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疑窦
如果說神的存在淩駕于人,那麽這些不過是些人類無法企及的、無法想象的存在。沒有人可以達到的速度、力量、奇跡,就是“神跡”的存在。我們敬仰神的威力和全能,跪拜其下,奉獻犧牲,虔誠地祈禱其幫助。而神或其使者,也往往意外地符合我們對于完美的人類的理解。一切似乎都非常合理和順當。
然而,一旦普通人到神之間的通路被打通,這世界,會是什麽樣的呢?
張帆這個看似瘦弱頹廢的男孩,縱身一躍,打破了神虛僞的面孔。戰士們對他爆發出的神力目瞪口呆,仿佛荒山草地中突然有一株孤筍拔地而起。
張帆不需要外骨骼,所以黃月琴一直在場邊替陳美美守着楊宇(“別讓她跑了!”陳美美說)。而在間歇期進入內部場地的陳美美對張帆所采取的操作,在錢敏看來,也無非簡單的傷口檢查和一些普通的修複,并沒有任何意義上的增強或者作弊。
然而接下來的實戰模拟只會令人更加驚訝。且不說張帆可以完全将襲來的目标捏成齑粉,但憑閃避,他就可以全身而退。一枚小球擦着他的衣服飛過,直沖沖地沖向張帆身後的玻璃幕牆;幕牆後,陳美美正在準備下一次中場休息時的急救包,一時沒有躲開,而一旁的楊宇已經沖到陳美美的前面,企圖用一副散落在旁的外骨骼阻攔傷害。就在這一瞬間——
玻璃幕牆啓動反引力場裝置,小球減速急停,從空中落下。
楊宇一顆懸着的心落下,一松懈向後一靠,不巧撞上了一個柔軟溫暖的懷抱。
“陳、陳醫生……”楊宇語結。
看上去陳美美還沒有反應過來剛才發生了什麽:“你拿黃老師的外骨骼做什麽……?”
課程結束。講師簡要總結了一下,讓戰士們列隊走了。一排排松樹般挺拔的身影中,懶散的張帆顯得尤為刺眼,但現在人人奉他為神,也不好說什麽。黃月琴在他們走之前就急急忙忙返回中心醫院的研究所工作了。當然,有一棵松樹留下來護花:在陳美美的堅持下,錢敏協助押送腳腕嚴重淤青腫脹的楊宇前往治療。錢敏看着陳美美的背影和她身邊楊宇一臉窘迫的表情,心中頓時有了打算。
“梁隊長的訓練,在隔壁訓練室吧?”錢敏假裝不經意地向旁邊望去,“我有一份審查材料要給他。陳醫生,你一個人扶得住嗎?”
“沒事的錢醫生。”楊宇微笑,“我本來也沒什麽事……你先忙。”
旁邊的陳美美想要反駁,卻被楊宇一個皺眉引走了注意力。陳美美以為自己沒有注意到她的患處,連聲問:“怎麽了,又疼了嗎……”
“我沒事。陳醫生,這邊近……”
錢敏內心給楊宇的撩妹本領豎了個大拇指,暗自偷笑着目送兩人走進一條狹窄的走廊。
錢敏接了終于結束訓練的柚子從訓練場返回家中。兩人在訓練場旁的浴室把一身的汗洗了洗。從速捷幹身機裏出來,一旁在洗的衣服也正好烘幹了。兩人互相整理了一下儀容,攜手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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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室外操場和球場的樹蔭緩緩踱步回家。殘陽如血,空曠的天空不斷送來清爽的晚風。不同于在老城區的擁擠,空氣也努力鑽營、艱難求生的局促樣子,郊區的風總是帶來輕松與放曠自由的感覺。柚子拉着錢敏在一棵老梧桐樹下坐下,頗有些不自在地揉着酸痛的手臂。錢敏覺得她可能是運動後的乳酸堆積:“趴下來,我給你揉一揉?”
柚子順從地躺在錢敏大腿上。柔順的頭發似乎那麽幾根偏生逆反,仿佛能夠透過錢敏的裙子觸到大腿乃至……
錢敏捏着柚子肩膀的手頓了一頓。
這孩子,無論拒絕也好,求歡也罷,都是委婉的。錢敏有時候甚至會頗為困惑于柚子的語焉不詳。但在這種時候,顯然,這種柚子還是相當酸甜可口的。錢敏俯身,想要一口咬上柚子脖子後面的嫩肉——
柚子肩膀上一處小小的傷疤讓她從暧昧的氣氛中瞬間驚醒。這是一種特殊的針留下的痕跡,一般用于……
在聖瑪利亞給病人做防腐處理。
錢敏久久不能平靜。柚子那邊,她糊弄了過去,但她無法欺騙自己的良心。鼓勵柚子入隊,是希望她的能力可以救她自己一把:要是能混上一軍半銜,那也不至于被視為無痛無感的實驗體。而現在看來,恐怕正常的載氧菌感染進程已經被強制加速,其副作用……就用防腐劑來抵消。
錢敏近來總是找不到機會,在柚子無防備的前提下,檢查她的身體。她的失眠症狀已經變得無法逆轉,整夜整夜地無法入眠,但身體卻沒有疲憊的跡象:雙眼明亮,面色紅潤。除了偶爾的肩部酸痛——而這些很明顯,是針劑注射帶來的。錢敏對此不要太了解。
但她無法提出異議。
以前在聖瑪利亞共事過的小田,依然有人掌握着他的社交賬號,定時發送日常狀态,甚至還會搶紅包。
是的,錢敏特地觀察過。這個管賬號的人怕是消極怠工了:發狀态的時間是準時準點的,內容是從網上爬取的,每次搶紅包還都是最快的那個。這種簡單腳本都可以實現的功能,只要仔細觀察,基本可以被看穿。錢敏堅信自己不會是第一個察覺出不對勁的人,其他人甚至可能知道得更多……但這會不會是自己多疑了呢?有沒有可能,這個年輕人只是失業在家,無所事事而已呢?
錢敏拿出手機,打開與小田的聊天窗口,又關上。她害怕,怕萬一對面真的是另一個陌生人,對方因為這份懷疑而威脅到自己的安全。畢竟柚子還沒正式入隊,萬一有人從中作梗,就不妙了。
錢敏在廚房裏左右繞了三圈。晚餐早就已經準備好了,但柚子對進食的需求越來越少,錢敏又因為焦心而吃不下。她東想西想,最終決定先把食物用紗籠罩着,去找陳美美問問,她是否“知其然”并且“知其所以然”。
走出小小的廚房,柚子正在書房裏看書。錢敏借口自己去郵局取包裹,匆匆離去。
“我、我等會幫你熱飯?”
柚子不安地看着錢敏的背影。
時間回到一小時前。陳美美在楊宇的引導下拐進訓練場三號區背面的一個小走廊裏。身為楊先武的女兒,楊宇對這個建築物的結構了如指掌:這裏,是唯一一處,除了衛生間和浴室,父親從他的透明辦公室裏無法直接看到的地方,就在父親辦公室的正下方。楊宇之所以會知道這裏,無非上次有個戰友私會女友被抓,其落在這條走廊裏的重要贓物——女友的圍巾,卻花了三個月才被找到——被楊宇偶爾瞧見的。
楊宇當然沒有照實彙報。她說,自己是在訓練場女衛生間的櫃子裏發現的。畢竟女兵很少,這點疏漏也可以被理解。
風險還是有的。父親,或者父親的幕僚,有大把大把的機會在她們進入後或者出來前發現她們。相比起來,似乎女浴室會是個更加保險的地方。但這個訓練場本身不歡迎隐私的存在,随便一個打掃衛生的阿姨都可以随時闖入那個潮乎乎的地方。更不要說對于楊宇來說,那裏和浪漫無緣——急匆匆地清洗,洗掉上一場訓練的汗水和泥濘,為下一次的傷痕準備好結實和牢固的載體——自己的身體。楊宇把它視為戰鬥的序曲和終章,而她現在需要一支幽幽的夜曲。她的潛意識告訴她,和陳醫生的獨處,需要一處安靜的角落。
楊宇一進入走廊,便有些走不穩當,陳美美扶着她靠邊休息。陳醫生佯作鎮定:畢竟面對着病人,還是楊先武書記的女兒,要保證自己的冷靜和專業;陳美美明白自己今天已然數度失常,如今這種情景更是要謹言慎行。
不論在錢敏違規操作、用急救包當武器時,還是看見楊宇有截肢的危險、沖進訓練場時。自己似乎回到了當年在中心醫院實習的時候,似乎還是那個初出茅廬的小醫生,而不是如今聖瑪利亞臨終關懷中心裏重要的一份子。人們總說聖瑪利亞是她陳家的“家庭診所”,暗示她無功受祿,她便每每賭氣般地拼命工作,倒也成績斐然。然而每每挑戰來臨,她總覺得自己從未長進過,只是虛長了這麽些年歲,白流了很多血汗。
陳美美小心地讓楊宇靠牆坐下,自己跪坐在側,俯身查看楊宇的傷口。走廊裏很暗,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手電,對準的患處仔細查看。
“還疼嗎?”陳美美小心試觸,“疼了說一聲。”
楊宇沒有回答。這種程度危險,截肢也好、穿刺傷也罷,哪怕還只是個特種部隊預備隊成員,她也是經歷過的。以前的野外拉練中,她曾孤身一人在雨林裏跋涉二十公裏,躲過匪徒的埋伏,爆過毒蛇的頭。她的經歷仿佛烈風,将她打造得似乎金剛不壞——但真的是這樣嗎?有截肢風險的傷,真的不痛嗎?
自然不是的,但楊宇說不出口。
從小被父親取男孩的名字、剃寸頭,扔到大太陽地下和戰士們一起跑步和訓練,烈日早就把她的皮膚曬成棕色。一日一日,晃眼的太陽封住了楊宇的淚腺,鎖住了她哭喊的喉嚨。
她伸手抓住陳美美細細白白的手指,後者驚得小幅一聳,回頭看着她。楊宇頗似男子的面龐給人總是給人以剛毅的第一印象,她的手卻觸感冰涼、甚至還有些顫抖。
“哪裏不舒服嗎?”陳美美放下手電,雙手捧住楊宇的手。
用來查看傷口的手電在地上滾了兩圈,停住了,變幻的光圈似乎剛剛好照亮楊宇臉上流過的一行清淚。陳美美沒來由地心裏一痛。
當錢敏趕到的時候,她看見的就是兩人依偎一起輕輕啜泣的一幕。
錢敏的嘴角抽搐了兩下,默默轉身,替兩人望風。
作者有話要說:
可怕的工作告一段落
終于開始了新的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