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愛之深
高陽那邊塵埃落定之後, 顧書将賈小傑的骨灰接了回來,在賈小傑臨走之前顧書答應過他,将他的骨灰送回到他父親手裏, 不管他父親是砸還是扔, 總之把他送回去。
最近這段時間因為賈小傑的事,顧書一直心情郁結, 而朱忺從那天見到賈小傑靈魂被束之後,也一直蔫蔫的。耳邊沒了叽叽喳喳的朱漂亮, 顧書一時還詭異的有些不習慣, 于是幹脆領着他一起, 剛好出去透透氣。
顧書沒有車,倒不是買不起,他喜歡到處逛, 也會因為各種各樣的事踏足形形色色的地方,每每他總是乘坐最普通的交通工具,比如這一次,去到賈小傑偏遠的老家, 他們一路坐了一天的大巴車,然後兩三小時的鄉間面包車,最後又走了一個小時的山路才到賈小傑家。
這裏屬于比較偏遠的一個村子, 村裏總共也就三四十戶人,房子一律的磚瓦房,賈小傑家也一樣。顧書他們到的不是時候,正是下午農忙時間, 家裏的門緊閉着,用木棍編起的圍欄裏,清晰可見一群雞在院子裏的地上啄食,門邊一條大黃狗,顧書還沒張口就止不住的一陣狂吠,吓得朱漂亮趕緊藏到顧書身後。
顧書好笑的将他揪到身前來,有些戲谑道,“進去問問有沒有人?”
“不去。”朱漂亮一臉堅決,有些種族天生就是天敵,比如這狗,見了貓啊豬啊之類的,總是跟瘋了似的狂吠,吠的他豬心煩亂,只想躲遠點。
顧書又是一笑,“怕狗啊?”已經明顯的嫌棄。
朱忺挺了挺胸脯子,“哪能啊。”
“那就去吧,”顧書朝他揚了揚下巴,“總不能讓我這個主人親自上吧?”顧書一副“養你何用”的眼神。
“那也不是不可以啊。”朱忺卻厚着臉皮嘿嘿笑道,他發現這一路上,他主人老是在編排他是怎麽回事,不會是怪他這一路太能吃了吧?
顧書正想繼續逗他,卻瞥見不遠處的小路上走來一大伯,只見那人穿着沾滿泥土的膠鞋,褲腿高高挽起,肩上還扛着一把鋤頭,一見便是剛從地裏幹農活回來的,此時那大伯也剛好用審視的目光看着他們。
顧書正要開口,那大伯倒是率先疑惑道,“你倆找哪個?”說着直直朝他們走了過來。
顧書只見這大伯四五十歲年紀,雜亂的短發卻已然花白,尤其是布滿汗水的臉上溝溝壑壑,讓人不自覺的想到他這幾十年來的辛勞。
顧書禮貌的一笑,“您好,請問賈傑家是這裏嗎?”
卻不想,顧書“賈傑”兩個字剛一出口,大伯的臉瞬間陰沉下來,仿佛他們是上門要債的催命鬼一般,那人臉色一瞬間差到極點,就連口吻都變得冷硬而充滿拒絕。
“我早就說過,我沒有這個兒子,你們還來幹什麽?你們問什麽我都不知道。”
顯然,這大伯就是賈小傑的父親,他以為顧書和上次來的警察是一夥人。不過這般冷漠的口吻當即讓朱忺蹙起了眉,再想到小傑的可憐之處以及小傑走之前說到他父親時的神色,朱忺當即氣不打一處來,不過礙于顧書他不敢罵人。
顧書則微微皺着眉頭,果然,他父親的結還是沒能解開。事實上,按照法律程序,小傑出了這樣的事,警察是有義務也是有必要通知他父母的,但是小傑在臨走之前請顧書幫他,他從小就是父母的驕傲,是整個村的驕傲,後來因為自己固執和沖動與父親鬧掰,他一直後悔不已,但也不敢回去,只想有朝一日出人頭地再回去請罪,卻不想以這種極不體面的方式結束了生命,他不想父親知道他的死狀,更不想父親知道他的死因,于是求了顧書幫忙與高陽那邊溝通,最終由顧書親自将他的骨灰送到他父親手中。
所以,也就是說,賈小傑的父親還不知道他出了事。顧書猶豫着并沒有直接說出來,而是禮貌道,“您好,我是小傑的老板。”
聽到老板兩個字,大伯微微一頓,但還是面色不善的皺眉道,“你又有什麽事?”大伯把鋤頭放下來站在門口,甚至連請他們進去的意思都沒有。
顧書張了張口,“是小傑的事。”顧書正猶豫着到底該怎麽開口,卻不想一提到小傑,大伯的臉色立馬冷硬起來。
“到底要我說幾遍?我沒有這個兒子,他的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請你們離開我家!”大伯态度堅決,尤其是剛從地裏回來,臉上沾着些灰和汗水,這麽拉着臉又扛着鋤頭,莫名一副兇相,給人一種分分鐘要打人的感覺。
卻不想,一向膽小的朱漂亮突然站了出來,顧書只見他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臂彎,另一只手則憤憤的指着賈小傑的父親。
“你這人怎麽這樣?還讓不讓人把話說完了?你有沒有人性啊?小傑都死了你還想怎樣?虧得小傑還這麽惦記你呢!”
朱漂亮吼完之後不自覺的往顧書身後縮了縮,顯然,朱漂亮又狐假虎威了,不過縮歸縮,胸脯子倒是挺的很高,氣勢不能弱。
顧書卻只注意到,當朱漂亮說到“小傑死了”的時候,大伯看似硬朗的身體明顯晃了一下,大概是沒有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或者根本不敢相信,大伯喉結滾動,“你……你剛剛說什麽?”
或許是他盯着朱忺的眼神過于吓人,朱漂亮不自覺的又往顧書身後縮了縮,沒有回答,只求助的看向顧書。
顧書一嘆,道,“小傑不久前出了意外,我是特地送他回來的。”
“意外?”大伯臉上的冷硬已經被慌亂取代,還有難以掩藏的焦急,“什麽意外?他在哪裏?那逆子在哪裏?”大伯說着有些慌張的轉頭四處張望起來,尤其是牆角或是被樹從擋住的方向,“他是不是沒臉回來叫你們來探我的口風?”說這話的時候,大伯的聲音明顯在抖。
顧書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能沉默的望着大伯,直等到他慢慢冷靜下來之後,顧書這才道,“我們可以進去嗎?”
此時,大伯已經是一臉灰白,毫無血色的臉上沾着冷卻的汗水,顯得異常蒼老油膩,仿佛一瞬間老了很多。或許是錯覺,朱忺只覺得這老伯頭上的白頭發一下多了很多,他有些不忍的轉頭望了望顧書,卻不知道該說什麽,他剛才不是故意的。
顧書無言,卻只見大伯轉身走向了大門,然而他剛轉身,身體突然一晃就倒了下去,顧書趕緊一個箭步上去扶住。顧書是個嘴笨的,尤其是見慣生死的他,這時候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能無聲的攙扶着。
直到大伯抖着手打開了大門,這才示意顧書放開他,而後便見大伯有些踉跄的走進了院子。望着他略蹒跚的背影,顧書只覺得心裏堵得難受,他似乎一瞬間佝偻了許多,仿佛那根支柱突然斷了。
跟着大伯一路走進屋裏,大伯一路沉默着,直到顧書兩人都坐了下來,他這才低聲道,“小傑他怎麽……”那個“死”字,他嘗試了幾次,顧書只見他的幹裂的唇抖了幾次,最終沒能說出口。
“車禍。”這一瞬間,顧書難得撒了謊,算是一個善意的謊言。
朱忺有些驚奇的看向顧書,最終默默的什麽也沒說。
大伯眼眶發紅,卻一直在強忍着,顧書只等他将眼淚憋回去之後,這才打開自己的背包,将賈小傑的骨灰盒拿出來。
那一瞬間,顧書只見坐在桌旁的大伯一瞬間雙手緊握,憋回去的淚水再次回到眼眶,他的眼睛瞪得很大,整個身體搖搖欲墜。
顧書雙手捧着遞到他面前,“小傑在臨死前讓我把他帶回來交到您手中。”
大伯身體一陣劇烈顫動,盯着顧書手裏的骨灰盒,眼淚直打轉,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顧書繼續道,“他還讓我替他轉告二老,這輩子他是個不孝子,希望下輩子還能做你們的兒子,做你們的驕傲。”
終于,眼淚奪眶而出,顧書只見那淚像是含着血一般,沿着一條條的皺紋,很快便爬滿了他大半張臉。
大伯沒有接過小傑,而是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一個農村大老爺們,滿身是汗的糙漢子,蹲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朱忺一瞬間便紅了眼,不自覺的靠在顧書肩膀上,偷偷把淚擦顧書衣服上去了。
顧書卻只盯着手中的賈小傑,心裏暗道,“你可以安息了。”這一刻,顧書想,他的父親已然原諒了他。
直到好半晌,大伯才停止哭泣,顧書只見他起身抹着怎麽也止不住的淚望着顧書,沒有伸手來接,“這位先生,麻煩你等我一下,我去洗個手。”
大概十分鐘以後,顧書才見到大伯走進來,此時他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洗去了臉上的汗漬淚痕,布滿老繭的手也洗得幹幹淨淨,顧書甚至能聞到肥皂的味道,他甚至用沾濕的手簡單的打理過頭發,原本亂糟糟的花白也變得服服帖帖。
顧書心裏微微一痛,這是一個偉大的父親,他是想以最好的姿态迎接小傑回家。
愛之深,責之切。顧書沒有資格指責他之前對小傑的決然,他們之間,本就沒有對錯,而如今,不論這個父親原本是多麽的悲痛,此時也必須承受小傑帶來的更大的悲痛,別人替代不了,這是他們的宿命,得承受。
顧書随後将賈小傑的銀行卡交給了他,裏面有賈小傑這三年存下來的五萬塊錢,密碼就是他們一家三口的生日。這也是賈小傑臨走之前托他做的,不過顧書又撒了一個謊,他給裏面轉了五萬塊,所以,總共是十萬。
顧書在離開之前這麽對他的父親說,“小傑是個優秀的員工,才三年就存了十萬塊,他工作很努力,同事們也都很喜歡他,他一直都是你們的驕傲。”
離開時,走在鄉間的泥土路上,朱忺意外的很安靜,直到快走出村口的時候,朱忺才快走幾步追上顧書,目光灼灼的盯着他。
“大叔,我決定了,我要一輩子跟着你。”
顧書失笑,“你的一輩子多長?我的一輩子才多長?”我幾輩子加起來都抵不過你一輩子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