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歡迎來到
一個面黃肌瘦的少女衣着褴褛,艱難地倒在教堂前。她痛苦地咳嗽着,咳出的血染紅了她雪白的衣袖。正值黃昏,橙燦燦的夕陽播撒在教堂前,卻反而愈發顯得少女蒼白嬌弱。少女似乎很冷,但又似乎發着燒,整個人顫栗着,分不清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疾病。眼神茫然地盯着前方無物的地面,漸漸地垂下了頭……
這時候,一陣鐘聲敲響。已經陷入昏迷的少女本能地合十祈禱。她掙紮地站起來,雙手相交置于胸口,裙子垂下,遮蓋住半潰爛的肌膚。
有什麽漸漸在發生變化。夕陽的光暈慢慢滲透入少女的裙擺,破舊的白裙子變得輕柔潔淨,潰爛的肌膚在愈合;嘴角的咯血似乎随着金色的陽光蒸發了,少女的眼中恢複了神采。啊,這就是神跡!鐘聲尚未停止,一群白鴿湧上彩霞輝煌的天空。
影片在少女虔誠的誦禱中漸漸暗去。
“好,很好!李主任這個宣傳片,拍得很有水平啊……”
“切。”錢敏不禁從口中透出一聲不屑。
這是醫院的例會上,宣傳中心李主任正撓着後腦勺,接受着陳院長的誇獎。錢敏幾個基層醫生,後排玩着手機的,喝茶看報紙的,拉着家常的,不約而同地在看完宣傳片後交換了一下無奈的眼神。
“咱們中心有那麽神嗎?”同科室的老梁皺着眉頭,“到時候治不出來,挨罵挨打的還不是我們。”
“你擔心這個……送到咱們這兒的,哪個不是被扔過來的。見到哪個病人家屬陪着嗎?”隔壁放射科小譚不在意地端起自己的咖啡杯,“咱就憑着良心治。好了算功德一件,沒治好,也能做完‘滅活處理’不是嗎?”
他還真敢說,錢敏想着。不過這麽說也沒錯,就是讓那些半死不活的病人聽了,怕是要咬人。
“哎,花這麽多錢拍宣傳片,也不知道給咱們多發兩箱猕猴桃。”藥房宋姐嘀咕着,“我女兒自打上次我說單位發猕猴桃,就跟我杠上了。結果……結果它不發了!你說氣不氣人……”
“還不是院長的侄女搗的鬼……”
“小聲點,就你話多……”
話音剛落,院長侄女陳美美就踩着她的小高跟嗒嗒地走了過來。
“這塊聲音小點啊,注意聽院長重要講話。”
撂下這句話,她就嗒嗒地走了。
Advertisement
“诶喲,真把自己當二五八萬了……”似乎是小譚的聲音。但錢敏已經不在聽他們的閑聊了。她當然也不在聽院長的講話。陳美美現在可是有錢有權,吃穿不愁,化妝品只挑貴的;雖說饒是這樣也遮不住她眼底的陰影。
怕是昨晚又熬夜了吧,要麽就是晚上喝咖啡睡不着了。
錢敏臆想着,苦笑了幾聲。
陳美美之于她,還有另一重尴尬的身份:前女友。
可現在為什麽還要替對方着想呢?縮手縮腳,別被對方盯上,畏首畏尾地過日子才是重點吧。
再說了,她再怎麽關心和努力,陳美美也只會朝着中年婦女主任的方向發展,以前那個鮮活的、跳脫的、靈巧的女孩子,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錢敏放下茶杯。真苦,下回換種茶買。
上回發瘋了似的發誓一輩子只喝烏龍,就是因為和陳美美“崩了”。然而日子久了,傷痛感漸漸淡去,傷疤被時間做的熨鬥一次又一次地熨平,只留下不再年輕的皮膚的褶子,不痛不癢,無牽無挂。所以又想着對自己好一點了,又想着別這麽較真,日子總得過下去了。
真是愚蠢的人類啊。
突然,一陣電話鈴聲想起。
“錢敏,我下課了。你來接我嗎?”啊,是柚子。
“我五分鐘後要跟你梁伯伯做一批實驗。不然你自己過來吧?”
“那……”
明顯地,又不高興了。
“乖……”錢敏拿着手機,拐到辦公室外面的走廊拐角處,“寶貝乖。今天回去了,我會一直陪你的。”
“……不信”
錢敏都能想象得到她家小姑娘嘟着嘴的樣子。啊啊啊,這麽可愛的模樣,被別人看去了該怎麽好。
“你幹什麽不信我啊,我酒都買好了。今天晚上,一醉方休?”
對于剛成年的小孩子而言,酒精還是有誘惑力的。更不要說,上一次柚子十八歲生日的時候,酒後那柔軟的腰肢,通紅的小臉,透亮的眼睛……
電話那邊明顯地傳來了一聲咽口水的聲音。
“那我現在去等公交了哦。你做完實驗來辦公室找我啊!”
柚子飛快地挂斷了電話。
錢敏笑笑。和孩子談戀愛,這點還是很不錯的。三言兩語就能糊弄住,心眼跟透明的似的。更不要說年輕人精力旺盛,不知疲倦,卻沒見識過什麽厲害的招式。三兩下就能安撫得服服帖帖的。
今天晚上,有福享咯。
只不過……
柚子的來歷,只有辦公室裏幾個老人知道。她是被丢在聖瑪利亞臨終關懷中心門口的。當時,她還有三個月就十八歲了。
“剛高考完的孩子,爬山的時候出了意外。父母騎着三輪送來的,放下人就走了。”當班護士說,“經過初檢,距離臨界還有很大的差距。完全可以用保守療法進行救治。”
“怕是父母覺得看不起病吧……竟然把女兒往死人堆裏放。”老梁搖搖頭,背着手走開了。
錢敏看着擔架上的女孩。以前她見的病人多了,缺胳膊少腿的,腹部穿透傷的,大面積燒傷不成人形的。這些人在臨終關懷中心哪怕接受了治療,也難以恢複原先的狀态。他們往往會變得有些木讷,更有甚者,還會患有精神上的長期疾病。但哪怕是那些行将就木的病人,也不像面前的柚子這般可憐。她看着錢敏,好似面無表情,嘴唇卻微微顫抖起來。大顆的淚珠一滴一滴地順着側頰流入發絲。但她似乎又很害怕,不敢大聲地哭出來;又似乎她已經沒有力氣哭了,只能發出嘤嘤的啜泣聲……
錢敏伸手,握住了女孩冰涼的手指。
臨終關懷中心免費收治了柚子。錢敏照顧了她三個月,在她出院的時候給她辦了生日宴會兼成年禮,朝夕相處三個多月的醫生護士們一起為柚子慶祝了生日。宴會結束後,兩人一起回到錢敏的家中,在她的小床上,發生了關系。
一切似乎都那麽理所當然。
病愈之後的柚子寄宿在錢敏家,她憑着出事前的成績,在住院期間報考上了本地的師範院校。錢敏有些為她可惜,但柚子堅持讀大學不讓錢敏花錢,錢敏也只好作罷。大病初愈的柚子剛剛好趕上了報到,兩人就開始了一人上班一人上學的同居生活。
問題在于……
錢敏捏了捏自己的眉心。由于這個習慣性動作,她的眉間已經隐隐約約有了皺紋。
是的,她已經不小了,而柚子才18。
“喲,想什麽呢?想不想要飯碗了?幹活去。”
老梁把錢敏的思維硬生生拉了回來。
“成,幹活去!”
這個時候,柚子坐在公交車上,窗邊的位置。
她喜歡看街景。以前坐在生父生母的三輪車上的時候,就喜歡。
放學的孩子,叫賣的小販;天上的雲彩,來往的車流……
欸?聖瑪利亞的車?
前方的十字路口,一輛大客車可疑地停在了斑馬線上。交警吹起了口哨,可司機似乎沒有反應。
客車的塗裝,正是聖瑪利亞新出的宣傳片一系列的海報:黃昏下聖潔的少女祈禱着恢複了健康。車上的窗簾緊閉着,車內似乎一片寂靜,和此起彼伏的汽車喇叭聲非常不搭調。
“怎麽回事?”柚子拿起手機,想撥打錢敏的電話。如果是內部人士,會不會多少知道一點?
嘟……嘟……嘟……
沒人接。
也是啊,說了要去做實驗,那畢竟是本職工作。
“怎麽了?幹嘛垂着個腦袋?”交警敲敲車前擋風玻璃,“後面乘客都坐下,坐下,稍安勿躁。”
柚子正想理解為什麽要讓那輛車後面的人“稍安勿躁”,突然有什麽從內部撞上了瑪利亞的大客車的車窗。
“啊……!”公交車裏的圍觀群衆被吓得吸了一口冷氣。
客車的車廂開始了晃動。裏面似乎有人發生了争執。
“我開車門了,想先走的去前面站臺!”柚子這邊的公交車司機打開了車門,“大家不要擁擠,下車的時候小心後面的車輛……”
還是等等吧,哪怕到了下個站臺,後面的來車也過不來。柚子想着,刷開手機新聞。幼兒園突發爆炸事故,近百幼兒遇害?這麽大的事,家長不得鬧翻天……
“哐!”又一聲強烈的撞擊聲。瑪利亞的車窗裂了一塊,窗簾被撕開一個角,似乎還沾了血跡。
柚子預感不好,正想下車,卻好死不死地回頭看了一眼。
是不是有首歌唱過什麽一眼萬年來着。
柚子覺得,它的旋律正在自己腦海中回響。
一個小女孩,眼神呆滞,口角流血,正透過撕裂的窗簾和快要破碎的車窗玻璃,緊緊盯着她。
作者有話要說:
新人投稿,請多多關照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