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離開北境之前,道士專程回了孤山。
這是他第一次腳踏實地的走山路,踩着積雪,淌過暗冰,循着山石嶙峋之間的陡峭小路,像尋常人一樣一步一步的從山腳往上爬。
雲霧同他擦肩而過,撫給他滿面濕涼水汽,穿梭不休的山風吹亂了他披散的白發,還将山巅的落雪帶到他凍紅的鼻尖上。
“看路,道長——看路,這處特別陡,你抓着我走,別松開。”
許是發覺道士放慢了腳步,負責在前面領路的小王爺立刻緊張兮兮攥緊了道士的手。
——明明是這樣陡峭難走的路,小王爺卻已經爛熟于心了。
道士薄唇輕抿,心裏像是忽然被針紮了一下,他第一次真正意識到小王爺在過去的那些年裏到底付出了多少,而他只是安安靜靜的待在山上,最多在心裏揣着一點小小的期待。
“道長?清霄?”
為了方便爬山,小王爺換了貼身的短打,頭發也規規矩矩的束成了發髻,他回過身來,眉目澄明的看向停下腳步的道士,黑黝黝的眼裏是天底下獨一無二的光亮。
小王爺的目光永遠都是這樣的,小王爺的目光永遠都是這麽幹淨、熱烈、單純。
道士忽然想起了他們初見的那個夜晚,馬車的車輪聲蓋過了風雪交加的呼嘯,塗着金漆的紅木盒散發着香甜無比的氣味。
他沒見過這種精美的盒子,不會打開扣搭,更等不及細心研究,于是盒蓋被他用內力碾成了一小撮粉塵,細微的響動讓小王爺從夢中驚醒,他兩腮鼓鼓的叼着酥餅跟半大的小王爺對上目光,他以為小王爺會像之前那些馬賊客商一樣把他當成妖怪,為此他還特意凝了一下內力堵住耳邊的穴道,以免被驚慌失措的叫罵聲震疼耳朵。
但小王爺沒有,小王爺沒有喊,沒有叫,甚至沒有怪他偷吃了東西。
在短暫的驚愕後,半大的少年人掀開了蓋在身上的毯子,一邊将食指湊到唇邊示意他不必說話,一邊輕手輕腳的湊到他面前,替他蹭去了嘴角的殘渣。
“怎麽了?是累了還是——”
柔軟華美的狐裘從道士肩上滑落,無聲無息的墜去雪地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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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潮濕的山風帶走了小王爺的驚呼,他在蜿蜒險峻的山路上被道士扯進懷裏以吻封緘,碎石從他們腳下滾落懸崖,帶出一聲模糊的輕響。
這是一個遲到很久的親吻,或許在當年那個月色皎白的夜晚,它就應當降臨到小王爺身上。
後半段山路,道士是被面紅耳赤的小王爺背上去的。
山頂還是老樣子,簡陋素淨的屋舍門口堆了不少積雪,一度蓋住了道士為了養花而掘來的黑土。
道士是來同孤山道別的,他功力折損,體質虛弱,如今已經很難承受山上的寒氣,明日他就要跟着小王爺回京城安心休養,少說也得待個三四年。
屋裏其實沒有什麽緊要的東西,只有些尋常舊物,可小王爺怕道士想家,一定要把能打包的東西都帶走,他翻箱倒櫃的折騰,連着床褥枕頭一并打成鋪蓋卷,最後還在床底的破箱子裏翻出了小道士當年穿過的小道袍。
粉雕玉琢的小道士幾乎是立刻就在他腦海裏成型了,并且還是會仰着腦袋眨着眼睛喊王爺哥哥的那一種。
腦補能力優秀到過分的小王爺雙手顫抖着把陳舊的道袍抓在胸前,激動到熱淚盈眶滿地打滾,腦袋磕到床腳的瞬間,他也顧不上疼,只把臉埋進小小的道袍裏狠狠吸了一大口。
小王爺這邊興奮到快被捕快叔叔抓走,道士那邊倒是平靜得很。
小王爺收拾房間的功夫,他獨自去了後山,想着在走前給師父墳前清理幹淨,以免山石塌陷,再把本就寒酸的墳茔沖垮。
于道士而言,師父這個存在總歸是帶着幾分特殊意義的,老頭是将他從人世間剝離的始作俑者,也是傳他絕世武功的高人。這種複雜又奇異的感情實在是太難以應對,他踩過厚實的積雪稀裏糊塗的思考了一路,最後也只能粗略的認定他師父大概是個好人,畢竟師父每次從山下帶吃的回來都會先把肉多的那一份給他。
孤山上的師門情誼應該是天底下獨樹一幟的,同道士相仿,顧清毓對師徒情分的理解是一壇濁酒。
道士到後山時,墳前已經有人在了,本該在軍中休養的顧清毓勉強恢複了精神,他背着雙锏帶着行囊,見道士來了一點也不吃驚,只就着席地而坐的姿勢給道士挽起了被雪濕透的褲腳,彌補了一下數年前的遺憾。
“正好,還剩一小半,你陪老爺子喝了。”
顧清毓剃了胡子修了頭發,難得用正八經的樣子見人,他抄起地上的酒壇遞給道士,深邃英俊的五官絕對對得起他的名字。
“別往地下坐!多大人了還沒點數,山上那麽涼,再給你凍病了。”
好像是要一次性補償玩兄長應盡的義務,顧清毓今日格外細心,他一把薅住想坐去地上的道士,順手揍了一下道士的屁股,俨然就是個操心的老母雞
“把酒喝完早點下山,等到京城了就好好守着你家飯票過日子,多安心養養,別急着重新練功。聽見沒有啊?——師兄跟你說話呢!”
“……聽見了。”
道士眼簾微動,甚是罕見的做了一回溫馴聽話的小師弟。
他先是颔首應下,又用雙手捧住酒壇,無比笨拙的飲盡了裏頭的酒水,顧清毓知道他不會喝酒,其實只給他留了淺淺的一口。
濁酒辛辣,入喉就化成驅寒的暖流直抵腹髒,道士眯起眼睛,小口小口的哈着氣,被辣疼的舌尖吐在外頭,看上去紅豔豔的。
開天辟地頭一遭,顧清毓終于體會到了當師兄樂趣,他挑起眉梢,捏住道士白白淨淨的臉蛋使勁一撮,只恨自己被剃了胡子,不能湊上去紮紅自家師弟的小嫩臉。
“自己照顧好自己,等開春了,師兄就去京城看你。”
“等……”
道士應當是還想說什麽,可能是挽留的話,可能是想好好道別,又可能是要問他為什麽自己走,但一對師兄弟不需要兩個都是老母雞,顧清毓咧着嘴角擺了擺手,潇潇灑灑的背起行囊,大步流星的下了山。
“小清霄,別學他們那麽絮叨,我野慣了,用不着你們操心。”
夕陽斜下,小王爺手裏拎着大包小卷的行李包,背上背着道士,步伐穩健的回了軍營。
隔日一早,他們動身回京城,難得告假的副将同他們在州府驿站分道揚镳,道士托着腮幫子思考了許久,最終還是放棄了寫信告知顧清毓的打算,畢竟昨天顧清毓剛嫌棄他絮叨,他也就不好再管。
江山安定,風調雨順,回京的路途自然是順順當當的,小王爺堅決貫徹走一路吃一路的宗旨,誓要将道士虧掉的身體統統補回來,只可惜道士重傷初愈,再吃也長不了多少肉。
待至京城,小王爺扶着道士下車,早早等候在宮門口的穆琮趴在柳青身上笑岔了氣,依舊輕輕瘦瘦的道士歪着腦袋稍稍了思考一下,在發覺自己沒法再把人家宮門劈碎之後,他便拽着臉圓了一圈的小王爺湊上去小聲嘀嘀咕咕。
“阿行,他笑你,但我拆不了這個門了。”
“沒事,咱去拆他寝宮的,讓他和柳青野合。”
“野合是什麽?”
“咳——野合就是上次行宮溫泉……”
有關給純良道長答疑解惑的這種事情,小王爺向來是知無不言的,他紅着耳尖壓低聲音,在大庭廣衆之下跟道士追憶往昔,道士眨了眨眼睛恍然大悟,亮晶晶的眼睛裏滿是躍躍欲試的沖動。
“那咱們也去!”
“……”
小王爺耳尖微紅,一不留神又被放飛自我的道長碾了一臉車轱辘印,他梗着頸子憋紅了臉,略有局促的打橫抱起道士往宮城裏走,仙人一樣的白發從他指間傾瀉而下,搔得他心尖陣陣發癢。
“阿行?”
“……不急,先拆他的門。”
“啧,柳卿啊——朕也有個想法,要不我們也——”
“不,你不想。回去看折子了,左相說了,你再罷工,他就罷官,然後帶着小隋侍衛回家種地。”
全程被無視的皇帝陛下用食指指尖戳了戳統領的腰眼,已經熟練掌握以下犯上各種技能的柳愛卿面無表情的扣住了頂頭上司細細瘦瘦的腕子,絲毫不為所動。
——所以說,有關倒黴弟弟一見鐘情談戀愛間接導致所有人都在一見鐘情談戀愛這件事情,唯一一個從竹馬年代就開始談戀愛卻依舊談得很難的穆琮今天也很想把小王爺的尿床穿裙子上樹卡蛋蛋的光輝歷史記錄手冊加急印上三萬份昭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