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想起她
錢敏潛入思維的深海。
飽受折磨的人們的思維在這裏卷曲、折疊。
不同于純粹的實驗體或者被感染後自由自在捕獵的活死人,這些囚禁在監房裏的受感人群的思維十分黯淡。要是現在柚子在身邊,錢敏肯定會跟她說:這些人一看就不想給別人看自己的記憶。
可惜現在柚子不在。
錢敏想着反正要解決的,就近竄進一條皺巴巴、緩緩移動的思維條。
意外地,裏面是一片笑語歡騰。
一群穿着軍裝的年輕人站在村莊邊的山上。他們的挎包裏裝着一些吃食,也有人帶了書在看。錢敏随着記憶的主人四周張望了一下,很快在兩個正在聊天的年輕人身後發現了自己的目标,一個短頭發的姑娘。
姑娘很漂亮,大大的眼睛,細嫩的皮膚。柔順的頭發垂到耳朵下面幾公分出,剪得很齊;似乎覺得劉海礙事,用紅頭繩向側邊稍微束起來了,只留下一點點細碎的絨毛貼着鬓角和額頭修飾着。
錢敏內心贊嘆着女知青的容顏。她開始覺得自己的心情也被進入的思維調動了起來。一方面,希望柚子不要知道自己在這兒三心二意;而另一方面,她卻覺得這會是個好課題:如果能逃過這一劫,以後沒準能用思維深淺給實驗者帶來的情緒變化來寫篇論文。
記憶的主人向前挪了幾步:“小劉,你也來了……真巧啊,剛在火車站碰到你。”
那女知青看了他一眼,綻開笑容∶“他鄉遇故知,以後咱們可是最親的人了。”
錢敏被一種奇妙的直覺籠罩着,過了一會,她才反應過來,是記憶的主人公的某個器官起了反應。
“我……我先去前面挑點水……”
在女知青錯愕的目光下,青年逃也似的跑了。
中間經過一段模糊不清的記憶斷層,似乎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青年在這段時間內長高了:再見到女孩的時候,視角已經由平視變成了俯視。女孩在鄉村山頭的凜冽寒風中裹着一件又厚又大的棉衣。在過大的衣服下面,她看上去瘦了不少,臉色也不複從前的輕松愉快,面頰倒是吃胖了。她手上攥着一個桶,肩上扛着一包衣服,手上盡是凍瘡。
“和我回去吧!我父親說可以把我們都調回城裏……只要、只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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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多麽想把女知青的手捂在自己的手裏,用自己最軟、最幹淨的手帕來包紮她的傷口。然而他還沒把手伸出去,旁邊一個高壯的漢子便沖了過來。是同隊的知青,兩人甚至來自一個區。唯一的不同在于,他氣宇軒昂,相貌不凡,家裏似乎還是高幹出身。
漢子嚷嚷着讓青年“滾開”,用力将他推倒在地。
“劉……劉姑娘……”
倒在地上的青年胸口發悶,發不出什麽很大的聲音,只是在喃喃自語着“他爸要被批……你快跟我走……跟我能回家……”
零碎的話飄進男知青的耳朵裏,只能招來一頓新的毒打……
視野又模糊了,被抓得支離破碎的軟牆壁在疲憊的睡眼裏浮現。錢敏知道機會到了,她咬緊牙關,控制那人擡手,做出一個手勢。
門應聲而開,焚化爐預熱完成,等着獵物的到來。
“死亡”的體驗雖然不美妙,但錢敏也沒有什麽更多的選擇。好在操作活死人行動和自己平時的行動區別還是很大的,不至于有太過于強烈的臨場感。一步,又一步,就像對着心愛的人有着千言萬語說不出口,就像又回到了那年的女知青面前,這個不幸感染的人被操縱着,緩緩前挪。就在離焚化爐只剩半米距離的時候,那人突然開了口。
“小……小劉……”
哪怕這人的頭發已經燒起來了,但錢敏還是通過他的感官感覺到了戰士們的警惕。錢敏也一度以為自己失去了對他的控制。但試着活動一下他的手,還是打出了預定的手勢。
焚化爐終于到了。
熾熱的高溫中,那人的身體與思維一同化為灰燼。錢敏熟練地抽出自己的思維,觀察着下一個目标。
雖然心中依然有一些殘存的痛覺,說不清道不明。
剩下來的人,無非按部就班,一個個導出監房,進行滅活。錢敏做多了,也逐漸熟練起來,似乎能把自己和對方的感覺隔開。也就是說,她能感覺到對方的視野和感知,但同時,她似乎又能意識到自己在監房外的沙發裏被腦電波發射器的噪音吵得頭疼,兩重世界重疊在她的思維裏。
引導完所有的普通受感染者,錢敏被一個冒險摘下頭盔的戰士示意,可以暫時休息。錢敏在看到那條鮮活的思維出現的時候,就給自己剎了車,避免猛然闖入思維傷害戰士;讀完那戰士思維裏“暫停引導”的信息之後,她更是讓自己完全停下來,再加上儀器輔助,很快全身而退。
摘下儀器,視野逐漸恢複。錢敏先是看見旁邊圍了兩個醫療隊的護士,再向外,是兩個負責警戒的戰士。她捋了捋頭發,才發現自己出了滿身滿臉的汗。
“連續作戰了那麽久……補充點能量吧。要不要睡覺?”
錢敏搖搖頭。她這才發現,居然已經到第二天淩晨了。而她已經超過四十個小時沒合眼。
護士給她簡單擦了擦,又遞來能量飲料,錢敏大口喝了下去。柚子從監房前線匆匆趕來,消完毒就撲到錢敏的面前。
“果然還是有點受不了吧……”柚子小聲跟她咬耳朵,“都說了讓我們去強攻下來,你幫忙控制一下就可以了,不像現在,這麽受折磨……”
眼前的年輕姑娘這樣的模樣顯得陌生又熟悉。錢敏不禁想起了男知青的故事。莫非她以前和柚子也有過類似的往事?
“發什麽呆呢?”
“我……”錢敏語塞,“我只是——”
她們四目相對。
錢敏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表情。但她明顯地看到柚子眼光閃了一下,又黯淡了下去。
“別想太多了,保護好自己……我、我先回去了。”
錢敏目送柚子回到前線。
又來了一批人,都是些以前只聽說過的名家大師。這群人和錢敏前前後後分析了幾遍,大致指導了一下錢敏之後的作戰。錢敏雖然疲憊,但也得唯唯諾諾地聽着。她想,也許直到人類文明毀滅前的一秒鐘,這樣的所謂秩序還是會存在的。
終于,她再一次被戴上腦電波發射器,躺在臨時布置的一個帶束縛帶的軟沙發上。對于說教的厭煩意外地抵消了她對作戰的反感情緒。
空曠的空間裏只剩下兩條思維帶。不用說,這裏暴露在外的思維,只剩李衛霞和她哥哥的。
錢敏稍微思考了一下,挑了一條看上去羸弱些的,大剌剌闖了進去。
裏面是一個熟悉的場景,聖瑪利亞臨終關懷中心。錢敏跟着思維的主人走了兩步,就從鏡子裏看到了李衛霞的身影。
糟了。錢敏暗道不好。沒想到直接就挑戰起了大boss。試着抽身,但剛剛舒展嵌入對方記憶的思維似乎被牢牢釘在了當場,稍有去意就會劇烈頭痛。
沒辦法,邊走邊瞧吧。
李衛霞踏着松快的腳步,熟門熟路地上了住院部的樓,推開一個病房的門。錢敏注意到,門上寫着的病人名是“鄭英”,一個似乎有些熟悉的名字。裏面的銀發老人在熟睡,聽到有人進來,居然毫無反應。
李衛霞沒做什麽停留。她留下一束花,然後很快離開了。
她走下住院部的樓梯,似乎想要從住院部直接拐到後面停車場。但詭異的是,她在底樓停留了一會。錢敏也陪着她等着。周圍來來往往的醫生和患者似乎沒有人能看到她,也沒有人和她有交互。錢敏繃緊了神經。她稍微試着抽離了一下,發現現在的疼痛已經基本可以忍受;然而就在這時候,李衛霞行動了起來。
她盯着一個年輕的身影。錢敏認出來了,是柚子。但比現在要瘦小、蒼白一點。李衛霞跟着柚子在門診部左拐右拐,看着她和藥房的一位女士打了聲招呼,還去放射科說了句話。然後,柚子走到接診區後面的辦公室前,半探進身子說了句什麽。
錢敏緊接着看見了幾個月前的自己。
這是她的記憶中從未出現過的自己。柔和的聲音,淡然到有些麻木的眼神,疲憊的身姿……錢敏還想多看兩眼,卻發現李衛霞正對着走廊裏一面鏡子。裏面的她居然是一臉笑意。
她開口了,但這聲音不像是周圍的人能聽見的,卻像是在對錢敏說:
“你來了。”
錢敏大驚,不顧頭痛,果斷開始抽離。但剛剛恢複一點自己的意識,她就被滿天鋪地的再次籠罩。這回視線出現在政法大樓的外面,眼前的一雙流着毒膿的厲爪嵌進牆體。
李衛霞殘存的軀體不停發出可怕的喘氣聲。她想要進入監房的渴望滲透到錢敏的思維中。想要進去嗎?錢敏想,那就進去吧,從旁邊的監房走,那人把通氣口挖透了……
錢敏幫李衛霞擠進狹窄的通氣口。對方腐敗脹氣的軀體有些被破損的牆體傷到。錢敏感覺得到李衛霞對此的不滿,她似乎有辦法讓錢敏頭痛欲裂,但她用新的誘惑換得了折磨的結束。
錢敏指揮她比出了約定的手勢,并指了指隔壁關押前李總參謀的監房。
軟牆壁中瞬間彈出一道門。錢敏指揮李衛霞打開了它。
李衛霞沖進去抱住自己的哥哥。對方似乎還殘存一點點意識。他用在自己臉上抓出血痕的手摸了摸李衛霞的頭,已經充血失明的可怖雙眼留下血淚。
兄妹倆依偎在一起。
錢敏深深感動于這溫情的一幕,并做出了此刻最正确的選擇。
李衛霞驚醒一般地發現,自己環繞着哥哥的雙手此刻正在擰斷對方的脖子。她報複性地用鈍痛刺激着錢敏的思維。錢敏狠狠壓抑着自己的痛覺,糾起原李總參謀的身體,順勢往地上一貫。
博弈始終在進行着。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鬥争。兩個沒有任何身體接觸的人,憑借着空中的電波幹擾,左右着歷史的進程。原李總參謀也加入進來,他恐懼地躲閃着,撕扯着妹妹的手,想要躲開對方的攻擊。
不知道這場無形的纏鬥進行了多久,錢敏甚至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那受不住的顫栗和過速的心跳。終于,最後的一擊,李衛霞的手穿透了她哥哥的頸骨。
身首異處,暫時沒有了威脅。
李衛霞将雙手舉到自己的面前,仿佛無法相信自己的所作所為。她爆發出的尖叫讓錢敏不得不指揮她去捂自己的耳朵。她搖搖晃晃地走出監房,幾乎是進一步退兩步地和錢敏鬥争着。
新的戰鬥開始了。兩條思維就像兩條好鬥的蛇,都想要把對方的身體纏住。錢敏的身體也似乎到了極限,她能夠聽到自己身邊有人在說着“拿強心劑”以及“鎮定減量”什麽的,但她暫時管不了這麽多了。不論花多長的時間,不論付出多少代價,這一仗都必須在這裏終結,否則只會後患無窮。
眼看着焚化爐越來越近,錢敏也拼着最後一股勁想要解決李衛霞的時候,意外發生了。
錢敏當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知道一股強大的力量讓她強行剝離了對于李姐的控制。她在墜落思維深淵前似乎聽到了槍響,而眼前的焚化爐卻開始熄滅……
別啊,千萬別啊。
錢敏無助地在思維的虛空海洋裏撲騰着。
萬籁俱寂。
一瞬間卻似乎看見前方的萬家燈火。等她飛過去,卻分明是回到了以前自己和柚子的家裏。那個有一個大的露臺的公寓房,兩個人的卧室,塞滿了食物的冰箱,窗臺上的薄荷……
記憶如流水般湧入錢敏的腦海。
在這股清泉般的清冽的波濤的洗滌中,錢敏的視野裏突然出現了一絲不一樣的光亮。四周的嘈雜聲漸漸回來了。
“哎,哎快看,醒了!柚子,錢醫生醒了!”
一雙手溫柔地将錢敏抱起。比李衛霞的思維裏長大了一些的柚子出現在錢敏的眼前。她似乎在猶豫該說些什麽。但她還是快手快腳地拆了錢敏手上和腳上的束縛帶。
“也不問候問候我,傻孩子……”
“……敏敏?”柚子聞言回頭。
錢敏閉上眼睛微笑着:“柚子,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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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結局------------
政法大樓的外面,剛才撞毀了電線杆的貨車還在冒着煙。而政法大樓內部,剛剛經歷了斷電危機的特戰隊都為剛才的經歷而後怕着。重新通上電的焚化爐很快被用來處理最後兩具屍體,而有好事者,還在為李衛霞的致死傷拍照留念,那是柚子在危急關頭的一槍爆頭。
只是他們都不知道,遠在沙漠裏的飛船發射基地,就在此刻,已經完成了點火。
楊宇和陳美美手拉着手坐在各自的起飛座位上,祈禱着錢敏他們的順利,祈禱着留下來的家人的安全,也希望未來的旅程能夠少些磨難。
樊晨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的身邊堆滿了為起飛特化過、固定了的“罐子”。柚子的家人們鼓勵着樊晨不要害怕,樊晨感激地對他們說謝謝。
而好像約定好了一般,就在這個時候,受感染的人數達到了足以壓制健康人群的數量。聖瑪利亞臨終關懷中心的醫生們緊急撤離到了醫院地下室的隔離安全區裏。陳季惦記着醫療隊分配的物資,在外面多呆了五分鐘,于是也成了受感人群的一部分。其他留守的機關部門紛紛關上自己單位地下防空洞的門,全國進入緊急狀态。市民避難點擠滿了僅剩不多的健康人群,特殊的物流通道開啓,但每次都需要提防意外的食物污染。
飛船正式入軌的時候,陳美美正因錢敏她們沒能登上飛船而傷心流淚。地面指揮中心一片歡呼,所有的地下據點都收到了飛船發射成功的消息。特戰隊員的通訊器上也收到了相關的信息。
柚子關上自己的通訊器,對身邊恢複了活力的錢敏微微一笑。
特戰隊開拔,離開政法大樓的地下掩體,很快和留守部隊彙合。
地面反擊作戰,開始了。
作者有話要說:
請讓我暫時在此打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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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寫下去也可以
但可能會往三體的黑暗森林、喪屍文的廢土求生這些套路上偏……
嘛,有可能會再開,但先就寫到這裏了。
這篇文也是很費神hhh
會新開一個小年輕談戀愛的坑,結合自己留學的經歷,講點生活化一點的故事。
就這樣,下篇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