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洗心河
幾個人慢慢朝着火堆的方向走。
帳篷已經搭起來了, 有人在附近巡邏,有人在整理自己的兵器, 一切都顯得井井有條。
“他們, ”明夏小聲對南江說:“好像很有經驗的樣子。”
他們會在最短時間裏找到适合紮營的地點,驅趕野獸、取水、設置防護措施……每一件小事都給人一種極其熟稔的感覺, 好像同樣的事他們已經做過幾百次幾千次, 甚至于閉着眼睛也能辦好。
南江似乎笑了一下, “當然有經驗,你知道他們都做了多久?”
“多久?”
明夏心想, 能有多久?這些人看上去也不過二十來歲, 按照大學畢業的年齡來算,也不過做了三五年的樣子。還能有多久呢?
南江摸出煙盒給自己點了一支煙, 在彌散開來的煙氣裏微微眯起眼,“從我醒來, 就一直做這份工作,到現在,已經整整十年了。”
明夏詫異了,不明白他說的“醒來”是個什麽意思?難道他曾經受過什麽傷, 植物人了?
南江看到他滿臉費解的神色, 眼中浮起笑容, “之前唐勳跟你說蠱雕, 說千百年前,鎮妖司派出緝妖師去抓捕蠱雕……其實,我們就是緝妖師。”
明夏的嘴巴張開, “……啊?”
南江就又笑了,“這麽吃驚?”
“也不是。”明夏搖搖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自己的腮幫子,“其實我也懷疑過你們的編制。不過我以為鎮妖司這個機構是取消了,緝妖師也取消了,然後所有的這一攤有關妖怪的活兒都交給國家機構來管理。我沒想到其實你們只是換了個名字。”
南江笑了。不是那種開朗的笑容,而是溫水一般在他的臉上緩緩漾開的一抹柔和的神情,“你這個年齡,本來就不該知道這些事。上學、打球、打游戲、找工作、談戀愛……這才是你們這個年齡應該關注的事。”
明夏有些不滿他的措辭,好像他比自己老成很多似的。其實也沒大多少啊。
南江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笑着說:“傻小子,你聽不出我是在羨慕你嗎?”
他轉頭看着明夏,這個英氣勃勃的青年身上仿佛蒙着一層光彩——那是對于善惡、正義、公道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所抱有的最熱血激蕩的憧憬。
那是生活尚未來得及打磨掉、然而注定會被打磨掉的東西。因為誰也不知道它會在一個人青春的雙眼中停留多久,因而顯得格外珍貴。
遲早有一天,它們會被另外的東西所取代:對這世道更深沉的了解、以及對善惡是非更隐忍也更加無奈的包容。
那是一個人成熟的過程。
而成熟這種事,并不意味着他注定會變得更強大。更多時候,它會讓一個人變得更怯懦圓滑,更會審時度勢。
換言之,更加适應這個險惡的世道。
于是,激蕩在年輕歲月裏的對于未來的無所畏懼,在南江眼裏,就帶着一種不确定的色彩。他的視線被吸引,迫切的想要知道在未來的某一天,這個雙眼明亮的青年到底是會被生活打壓得消沉下去?還是會用更加堅定的姿态将一切令他動搖的東西踩在腳下,然後昂首挺胸,繼續前進。
或者青春歲月,正因為充滿了這種不确定,才尤其顯得璀璨奪目。
南江再一次浮起這樣的想法:眼前的這個青年,就是他曾經渴望、卻又求之而不得的青春歲月最完美的樣子。
有點兒浮躁,遇事會沖動,正直善良,充滿責任感。
“有什麽好羨慕?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明夏小聲嘟囔,又忍不住問他,“你剛才說醒過來,那是什麽意思?你受過傷嗎?”
“不,”南江又笑了,“不是那個意思。”
明夏忍不住看他,南江好像比以前愛笑。這是錯覺嗎?
南江似乎是想解釋的,但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這事說起來太麻煩,時間不對,場合也不對。以後有機會我再慢慢講給你聽吧。”
明夏覺得他說話的時候,臉上是一種頗為隐忍的表情,就好像他的工作、職責、甚至于身份帶給他的并不全然是正面的感受。
明夏覺得自己似乎戳到南江的痛腳了。
“我不問。”明夏連忙表态,“不想說不要緊的,我其實沒那麽好奇。真的。”
南江看着他,眼神溫和明亮,“吃完東西早點兒休息,明早跟唐勳他們一起晨練。”
明夏,“……”
話題是怎麽拐到這麽一個方向上來的?
明夏目送南江神情愉悅的離開,忍不住低頭問青丘,“他其實說錯了吧?或者忽然認錯人了,把我當成唐勳了?我就是個技術顧問,後勤也需要晨練?”
青丘也懵圈,它加入“第六組”時間不長,局裏的編制跟他的認知還差着好幾百年的距離,它壓根也沒捋清楚過。它到現在還沒搞清楚“後勤”到底是幹啥的呢。
“工作需要吧?”青丘的聲氣不是很肯定,“他們可是‘第六組’啊,是抓妖怪的單位,當然要講究鍛煉身體。我就見過胡老跟着跑步——胡老是後勤吧?”
明夏一聽它甩出胡老做例子,老實的不吭聲了。胡老一把年紀了,如果他都跟着晨練,那他還有什麽理由偷懶?
轉天一大早,明夏跟着唐勳他們分組晨跑,然後簡單吃了點兒東西,繼續向着北方前進。
明夏到了這個時候,也猜到南江他們其實是有什麽任務在身的。試驗新式武器,采集實驗數據的說法,聽上去更像是給這個任務打掩護。
明夏本來也不是“第六組”的成員,也就不覺得人家有必要什麽事都告訴他。他這個情況,更像是依附于“第六組”的行動來趁機搞研究——如果不是考慮到弓弩确實在對付妖怪方面有效果,人家可能根本就不愛帶着他這個累贅吧。
出發之前,明夏在自己的記錄本上把昨晚遇見妖鳥的經過詳細記了下來:與目标物之間的距離、風向、風速、妖鳥中箭後的狀态等等信息。
至于妖鳥中箭後形态發生變化種種怪事,明夏另起一頁做記錄。只在頁碼上做了特別标注。這樣做的好處是,一旦這份記錄需要拿給不知道妖怪內情的人看,只需要把第二頁撕下來另外收起就好了。
寫完記錄,明夏又拍照留了一份底,然後趕緊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準備出發。
深秋的山林,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安谧寂靜。高大的樹木宛如群山的守衛,在陽光下舒展着枝幹,沉默地注視着樹下經過的生靈。
這一帶的樹林不像“九畝梅田”那樣長滿雜草灌木,令人寸步難行。相反,它有一種北方寒帶林地特有的闊朗,樹木都非常高大,林地間的空地沒有太多灌木,到處都生長着一種幾乎緊貼地皮的矮草。
矮草被層層落葉嚴嚴實實地擋在下面,偶爾露出地面的部分泛着深沉的蒼綠色,宛如這深秋時節五彩斑斓的落葉最相宜的底色。
這一路走來十分平靜,沒有遇見什麽奇奇怪怪的動物,但卻聽到遠遠近近的鳥鳴,有的清脆婉轉,有的暗啞低沉。這些叫不出名字的小鳥好像在互相傳遞什麽信息似的,叽叽喳喳叫個沒完。不過,當他們快要走出樹林的時候,這些叫聲就統統都不見了。
樹林的盡頭是一片向下延伸的平緩的坡地,長滿了林中那種蒼綠的矮草。
明夏的視線順着矮草鋪展的方向望過去,只覺得眼前突然一亮,像是憑空展開了一幅極清雅的山水畫卷。
草坡的盡頭是一條浩浩蕩蕩的大河,河面寬闊,兩岸綠柳依依,微風起處,細碎的花瓣紛紛揚揚飄落在河面上。
明夏簡直看呆了,誰能想到穿過了深秋的樹林,竟然會看到春天才會有的景色?
或者,這并不是真正的春景,只是某種妖怪們的障眼法?
明夏伸手戳戳圍巾兜裏的青丘,喃喃說道:“娘子,出來看上帝。”
正在補覺的青丘一個激靈,從圍巾兜裏竄了出來,剛想問問明夏是中了什麽邪,竟然管它叫娘子,一擡頭看見不遠處的大河,嗷的一聲嚎了起來,“這不是……不是那個洗心河嗎?!我去他娘的,怎麽走到這裏來了?!哪個傻缺帶的路啊?!”
明夏,“……”
“傻缺”這個詞兒和那句罵人的話都是跟明夏學的。明夏這會兒真是後悔的不得了,有一種教壞了小孩子的愧疚感。
青丘心急火燎的從圍巾兜裏竄出來,抓着明夏的外衣口袋竄上了肩膀,扯着嗓子喊南江,“咋回事啊,隊長,咋往這裏走?”
唐勳站在明夏身後,擡手在它身上拍了一巴掌,“你給我小聲點兒!”
旁邊的李悠然也連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別嚎,悄悄的!”
于是一行人都閉了嘴。
明夏也從最初的目眩神迷裏回了魂,試着用意念跟青丘提問,“啥意思?這條河有問題?”
青丘仍然木呆呆的望着大河的方向,對于明夏的意念,它好像完全沒有接收到。
明夏回憶了一下,發現兩次他與青丘在腦海裏溝通,都是由青丘主動發起的。換言之,明夏一個普通人類,完全沒有能力開啓這種一對一顱內通話模式。
明夏用腦袋頂了頂青丘,在它看過來的時候,用眼神示意它跟自己悄悄說話。青丘果然心領神會,下一秒對話框就搭起來了,“別怕,就是河裏的讨厭東西難纏一些。嗯,也不是特別難對付。”
明夏完全沒看出河裏有什麽。
青丘示意他往靠近河岸的地方看,“看顏色比較深的地方。”
明夏起初什麽也沒看見。河水打着旋兒從他們面前奔湧而過,水流頗急,因此河水并不是清澈的顏色,反而微微泛着泥土的渾濁。水裏就算有什麽東西,也并不能看的很清楚。
但随着青丘的示意,明夏卻真的注意到有一些深色的東西正不易覺察的朝着河邊靠攏。像是某種大魚,成群結隊的靠了過來,在靠近水邊的地方不安地游來游去。
很突然的,從河裏探出兩道水箭,筆直的朝着他們站立的方向激射而來。
明夏完全沒反應過來,他還沉浸在“這河裏有奇怪的大魚,青丘說不好對付”的提示當中,試圖看出河裏怪魚的真面目。完全沒想到這麽遠的距離,竟然也會受到沖擊。
南江抓住明夏的胳膊,一把将他拽了過來。
明夏腳下一個踉跄。
青丘嘎的叫喚一聲,撲騰着翅膀迅速拔高,堪堪避過了這一下襲擊。明夏則一頭撞進了南江的懷裏。擡頭的瞬間,他看到一段仿佛是透明觸手似的東西從南江的背後掃了過去,啪的一下彈在了附近的樹幹上。
水花四濺。
這條觸手竟然好像是河水做成的,一擊即碎,空氣中立刻彌漫開一股淡淡的土腥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