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捆綁
周皓是在下午上班的時候, 接到了老家的電話,那時外面還排着四五個候診的病人,他急匆匆地沖出去,尋了處僻靜地。
“你奶奶早上起來兩邊臉腫了, 下午的時候眼睛都睜不開, 被送去縣醫院了。”
打電話的人是他們家隔壁的葛叔, 他爺爺奶奶不識字不會打電話,家裏也沒裝電話,周皓就跟這位葛叔互留了號碼。老兩口年紀大了,萬一生個病, 煩請他知會自己一聲。
周皓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可說話還是在顫兒, “醫生、怎麽說?”
“大夫說要檢查,我讓你爺爺跟你說。”
電話轉移到了他爺爺侯貴的手上,老人哽咽不止,“你奶奶、昨兒晚上就說不舒服……”
老人哭了出來,說不下去了, 電話又回到了葛叔手裏。
“皓皓啊, 趕緊回來, 你奶奶這次情況像是嚴重了。”
“叔, 要是醫院讓交錢,你先幫我、墊着。”
“這叔知道, 你趕緊回來,啊。”
周皓跟主任請了長假, 買了當天的飛機票,最早的航班是晚上七點半的。
回了家,周皓簡單收拾了幾件衣服,把銀行卡裝進了随身的背包裏。
坐在候機廳裏,周皓局促地環顧左右,那些或笑、或說話、或咀嚼食物的生動面孔,像是一頁頁翻看的連環畫,定格在最冷酷無情的那一頁。
他開始焦慮,臉孔呈現出傷心欲絕又可憐無助的表情,腦子裏止不住地往壞處去想。
漸漸的,周皓的眼眶紅了,哭出了聲。
廣播裏提醒着飛機延誤,起飛時間推遲到九點半,他啃着從樓下便利店随便買來的面包,這時他的手機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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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比平常約定的膩歪時間,早了十八分鐘。
周皓聽見了,沒有伸手接,任由手機鈴聲在他的背包裏固執沉悶地響着。
旁邊座位上阖眼休息的大叔,憤怒地睜開眼,怒目圓睜地瞪了周皓一眼。
大概是吵到人家了,周皓側頭看着身旁的男人。
電話還在響。
“電話響了不接,這是要幹啥呀,有病。”男人偏着頭,陰陽怪氣地抱怨。
周皓從包裏翻出手機,按了挂斷鍵,他依然是側頭看着男人。
男人被他盯得毛骨悚然,咒罵一句“倒黴”,起身往右挪了三個位置。
六月份,正是桑樹結果的時節,那片小土坡應該挂滿了紫紅色的小桑葚,咬一口,汁兒迸進口腔,甜甜的。
可她的奶奶卻在這個豐收的時節病倒了。
周皓收回了落在男人身上的視線,繼續啃着幹巴巴的面包。
這時候手機又響了,這回他沒挂斷。
“皓皓,你剛才怎麽不接電話?”江羽骞敏銳地覺察出了反常。
周皓把嘴裏的面包咽了下去,擰開水喝了一口。
“你怎麽呢?是不是發生什麽事呢?”
缺乏安全感的男人,隔着遙遠的距離,在電話另一頭焦急詢問着自己的愛人。
周皓又啃了口面包,再喝了口水,他慢吞吞敷衍着說,“在吃飯。”
江羽骞提着的心稍微放了點,“以後不許吓我了,怎麽這麽晚才吃?吃的什麽啊?”
“江羽骞,我老家的桑樹,結果子了。”
莫名其妙的一句話,前言不搭後語,江羽骞怔了幾秒,心頭布滿愁雲:小瘋子一定是碰到了不好的事。
“皓皓,你現在在哪兒?”
“我在外面。”
“還在外面吃飯嗎?皓皓,吃完了趕快回家洗個澡,把空調開了,鑽進被子裏,然後你再跟我說說話,好不好?”
周皓啃了口面包,幹嚼着,“嗯。”然後他挂掉了電話。
處于熱戀中的江羽骞,心思就像個敏感而細膩的少年,他會患得患失,時刻缺乏安全感,他最怕自己一轉身的功夫,小瘋子就反悔不要他了。他啊,恨不得天天粘着小瘋子,把情話從早說到晚。
九點鐘的時候,江羽骞的電話又打來了,周皓的面包已經吃完了。
“喂。”
“皓皓,你到家了嗎?有沒有洗澡?”
周皓有氣無力,心神疲軟,“洗了。”
“我下個月就回來,周末休息的時候,想不想出去轉轉?”
“江羽骞,我有點累,先睡了。”
面對陡然挂斷的電話,江羽骞陷入了繁瑣的思考中,昨天晚上兩人還說的好好的,過了一天全變了。
他剛才差點就問出來了,皓皓,你是不是真的後悔了?
飛機到達清江,已經是晚上十點多鐘,周皓打的去了清江縣醫院。
他奶奶住院了,住在呼吸內科病房,口鼻處還連着吸氧機。
周皓跟主治醫師談了談,醫生很抱歉地說,目前還不能确診,初步懷疑是高血壓引起的面部浮腫。
周皓的心沉了又沉,他奶奶血壓是偏高,但并不嚴重,這種情況的誘發幾率很小。
醫生也是個明白人,想了想,還是很誠懇地說,“這種情況我們醫院沒有遇見過,我建議,最好去A市或者C城看看,大醫院臨床經驗足,最後檢查結果也有可能就是個小病。”
周皓淡淡地說了句,“謝謝。”
“你奶奶有醫保嗎?”
“沒有,她有農保。”
醫生感慨幾分,嘴裏念叨了一句,“農保報銷得不多啊……”
醫院的走廊,長長的一條,走廊的燈光并不明亮,有種陰森幽暗的感覺。
周皓回到了病房裏,他爺爺還沒睡,靠坐在椅子上。
“皓皓啊,醫生怎麽說?”
老人很焦慮,越是年紀大的人,情緒越是難以掌控,他爺爺問這話時,渾濁滄桑的眼睛裏噙滿了水霧。
他邊擦淚邊說,“下午把你奶奶送過來時,那大夫說的話,我是一句都聽不懂啊。還好我孫子上過學念過書,爺爺今天就等着你過來了……我聽不懂啊……你奶奶是怎麽呢?”
周皓強顏歡笑,“大夫說沒事,他說沒事……爺爺,旁邊有個空床你躺着睡會兒吧。”
他爺爺顫顫巍巍地走了過去,年紀大了,腿腳不利索。
把他爺爺安撫完,周皓獨自走出了病房,他去了廁所,站在廁所窗戶邊。本想抽根煙,摸兜的時候才恍悟過來,自己已經戒煙了,好久不沾那玩意兒了。
晚風清涼,習習吹來,煩心的思緒也在這團涼風中,漸漸理出了頭。
如今,他是家裏的頂梁柱,不識字的爺爺把一切希望都壓在了他孫子身上,因為孫子讀過書,有一肚子的好文化,他爺爺把自己身上的憂慮分擔出了一點。
天塌下來,還有他識文斷字的孫子在呢,不怕。
可周皓是怎麽想的?當他看見自己爺爺奶奶形如枯木的手時,他想起了老兩口一輩子的任勞任怨,恐怕忙活到死,都過不上太舒心的日子。
農村的老一輩人都是這樣,像牛馬一樣勞碌,過着米粥鹹菜當早飯的清苦日子。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有一次在醫院碰到了賈臨,那時候賈臨的爺爺剛好出院,賈臨在忙着往車上搬東西,他問賈臨,怎麽不找個人幫忙?
賈臨是怎麽說的?賈臨說,家裏的阿姨請假了,懶得麻煩別人了。
他說的是,家裏的阿姨。
無意間的一句話,周皓那時并沒有意識到貧富的差距,可他今天看見自己的奶奶躺在縣醫院的病床上,他就想起了賈臨的爺爺,那個素未謀面的退休老幹部。
人,就是這麽個陰暗又複雜的物種。周皓他自己尤是。
別人過得好,住着高檔病房關你什麽事?別人的手光滑細膩關你什麽事?哪怕是,別人早上吃的是滿漢全席又關你什麽事?
但周皓不,他開始自責起自己的無能,開始心疼起自己的爺爺奶奶。
自己過得苦,咬咬牙也就過了,但家裏的老人過得這麽不如意,他的那點壞心思全竄上來了。
沉重的思想包袱壓得他喘不上氣,他摸出手機,翻到了江羽骞的號。
他心裏清楚,這通電話打出去,他跟那個男人就徹底捆綁在一起了。以欠債的形式。
男人喜歡他,他看得出來,那他自己喜歡那個男人嗎?
湊活着吧。湊活着湊活着就把自己給搭進去了。
電話已經撥出去了……
周皓站在窗口,眺望着醫院的夜景。
“皓皓,嗯?什麽事?”男人的聲音說不出的慵懶,應該是被吵醒了。
“江羽骞,我老家的桑樹結果子了。”
江羽骞從困睡中驚醒,他坐直了身子,隐在黑暗中。
“皓皓,你怎麽了?”
“我沒事,我每個月轉給你的錢,你收到了嗎?”
“收到了。”江羽骞有種摸不到底的心慌。
又是一陣沉默,清風吹在周皓的臉上,他的思維反而更亂了。
“皓皓,你現在在家裏嗎?”
“不在,我不在家裏,買那個家還花了我好多錢,我每個月還要還房貸,首付的錢裏,還有小孫給我的十萬塊。”
還有,他每個月還要還欠江羽骞的錢。
他就那麽點工資,還完這個,再還那個,錢全沒了。今天葛叔墊付了三千塊,他從卡裏取出還了人家。
“你今天是不是碰到什麽事呢?是不是有人說你什麽呢?”
“沒有,沒人說我,我就是想告訴你,我老家的桑樹結果子了。”
“皓皓,我明天過去找你,你在家等我,好不好?”江羽骞幾乎篤定,小瘋子肯定遇到了難事。
“江羽骞,你不要過來,我不在家。”
“你去哪兒呢?”
周皓的聲音隐約帶着哭腔,“我奶奶生病了,我回老家了。”
江羽骞心疼地哄着,“皓皓,別怕,奶奶不會有事的。”
周皓倏地挂掉了電話,窗外的涼風,他是再也不想吹了,越吹越糊塗。
他憋在肚子裏醞釀了許久的話,還是沒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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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的時候,周皓接到了江羽骞的電話,那人說,他到清江了。
周皓正在食堂裏打飯,亂哄哄一群人圍在打飯窗口,周皓本來也擠在裏面,周圍繞着一股子夏天的酸臭味。
他拿着空飯盒,從人堆裏擠了出來,他心裏漂浮起一團軟軟的棉花,心髒包裹在其中,也是軟綿綿的。
周皓去醫院附近的餐館買了點飯,他想早點回病房,因為,江羽骞說他馬上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