無事,像他這樣撿漏為帝的也不是沒有。徑山寺長大的皇子想要重新獲得皇子的位置,那是要認證的。首先,皇帝要膝下無子,其次,皇室要會議通過,最後,要當衆滴血認親成功,這皇子之位方可認證成功。
按照官方記錄,迦藍是徑山寺長大的孩子,有這個前提事情就好辦得多。然而,皇帝現在是有孩子的,那麽這認證儀式就不能啓動。按照老侯爺的推斷,花姬和她的兒子礙着太後的事兒了,應該要出問題了。花姬也是這麽想的。伏鴛鴦将迦藍之事告訴了她,她立即就不安起來。伏鴛鴦不知道她不安的原因,便勸慰道:“你別擔心了,回去聖後是罵了我幾句,但不會罰我的,她最疼的就是我了。”花姬看着伏鴛鴦不谙世事的天真的臉,不覺低頭嘆息起來。
這對于許多人來說,都帶來了禍害,然而對驕男來說,也未必就是好事。他臉上雖然鎮定如常,但心內仍忍不住波瀾疊起,房中燃着熟悉的香,卻無法讓他的內心安靜下來。坐在那兒眼看着兩根蠟燭都燃盡了,那要翻譯的經文還是只字未動。
天色漸漸明亮起來,傅幽人幾乎未眠,但仍然起來了,他要負責為迦藍送水。現在,他确信伏驕男能夠得到很好的保護,甚至只要驕男願意,榮華富貴沒有得不到的。但懸在傅幽人心間的那把刀卻未被解下。他仍然是個被貶的宦官,如今知道了這個秘密,一夜間還背上三條人命,也是禍事不斷。
傅幽人只暗道:“我當初作孽,受罪至今,現在還多殺了三個人,又不知道以後上天會怎麽懲罰我!”這麽想着,他又更為自嘆自傷。那三個僧人無端失蹤,寺內自然要找的,傅幽人只推說沒看到。那些人也不理他,便走了。傅幽人又想:“聽說他們不見了,那我這個禦泉司更沒人幹活了,他們也不問問我要不要增派人手?唉……”
于是,傅幽人只能自己灌一甕水,送到珈藍居去。那接應他的依然是那個伶牙俐齒的小沙彌。這小沙彌性子也算是倔強,連伏鴛鴦也被他頂撞多回。傅幽人倒好奇他在日度宮住這段日子是怎麽活下來的。那小沙彌以前也沖撞過傅幽人幾回,并不将傅幽人看在眼內,如今見面,卻忽然和氣了許多,又說:“傅郎不是禦泉司的主人麽?怎麽還得親自來幹這粗活?随便打發個人來也是一樣的,咱們宗主沒這講究。”傅幽人心想:“我倒是想打發個人來!也沒個人打發,原也有三個流氓的,現在都變死流氓了。不提也罷!”雖是這麽想,傅幽人還是笑道;“就當散散腿好了。”那小沙彌笑道:“那您也累了,要不進來吃口茶罷?”傅幽人還不曾見過這小沙彌的笑臉,如今一看,這小沙彌臉蛋圓圓的兩個酒窩,笑起來倒是很甜,和他平日那驕傲的模樣很不一樣。
原來這小沙彌雖然高傲,但一心只忠于他的聖宗。因他知道傅幽人舍身救了迦藍,便也把傅幽人當成了救命恩人,自然是千恩萬謝、尊敬不已。傅幽人連連擺手,卻聽見裏頭說:“可是傅郎來了?”這聲音,一聽便是驕男的,惹得傅幽人思緒萬千。那小沙彌仰頭就喊道:“可不是麽!”驕男心裏正是多個疑團未解,聽見傅幽人來了,便說:“快請進。”
傅幽人也推脫不了,只好硬着頭皮進了珈藍居。驕男知道傅幽人姓傅,但卻從沒把他和舊人聯想起來,他認識的傅家兄弟,一個儒雅和煦,一個明快嚣張,和傅幽人的畏縮陰暗迥然不同,只有姓氏一樣罷了。伏驕男見傅幽人進來,便站了起來,朝他就是一拜。伏驕男還未拜完,那小沙彌又跟着拜起來。那傅幽人忙扶住二人,苦笑道:“孽障怎麽生受得起?”伏驕男便說:“你救我性命,怎麽受不起?”傅幽人只道:“我不過是受鴛鴦少爺所托罷了。”伏驕男卻說:“那也是一樣的。只是我有許多不解,還請傅郎解惑。”那傅幽人十分不想為他解惑,卻仍笑道:“聖宗這麽說,我十分生受不起。”
驕男請傅幽人落座,又說道:“傅郎說是受鴛鴦所托,這鴛鴦少爺怎麽就想到找您來救我?”這一問就已經讓傅郎招架不住,不想驕男又繼續發問:“又聽說您是因為我的緣故才被逐出皇宮的,這倒不像是真話。”伏驕男這提問讓傅幽人立即臉露難色。那伏驕男便笑道:“當然,這若是您的私事,我原也不該探聽。倒是我的身世,您是如何得知的,這一點無論如何我都很想請教,還請傅郎成全。”傅幽人苦笑一下,又說道:“這個不難。原來我在禦泉司翻新的時候必須處理原本的奴人墓地,裏頭卻發現了一具不尋常的女屍,寺中人認出是當年醫女遠月。我也是六神無主,便去請教了祁公。才得知了這個故事。”傅幽人一頓甩鍋,将鍋甩到了柳祁身上。因為遠月是老侯爺送走的,柳祁又是個手眼通天的人,伏驕男也不得不相信柳祁是知情的。但他卻不明白柳祁為什麽會把這麽重大的秘密告訴傅幽人,故他笑道:“我總聽說祁公和傅郎是經歷過沙場的生死之交,關系匪淺,可見不假。”這話聽得傅幽人想嘔,但也不得不笑道:“我是沒根的奴才,他是貴族的公子,豈敢、豈敢?”
驕男卻說:“只是我看祁公未必願意這般救我,你這麽做,他是知道的嗎?為了我的微賤之軀而得罪貴人,豈非不值?”那傅幽人也是無話可說,只默然不語。驕男又說:“我倒是為難你了。”傅幽人笑道:“不敢。”那驕男又說:“只是還有一事……”伏驕男話未說完,卻忽然聽見外頭宣布太後駕到。
傅幽人暗想:“這太後還真是愛子心切,一大早就來看兒子呢。”那太後果然進來了,見傅幽人跪着,也不算吃驚,只說:“你也在?”那傅幽人答道:“奴原是來送水的,得聖宗憐恤賜茶,不勝感激。”太後便道:“好了,你起來吧。”傅幽人便站了起身。那伏驕男也站起來,對太後道:“不知太後駕到,有失遠迎。”
太後欣然一笑,說道:“你我不必見外,你只和他們一樣叫我‘娘娘’便是了。”驕男愣了愣,便答道:“是,太後娘娘。”太後也是一口老血悶在心裏,臉上仍是帶笑,緩緩坐下,又說:“驕男不必拘禮,你也坐着。”伏驕男便坐了下來。小沙彌沏茶上來,太後原本讨厭這個小沙彌,也裝出一副愛幼的樣子來,只笑道:“可憐價兒的,多麽清秀的一個童子!”又問他可有讀書識字、今年幾歲這些不熟的親戚才問的話。那小沙彌雖然嚣張,但在太後面前還是老實的,如坐針氈地回答這些問題,跟被班主任問話似的。驕男見他這樣也很可憐,心想太後的巫婆形象深入人心,實在不适宜在小孩面前裝友愛,便笑道:“這孩子怕生,怯着呢。”太後對這個孩子也沒啥好感,不過客套一下,邊笑着便放他走了。傅幽人還在一旁站着,覺得好沒意思,便要告退。
皇太後見他要走,也一笑,說道:“你去哪兒呢?我還有事沒問明白。”皇太後要問的,大概和驕男一樣,就是問他到底是怎麽挖出這個皇室大八卦的。那傅幽人不得不再次甩鍋給柳祁。皇太後聞言,臉色鐵青地說:“我早就知道是他!只是不想你也連着他一起瞞我!”傅幽人吓得膝蓋發軟,又跪地磕頭求饒。那伏驕男便求情道:“怎麽說,他也是懸崖勒馬,将功補過了。經此一事,相信他也不會再與柳祁同流合污的了。”那傅幽人忙說:“祁公手眼通天,奴也是不得已才暫時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奴其實一心向着太後以及聖宗的!忠心昭昭啊!”皇太後冷笑道:“也只有你會說話,若真如此,你又怎麽會三番四次對本宮陽奉陰違,由着伏鴛鴦那個狗賊擺弄皇上?”那傅幽人又說:“賤奴冤枉啊!奴自當忠心太後,若非奴不肯讓伏鴛鴦迷惑聖上,伏鴛鴦又為何慫恿皇上将奴趕出皇宮呢?”皇太後一搖手中的玉扇,笑道:“我又怎麽知道?他怎麽那時候半夜還去找你,今兒一早還跟內廷說想把你送回皇宮呢!”傅幽人心中一聲“卧槽”,仍說道:“那伏鴛鴦行事任性、言行無狀,不能用常理判斷,奴也不知道他為什麽這樣做。但奴真的是一片赤誠啊!”皇太後便道:“看你巧舌如簧,我也是厭了,但看在你幫助了驕男的份上,暫且饒你一條狗命。”驕男見傅幽人被吓得滿頭冷汗,也是不忍,只道:“我看傅幽人行事謹慎,卻肯為我出頭,必然是真心的。太後娘娘何必唬他呢?”太後原本滿臉厲色,當眼光轉到迦藍身上時,便瞬間和氣起來,又對幽人說:“行了,你滾吧。”傅幽人便滾了。
那傅幽人滾了,皇太後又對驕男柔聲說道:“你別以為他肯救你就是好的。他的心思可不簡單,你千萬別小瞧了他。”驕男便笑道:“這是從何說起?”那皇太後便道:“他當年跟柳祁出戰,也是個能手,不然伏忍惟怎麽會花心思對付他?他也是個沒氣性的,為了活命甘願自宮,還跪進皇宮為奴為仆,贏得皇帝的歡心。這也罷了,他還想欺騙本宮,他瞞得了皇帝,難道瞞得了本宮麽?本宮是不放心他的,但他也聰明,緊緊巴結住柳祁,做事也仔細,本宮也懶得拿他。只縱得他越發放肆,不是伏鴛鴦橫空出世,奪了他的君王眷寵,還不知道他怎麽翻天呢!我看他對你獻媚,也未必就是忠誠。否則,你與他萍水相逢,他為何能為你豁出性命?想必是知道了你的身世,覺得奇貨可居罷了。”
那伏驕男卻說:“既然太後覺得他不可信,為何還留他性命?”皇太後無奈一笑,說:“自然是因為沒有可用之人,才留下他。”伏驕男卻說:“用他做什麽?”皇太後便道:“你身邊總得有個人照看着。我看侍奉你的孩子毛毛躁躁的,大不可用,傅幽人雖然心眼多,但這也是他的好處。”伏驕男聽了皇太後的話,感覺裏頭大有文章,頓覺不安,只道:“我只願繼承迦藍的遺志,在青燈古佛旁寧靜終老。”皇太後聞言覺得大不可信,疑惑地說:“你可是說胡話了?我以往與你了解不深,但也知道你是個素有大志的好漢子,怎麽可能會甘于做這枯燥無聊的事業?”伏驕男卻淡然一笑,說道:“我已非伏驕男,而是伏迦藍了。”皇太後忍氣道:“我不喜歡這個‘伏’字,你也快快休提!”伏驕男只默然不語。皇太後見伏驕男似有不快,便有暗悔起來,故柔聲說道:“往日種種,都是我不對,你是不是怪我了?”伏驕男忙說:“當然不是。”皇太後又說:“以往你我有些陌生,因此不了解我的為人,我并非外間說的那樣殘酷無情之人,你慢慢就知道了。”伏驕男便點頭附和。他難以責怪皇太後,在這段公案中,皇太後何嘗不是飽嘗苦楚的受害者,他甚至無法責怪伏聖後。但是,他也不想攪合在這一團混亂的宮闱迷霧之中。他真的只想平平靜靜的度過餘生,把經書翻譯後,九泉之下能夠跟迦藍交代,奈何橋畔能與故人重逢。現在看來,恐怕是很難了。
傅幽人又被召到了珈藍居,那是太後的旨意:“珈藍居缺了個掌事的,本宮看你很妥帖,讓你來安心的服侍。”傅幽人得了旨意,一方面是松了口氣,太後肯撥他來侍奉她親兒子,這是對他委以重任的意思,自然就不會要殺他了,另一方面卻是緊張得冒汗,靠近驕男,那就是近鄉情更怯啊。
太後離去後沒多久,檐外便滴滴答答地落起小雨來。傅幽人像塊木頭一樣站在書房,手腳不知望哪兒擺。驕男便說:“我這邊沒什麽規矩,你和沙彌們混着就成了。”傅幽人如蒙大赦,便溜了出去,果然看見內外都無人侍候,幾個沙彌平日愛幹嘛就幹嘛,根本沒有侍奉這個概念。
傅幽人便倚在窗邊,一手支頤,看着窗外細細的雨絲,感受涼風撲面吹來,心下一片寂靜。他都記不得有多久沒有這樣安靜地坐着看窗外了。只是這樣的寧靜很快被打破,外面又有人敲起門來。傅幽人正想去開門,卻看見小沙彌不知從哪裏跑出來,已經撐着傘去開了。那門一開,便看見一個美麗的少年,正是那伏鴛鴦。伏鴛鴦匆匆忙忙地跑了進來,見傅幽人坐着,便“哎喲”了一聲。傅幽人慢慢站了起來,說道:“鴛鴦少爺金安。”伏鴛鴦一笑,說道:“認識這麽久,我還是頭一回見你坐着,所以有點吃驚!”傅幽人便慢悠悠地說:“咱們這些奴仆原都只會站着和跪着的。”伏鴛鴦還是頭回聽見傅幽人說話如此夾槍帶棍的,但也沒在意,只說:“迦藍呢?”
傅幽人便領了伏鴛鴦進書房,伏鴛鴦一見到迦藍,就說:“你倒還挺淡定的!”驕男放下手中的筆,擡頭看了看人,笑道:“我有什麽可不淡定的?”伏鴛鴦便道:“我要是你,肯定幾天幾夜睡不着覺。”那驕男便笑道:“便得虧你不是我了。”伏鴛鴦又說:“我依然是當你好友看的,只是不知道你是怎樣。”驕男見他神色匆匆,這樣急忙來了卻開口難得吐出這樣的好話來,心下了然,不覺又是微微一笑,說道:“這些虛的都可免了,你就直說要求我辦什麽罷!”伏鴛鴦聞言,不覺有些局促,又嘴硬地說:“不過說兩句好話,就成這樣。你怎麽就見得我有求于你了?”驕男也不理論,笑道:“若沒有要求,那就更好了。我也樂得自在。”伏鴛鴦更是大窘,扭頭看向傅幽人卻是一臉沉郁。傅幽人神色如此,原是他見驕男說話仍是那樣,只是和鴛鴦說笑,叫他想起以往驕男與天略說笑的模樣來。
伏鴛鴦也沒在意,只說:“你怎麽也不會當差了?沒看見我和你們主人有話要說!”傅幽人聞言,更覺心中泛酸,只垂頭答應了一聲便退下了。驕男見傅幽人出去并帶上了門,便道:“有什麽話,你可以說了?”伏鴛鴦便是一臉愁雲慘霧地說:“實話說,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呀!”說着,伏鴛鴦便拉了把椅子坐下來,郁郁說道:“那天回去之後,花姬就郁郁寡歡的,我問她她又不說!你知道我是急性子的,和她吵嚷了兩句,她只會哭,忽地叫我來求你,讓她母子進徑山寺修行,她願意做徑山寺的奴仆。我以為她說的是賭氣話,卻竟像是真的。這也奇怪了,她怎麽突然要這樣起來?且為何要問你,這事好歹是要問皇上的呀!”驕男聞言一嘆,說道:“她有她的想法。你依了她便是了。但她要問我,确實是錯了,須知我有什麽計較?只怕太後不依罷了!”伏鴛鴦卻笑道:“我雖然不明白,但你怎麽也不明白了?現在太後正把你比個金疙瘩還寶貝,你都能依的她怎麽就不依了?”驕男卻笑道:“我倒明白了,你不是來求我答應,是求我去求太後答應罷了!”伏鴛鴦笑了,大方點頭道:“可不是這個意思麽!”驕男愛與伏鴛鴦玩笑,那伏鴛鴦的明快和任性,有時能讓驕男看見隐約的天略,但卻又很不相同。天略雖然外表任性明快,但因為身世坎坷,比不得伏鴛鴦的縱情天真,那樣穿紅着綠、嬉笑怒罵的天略心裏有時多疑殘忍、有時脆弱敏感。
傅幽人仍然坐在窗邊看雨,享受難得的靜谧。他自當了傅幽人以來,就不曾有過片刻的閑暇和安逸,但他并不怨天,他只怪自己。傅天略當年執掌教坊,對被逼死的倡伎視若無睹,對被賣身的良家無動于衷,偷用私奴,誘良為娼,最後連殺人放火都幹了。想到這些,他就覺得真特麽是自作孽。之前他還會想:“那皇太後的報應什麽時候來呢?”現在倒不這麽想了。他只會說:“其實皇太後一直都挺煎熬的,現在和驕男相認了,只求他們兩個都好好的。”所以現在他只想:“那麽柳祁的報應什麽時候來?馬蛋老子覺得自己仿佛等不到那一天了!”
傅幽人原在沉思着,聽見響動便回過神來,看見伏鴛鴦已經從書房裏走出來了,又斜乜了傅幽人一眼。傅幽人便慢慢站起來,行禮說道:“恭送鴛鴦少爺。”伏鴛鴦便笑道:“我看你對我倒不如以往尊敬恭謹了。”傅幽人說道:“原來是迦藍聖宗吩咐,讓我在佛門不要太多規矩。不曾想冒犯了鴛鴦少爺,罪過、罪過!”伏鴛鴦一笑,大手一揮說:“沒事!我反倒喜歡你這樣子!繼續保持!”那傅幽人倒是沒想到,便噎住了。
那伏聖後與皇太後算是徹底撕破臉了,伏驕男差點因此送命,傅幽人對伏聖後實在很難不怨恨。他又想,現在真相大白,伏鴛鴦自然是站在伏聖後那邊的,伏驕男也只能在皇太後那邊。伏驕男在哪邊,傅幽人便在哪邊,所以傅幽人對伏鴛鴦表現出一些敵視的情緒,這也是跟太後表忠心用的。
伏驕男擡頭看着天空舒展的雲彩,心中卻無法自在。皇太後又何嘗不是?她的心潮翻湧,但掌中那杯茶水卻是波瀾不興,一如她的神色。當鸾音報說“傅幽人來了”的時候,皇太後卻微微擡了一下眉眼,說:“傳。”傅幽人應了傳召而來,身上還是鴉黑的衣服,臉上蒼白,一樣的樣子。皇太後放下手中的茶杯,說:“驕男最近怎麽樣?”傅幽人便答道:“啓禀太後,公子驕男都很好,有勞皇太後挂心。”皇太後冷哼一聲,說道:“那你知道,驕男跟你說了,他不願意認祖歸宗麽?”這話倒是伏驕男的言語,他為求自在沉靜,自然是不願意當皇子的。傅幽人只好說道:“奴身份微末,公子驕男并不會以大事相告。”皇太後苦笑一聲,說道:“你能夠先後贏取祁公和皇上的信任,怎麽在驕男這兒就施展不開你輾轉騰挪的本領了?”傅幽人暗道:“皇太後何等威風,先後鎮壓老侯爺和新皇帝,怎麽在迦藍面前就使不出那威逼利誘的殺手锏了?”然而給他腔子裏裝熊心豹子膽,他也是不敢當面說這話的,只好答道:“這世上,大概沒什麽人能夠在迦藍聖宗面前施展本領。”皇太後便道:“你這話何解?”傅幽人便道:“依奴看來——可能太後不信,但是這公子驕男現在真的是全身心地當了迦藍聖宗,再不是以前那個野性雄心的天之驕子了。”
皇太後聞言,也是輕輕嘆了一口氣,半晌說道:“我何嘗不信?”傅幽人也很感慨,只道:“當初他隐居避世,未必就只是為了避禍,之前他慷慨就死,也可見他是心如止水。他如今這個樣子,太後若非要将他卷入宮廷争鬥,他還不會成為炮灰?”皇太後未嘗沒考慮過這一點,現在伏驕男不慕名利就罷了,還不把自己的性命當一回事,怎麽能夠在鬥争中活下來呢?當時皇太後又想,當今皇帝這塊廢料,還不是被她扶成了新君了?又有什麽不可能的?故她就是一意孤行。傅幽人理解皇太後的偏執,只好大膽把可能讓他死的話來:“今上性情和順,與聖宗相類,但今上當年是名副其實的太子,熊妃之子夭亡後,今上更是唯一的正統,今上登基,乃是名正言順,一切的步驟也都是順水推舟,毫不費力的。若非如此,恐怕誰都沒有辦法!”皇太後聞言,目光也頓時變得銳利起來。傅幽人說了這話,都不敢看太後的臉色,雙腿都在發抖。他一向謹慎規矩,還是頭一次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這也是為了驕男,他不得不冒死進言,希望皇太後打消原本的想法,不要将驕男扯進這吞噬一切的漩渦中去。
這沉默使人害怕,皇太後須一語未發,那傅幽人自己就跪倒在地,大呼該死。這皇太後方嗮笑:“沒什麽,你能說出這話,本宮反而放心,你是真心為他的。”傅幽人聞言,心頭上的大石才放下,磕頭說道:“奴願為太後及公子肝腦塗地,萬死不辭。”皇太後冷冷一笑,說:“但是你一個閹奴又懂得什麽?如今伏鴛鴦何等得意,伏依依又何等狠毒,你還看不到麽?你以為驕男安靜地縮在他的齋房裏就可以逃過一劫了?”傅幽人一時竟也無話可說。那皇太後想到傅幽人對伏驕男的忠誠,便又多生了兩分耐心,只沉聲說道:“傅幽人,你是難得既經過沙場又經過宮闱的人,難道竟不知道兩處別無二致,都是你死我亡的地方。如今的驕男必然是束手就死的,難道你要本宮也眼睜睜看着他任人魚肉麽?”傅幽人跪在階下,一時紅了眼眶,他原是要來說服太後的,沒想到反而被太後說服了。伏鴛鴦現在看來不會傷害驕男,但以後也難說,畢竟伏聖後與太後已是勢成水火。伏聖後要誅殺驕男的念頭恐怕也未必打消了。再有一個敵我難分的柳祁,現在驕男的處境非常危險,全靠太後罩着。但太後現在也未能掌控全局,若稍有不慎,便也是粉身碎骨。太後一旦百年,驕男也是離死不遠了!
回徑山寺珈藍居後,傅幽人雖然和之前一樣像經常坐着發呆,卻沒有了随意悠閑的情感,只是暗暗擔憂着。更為他添愁的卻是另外一件事,想不到如今倒是風波不斷、枝節橫生。傅幽人為了救人,只好又去了日度宮,求太後懿旨救人。太後卻說:“你讓本宮為了一個賤奴下旨恩赦麽?”傅幽人便道:“求太後憐恤開恩。”太後卻道:“這到底怎麽回事?”傅幽人卻道:“奴一時也難以說清。這人被帶回京師的話,于太後大局有利。再者,這人是祁公要殺的,難道太後就不救麽?”這話大沒頭腦,但是太後聽見祁公想殺這個人,就真的有點想救了。
那人原來是在市井犯了殺人罪,鬧了出來發現是個逃犯。是以前犯了事,祁公罩住了他,讓他別回京城。這人原來也隐居了多年,如今卻為了私人恩怨偷偷回了京城,這也罷了,還殺了人,鬧到官府那兒去。官府恰好有人認得他是逃犯,事情就麻煩了,祁公必然要琢磨着殺人滅口的。傅幽人得知了這個消息,便趕忙找太後求情。
得了太後懿旨,傅幽人率先去大理司救人,一路風塵仆仆地奔走,還在入夜前趕回了珈藍居。他進了書房,便看見一個美人斜躺着看書,便是伏驕男。伏驕男看見他的臉,便道:“從太後那兒回來了?”傅幽人點頭答應了,又說:“太後非常牽挂聖宗。”伏驕男卻嘆說:“可惜我已是了無牽挂之人了。”傅幽人聞言也頗為感傷,只回應道:“難道世上再無一事值得聖宗勞心了?”
“那自然是有的。”伏驕男微微一笑,擡起手指往桌上,“迦藍的卷宗,我尚未寫完。”傅幽人便嘆道:“聖宗果然是重諾之人。”伏驕男便道:“迦藍對我是再造之恩。”傅幽人卻說:“既然聖宗是無牽無挂的人,為什麽當初身居後宮還要打聽安氏之死呢?”伏驕男聞言微微一愣,半晌答道:“安氏是我故人之母,又曾與我同住相處,感情甚篤,她死于非命,我自然不能不聞不問。”那傅幽人便道:“安氏是你故人之母,那麽安氏的兩個兒子哪一個是您的故人?”伏驕男便說道:“他倆都是。只是傅家的長公子已隐逸江南山水之中,傅家的二公子卻……”這話伏驕男也說不下去,胸中翳悶頓化為一聲嘆息,只繼續說道:“反正我是無牽挂了。”傅幽人便說:“那傅二的死,倒是衆說紛纭。當初狄家說要細查,被祁公壓了下去。”伏驕男便道:“這事我知道,狄家說要細查,是要說傅二殺人放火,将他定罪,祁公卻說人都燒沒了,還能夠查什麽,狄家沒緣由為了這事和祁公大鬧,便作罷了。”傅幽人便一笑,說道:“您當時已是迦藍之身,卻仍對這世上之事頗為了解啊!”這一笑,在伏驕男看來似是嘲諷他裝作世外人,卻把塵俗的事打聽得這麽細致,卻不知傅幽人那笑不是這個意思。傅幽人這笑既是歡喜,高興伏驕男真心在乎他,然而轉瞬卻成了苦笑。伏驕男不明所以,只道:“你也不必拐彎抹角,有話直說罷!”傅幽人方緩緩地說:“大抵迦藍的身份還是有限的,打聽得不甚仔細。這事原來還有個內情的。”伏驕男立馬提起精神來,問道:“是什麽內情?”
傅幽人便說:“這個說起來,旁人大概也不知道,可巧我那天休沐,過了大理司,又有人在吃茶……”伏驕男也無甚耐心,只說:“誰聽你啰嗦這個!”伏驕男原是歪在塌上,如今聽見,不自覺地直起身來,豎起了耳朵,傅幽人看他這個神态,又是一身素白、面容姣好,像是看見胡蘿蔔的兔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