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part.9
光影将空曠室內分割成黑白兩半,面覆遮目的男人臨窗而立,偶有片葉吹落肩頭,他卻分毫不知,只靜立在那純白的光圈之中,循聲看來。
為什麽這個雙手沾滿鮮血的惡鬼,看上去比他這個受害者還更無辜?
言嵩想,或許是因為吳謝只是惡鬼,惡鬼只想要那雙丢掉的眼睛,而他——已經變成貪得無厭的浴血阿修羅,想要權勢,想要力量,甚至還渴求着某種隐秘而不可得的,令人溺斃的溫柔。
沉默在空氣中浮動,言嵩知道自己問了個不好回答的問題。
他知道吳謝肯定想出去,不論是為了逃離這個桎梏之地,還是單純地出去放風,這人心底的答案不會有所變化,但吳謝是個聰明人——聰明人從來不會回答這種“想”或“不想”的問題,他們只會用沉默表達自己的态度,模棱兩可,讓人揣摩。
“我想跟你出去。”最後,言嵩決定自問自答,“我想你像以前那樣抱着我,跟我一起躺在花亭裏。”
那人依舊靜立,好像完全沒聽到他在說什麽,又或者并不屑于回答,吝啬于吐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阿謝。”言嵩說,“初七快到了。”
站在光圈下的人仿佛察覺到某種寒意,終于有所反應地微微一顫,繼而擡起頭來,帶着滿身束縛與金戈碎響,慢慢步入陰影之中,走到他面前,才終于停下腳步。
言嵩聽到他問:
“你想怎樣?”
這語氣中不含任何陰狠,憤怒,怨怼的情緒,仿佛在問“今天天氣好嗎”般平淡。
但言嵩卻能聽出對方平靜下掩藏的緊張。
“我想跟你一起過。”伸手将他腰肢圈住,言嵩在男人脖頸間搜尋熟悉的藥味,“我們一起過吧,阿謝。”
被變态邀請的吳謝內心深處是拒絕的,但他看着幾何男主埋在他肩膀上的脖頸,呼吸猛地一窒——他忽然想到該怎麽給柏擇留線索了!
本以為會遭到冷笑/嘲諷/怒斥/掙紮的言嵩并未等來男人過激的反應,他于是将其視為默認,愉悅的笑聲從低到高,逐漸轉化成神經質的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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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答應了,對吧……那就別想反悔,到初七的時候,我可不會放過你……我一定會讓你度過一個…無法忘記的,不眠之夜。”
他似乎想在男人的脖頸上找到可以下口的位置,但又稍稍克制,在沉默間化咬為舔,引起對方下意識的瑟縮,随後用臉頰細細摩擦溫熱的肌膚。
“啊…阿謝,你好暖和啊……”青年笑了起來,“不知道初七的時候……你會不會也像現在這樣暖和……”
雞皮疙瘩抖落一地的吳謝泰然自若地站在原地任由對方又舔又蹭,內心充滿腹诽。
最開始他還提防着男主,他知道這個世界上一切皆有可能,很多事情不僅沒有極限,更沒有底線——尤其是人性之惡,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
後來他發現,言嵩只是把他當成一個可以親親抱抱偶爾骨折一下的玩具,親昵的行為可以持續一兩個時辰但最終相安無事,他也就從最初的膽戰心驚,慢慢演變成現在的淡定自若。
在淡定自若之餘,他摸到鎖鏈邊緣鋒利而微小的金屬片。
——看來。
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男人遮目後的眼微微斂起。
——這個初七,我們都無法放過彼此了。
确信言嵩已經把縱天罡修煉到第三層的那個晚上,吳謝免費體驗了一把什麽叫爆體而亡。
他躺在逼仄的棺木裏,四肢束滿鐵鏈,他感到窒息,感到壓抑,感到渾身上下無法遏制的沖動,以及自己快克制到臨界點的暴戾情緒,最初他只是強忍着煩躁拍打棺木兩側,躺在他身旁的言嵩并無動作,任由他四處拍打。
直到他忽然狂躁地幾腳踹開并未蓋緊的棺材板,并且開始瘋狂抓撓木面想要掙脫鎖鏈爬出去,言嵩才試圖控制住他亂抓的手,卻在不留神間,被他在後脖狠狠撓出三道血痕,言嵩立時如猛虎出籠,重重壓制住他的動作,将這人虛弱的手臂死死禁锢在臉頰兩側,防止他抓傷手指。
這時候的吳謝看上去理智尚存,但言嵩看得出來,對方雖然在竭力克制,但收效甚微。
“給我刀…給我刀……”男人向來平靜的聲音此刻卻在發顫,“給我刀,給我放血…快……”
與他表現截然不同的言嵩略帶悲憫地看着他,卻只在上牢牢壓制,對他的請求無動于衷。
裂心蠱發作得很快,體內暴漲的血液讓男人蒼白臉色在疼痛中顯出不正常的紅暈,淡白的唇也在頃刻間被胭脂覆上,乍然變得紅潤起來,整個人看上去不像在犯病,倒像是恢複血氣的健康人。
“給我刀,給我放血,你聽到沒有…你放開我!”吳謝的掙紮逐漸強烈,最終嘶吼起來,“滾開!你滾下去!你——讓開!”
不曾預料的巨力竟然真的把言嵩推到一旁,男人艱難爬出棺材,很快腳下一軟,帶着滿身鎖鏈跪了下去,但他只喘了幾口氣就扶着東西站起來,摸索着尋找一切能夠傷害自己的道具——他要放血,他必須要放血,而且要快,要狠。
言嵩壓制着體內翻滾的血氣,看着那個曾經高高在上的人狼狽不堪地尋找所謂“解脫”,在一次次失望中嘶吼□□,一種難言的快意伴着不語的心酸在喉間湧動,他動了動喉結,終于在對方縮進角落拼命磕頭試圖放血的時候,也帶着滿身鎖鏈,嘩啦啦走出了棺木。
吳謝的意識已經模糊不清,他心口疼痛,渾身血液流速極快,想要自殘的念頭每分每秒都在加重,系統想要啓用全身麻醉,卻被他阻止——他摸不準言嵩到底會不會給他援助,或許對方就是想看他狼狽的樣子,就怕系統來個全身麻醉,他感覺不到身體裏的變化,沒能及時給自己放血,真爆體而亡就尴尬了。
在發瘋保小命與麻醉得解脫之間,他選擇發瘋。
當他把額頭磕得鮮血淋漓,一股巨大的力道迅猛地把他腦袋掼在冰冷的牆壁上,死死按住,阻止他繼續自殘,這次,任由他怎麽扭動怎麽掙紮,那力道始終沒有松懈下來,與此同時,他聽到那人低沉的詢問:
“你想解脫嗎?”
“放血…給我刀…刀…我好難受……”
青鋒匕首在涼淡的月色下反射出清冷弧光,月牙似的反光映在男人潮紅的臉上,可惜遮目阻擋了他眼前的所有光芒,他什麽也看不到。
“我給你刀。”對方溫熱的呼吸掠過耳尖,“你仔細聽。”
一道弧光閃過,金屬落在地上的聲音如此清脆,對于已經陷入瘋狂的男人而言,不亞天籁之音。
壓在頭頂的力道驟然一松,他連推帶打地弄開面前障礙物,摸索着就朝聲音發出的方向跪爬過去,但當他想要再前進一步時,卻發現自己的腳腕被人按住了。
“阿謝。”用力按住他亂踢的腳,青年的語氣平靜而溫柔,“我就在這裏,你為什麽不求我呢?”
但發瘋的人根本聽不進他的話,只把他看做麻煩的障礙。
“如果你像我求你那樣求我。”青年琥珀般的瞳仁由明轉暗,深沉得連一點光都無法滲透進去,“我就放你過去。”
掙紮無果的人并不屈服,累了就罵,有力量了就繼續掙紮,細細的抽氣聲從唇齒間溢出,他玄色遮目已被淚水浸透——是疼的。
那亮晶晶的液體最終從遮目下彙成細流,一點一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暈出一片深沉墨色。
言嵩瞳孔一縮,猛地将男人扯到自己身前,旋即毫不猶豫地将他翻轉過來,擡手就掀開了那層阻礙。
顫抖的眼睫為無神的瞳仁帶來靈動的陰影,月色像住在了這雙眼睛裏面,随時都會發出明亮的淺輝,讓人為之屏息。
“你去死——”男人沙啞地沖他罵,“你怎麽還不去死,拿開你的髒手…放開我……”
青年卻突然不再計較他的抗拒,而是低笑起來:
“我知道你一直在看着我,你看着我是怎麽藏起那些藥,怎麽磨利那些刀的,你不阻止我,你想教訓我……你想在我實施所有計劃的時候給我一巴掌,把我打翻在地,然後告訴我,你才是正确的。”
“但你還是小看我了。”青年的笑聲逐漸放大,“你說過,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阿謝……我多了解你啊,但你呢,你了解我嗎?”
男人什麽也聽不進去,渾身都開始發燙,先前磕破的額頭也早已凝痂,不再流血。
言嵩終于俯下身去,尋找到男人的脖頸,又一路往下,在肩與頸的交界處,狠狠咬下!
短促且劇烈的慘叫終于引動體內躁動的裂心蠱,他沒等對方反應,又用牙尖往上摸索,再次往下一咬!
洶湧的血迅速染紅素白領口,最終卻沒入玄衫之中,再從衫面透出,流向地面。
含混着藥與腥的血液在口腔中流淌,言嵩仿佛一頭擇人而噬的野獸,帶着滿嘴腥甜從獵物身上擡起頭來,用審視的目光看着對方最後的掙紮。
但慘叫過後,并沒有迎來什麽掙紮。
逐漸流逝的血液令人從混沌中蘇醒,男人終于找回自己的神智,那一瞬間,言嵩看着那雙明明沒有任何焦距的眼瞳,卻意外從中讀出了一絲雲淡風輕的冷靜。
“你的縱天罡。”男人沙啞道,“已經修煉到第三層了。”
這是他恢複後說的第一句話,陳述語氣,不是懷疑,也沒有試探。
言嵩卻忽然感到難以接受。
他受不了這個人此刻的平靜。
就好像之前他所做的一切事情都不存在一樣,不論是故意的折辱還是傷害的桎梏,在對方開口的瞬間,那些掙紮就如碎片般隕落成亮晶晶的粉塵,可以記得,卻不必在意。
他沉默了一會兒,沒有接話,卻最終挑起了那個未完成的話題:
“你知道我在清溪谷的時候,為什麽要殺那幾個人嗎?”
“……”
吳謝沒有回答,神情漠然。
言嵩卻溫柔地撫摸着他的臉頰,語氣極盡缱绻:
“因為他們,想要上我。”
男人驀地僵住,無神的眼眸微微張大。
皎白的上弦月已升至最高處,從窗外掃入室內,将所有的黑暗驅趕至逼仄的角落,卻唯獨給這兩人留出呈放陰影的餘地。
初七,上弦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