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歸家(二)雙更合一
第一縷陽光斜射進小土坡後的桑樹林,沉睡的村子漸漸蘇醒了。早起的男人女人開始忙活飯食, 上班的年輕人騎着小電驢呼啦啦地在鄉間小路上行過。清晨的霜降染白了院子裏的那個小雞窩。
周皓從堂屋走出來就看見江羽骞蹲在雞窩旁。他皺皺眉, 疑惑地問, “江羽骞, 你在幹嘛呢?”
江羽骞轉過臉,臉上滿是新奇, “我在看裏面的雞有沒有下蛋。”
周皓的臉色柔和下來,他走了過去,也蹲在一旁。他瞅瞅江羽骞, 略帶神秘, “我來看看啊, 今天有沒有下蛋?”
說着,周皓就把胳膊伸進了雞窩,一頓摸索,還真讓他給摸出了一枚蛋。
“送你了。”周皓把蛋遞給了江羽骞。
陽光照進院子裏,江羽骞的側臉熠熠閃光, 他托着手上的蛋, 笑了。
他這一笑,周皓的臉色卻在瞬間冷了下來, “江羽骞, 你去屋裏收拾東西,我一會兒送你到市區。”
江羽骞還以為小瘋子要帶他去市裏轉轉, 順嘴就問, “去哪兒?”
“什麽去哪兒?我把你送到市裏, 你自己想辦法去機場,你今天就回去。”
江羽骞垂下頭,不理會周皓,很久才憋出三個字,“我不走。”
“你賴在我家幹嘛!什麽活兒都幹不了,還吃我家大米。”
周皓明明說得一本正經,怎麽話到了江羽骞耳裏,這人竟還偷偷地笑起來。
“你笑什麽?”周皓不解。
江羽骞眉眼裏蘊着柔情,“我不白吃,我交夥食費。”
“我差你這點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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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羽骞這個呆木頭說不出話了。
兩人都從地上站起來,江羽骞手裏還握着那枚雞蛋。
這時,奶奶也起床了,這會兒沒拄拐杖,動作極為遲緩,哈腰駝背地往廚房走。
“今天咱吃疙瘩湯。”奶奶樂呵呵地說。
周皓扶住奶奶,“我來弄早飯,你去屋裏吧。”
奶奶不依,非要她來弄,周皓沒辦法,只好由着她。
江羽骞也進了廚房,他沒見過農村的竈臺,也沒見過堆成小山的稻草,他對小瘋子接觸過的所有事物都存了一分好奇感。
周皓還想舊話重提,但江羽骞變聰明了——
奶奶去哪兒,他就跟到哪兒。小瘋子總不能當着他奶奶的面,把他趕走吧。
吃過早飯,周皓悶在屋子裏看書,那間屋子的窗戶正對着外面的樹,一半的光被擋住了,屋子裏的光線很暗。
小瘋子還套着那件新買的軍綠色羽絨服,他坐在小木凳上看書,兩只肥貓在屋子裏竄來竄去。
江羽骞搬來一把小木凳坐到了小瘋子身邊,并沒去打擾他。時光靜悄悄地,江羽骞偶爾會側頭看一眼身邊人,但從不發出任何響動,就這樣兩人安靜地度過了上午。
中午吃過飯,江羽骞在洗碗,周皓獨自去了那片桑樹林。
這是令他最為安逸的一處地方,沒有雜音,沒有鬧哄哄的人群,他還是坐在了原來那塊小土坡上。
江羽骞在村子裏找了好幾圈,才發現了小瘋子的身影。遠遠看去,平時的大高個此時成了一團可憐渺小的影子。
江羽骞走了過去,坐到了他身旁。
“皓皓,你在看什麽?”
周皓靜默無聲,眼睛依舊望着前方。
很久很久,大概過去了半個小時,周皓心平氣和地問江羽骞,“江羽骞,孫奕文現在過得好嗎?”
語氣裏的雲淡風輕,像是了破了滄桑世事,再也沒有力氣了。江羽骞最害怕這種狀态的小瘋子,他倒寧願這人跟自己又吼又罵,也好過現在這樣蒼老。
“我真的不知道。”江羽骞說得确實也是實話。
周皓轉過臉看他,“你別怕,我沒想跟他在一起。”
“皓皓,我真的不知道。”
周皓搖搖頭無奈地笑了笑,也就幾秒鐘的功夫,他就換了一副臉孔,站起身把江羽骞狠狠推倒在地。
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江羽骞錯愕地看着小瘋子。
周皓斜睨着眼,鼻子裏出着氣,“真沒勁。”
江羽骞試圖從地上爬起來,雙手支撐地面的時候,被樹林裏的一塊鐵釘給戳了,手掌被戳了一個小口子。
這根釘子在這裏也不知躺了多少年了,風吹雨打,早已鏽跡斑斑。
江羽骞沉着一張臉,倒沒說什麽,周皓覺得怪異,他抓起江羽骞的手,問他,“你手怎麽呢?”
“被鐵釘劃傷了。”江羽骞抽回自己的手,冷冰冰地說。
周皓不說話了,他瞧了眼江羽骞的臉色,半天才開口,“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江羽骞在心底嘆了口氣,算了,他跟小瘋子置什麽氣,這是他的報應,受着吧。
“沒事,不疼。”
“我帶你去醫院,你這個要打破抗針。”
兩人還是在村子路口上了公交車,去了最近的市中醫院,一路上,江羽骞始終窺視着小瘋子,見他沉默寡言,不知在想什麽。
他伸手抓住小瘋子的手,小瘋子扭頭看了他一眼,眼神裏是種任何人都看不懂的自怨自艾。
“我真沒事,一點都不疼。”江羽骞說道。
周皓眨了眨眼,“那個醫院,離我以前住的地方很近。”
江羽骞的心髒難受地抽疼,他抓緊了那只手,“要不要回去看看?”
周皓沒搭腔,目光看向窗戶外,熟悉的街道像是走馬燈似的一幕幕出現在他的眼睛裏。潮濕、髒亂的南方小縣城,再過多少年都是這副駭人的模樣。
“別看了。”江羽骞的手突然落在了周皓的眼睛前,擋住了他的視線。
周皓順勢靠在了江羽骞肩頭,因為他想閉上眼休息一會兒。
靜谧的午後,兩人坐在靠後的位置,馬路暢通無阻,公交車平緩地開向目的地。
周皓眼睛依然閉着,他嘴裏嘟哝問道,“江羽骞,你身上噴的什麽香水?真好聞。”
說話間,小瘋子嘴裏的綿綿熱氣噴吐在江羽骞的脖頸間,他心中覺得有幾分酥酥麻麻,他享受着此刻的肌膚相貼,連聲音都帶着幾分情動後的沙啞,“是古龍水。”
周皓睜開眼,像是故意捉弄,往江羽骞耳朵裏吹了軟軟的一口氣,然後笑了起來,問道,“癢不癢?”
江羽骞的喉頭滾動一下,怔怔地側過頭看着小瘋子,“癢。”
周皓卻沒什麽表情,他又恢複起正襟危坐,看向窗外了。
喜怒無常的人,江羽骞就從來沒真正搞懂過他。
到了醫院,挂了急診,周皓往走廊的長椅上一坐,拿出手機玩起消消樂,江羽骞在排隊挂號。排隊的當兒,江羽骞回頭看了看小瘋子,那人事不關己,自玩自的,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家夥。
“周皓。”江羽骞故意喊他一聲。
周皓擡起頭,“嗯?”
江羽骞臨時胡謅了個理由,“我想喝水,你幫我去買瓶水。”
周皓應下了,但他很快就回來了。他沒出去找賣水的小超市,而是直接去護士站要了一杯水。
“給你水。”周皓把水遞過去,眼皮子都沒擡,注意力還停留在他玩的游戲上。
江羽骞接過這杯印着“清水縣中醫院”字樣的一次性紙杯,心裏憋了悶氣。自己不過就是想讓小瘋子關心關心他,誰知道這人的關心這麽敷衍。
“我不喝了。”江羽骞悶悶地說。
周皓瞥了他一眼,嘴裏嘀咕,“不是你要喝的嘛。”
江羽骞轉過身子,繼續排隊。
周皓還是走回到長椅上,坐了下去,低頭專注地玩着手機。江羽骞這邊也挂完號了,他走到小瘋子跟前,“你陪我進去。”
“你自己進去,”周皓挑起下巴往前邊指了指,“就在前邊啊。”
都這樣了,江羽骞還能說什麽,他無奈地看了幾眼小瘋子,最後還是自個兒進了診室。
冬天嚴寒,急診這會兒人不多,護士站的幾個小護士在叽叽喳喳說着悄悄話,眼睛時不時地往周皓這邊瞄。專注玩游戲的周皓當然不會知道,在人家小姑娘眼裏,他跟江羽骞已經成了熱烈讨論的對象——
兩個帥哥,一個陪另一個來看病,怎麽看,都是一對兒。甚至她們,已經開始腦補誰攻誰受,不過意見很不統一。甲說玩手機的是攻,因為很是傲嬌,不愛搭理小情人;乙偏說剛才排隊的是攻,顯然是腹黑攻傲嬌受;丙偷着笑,別人問她笑啥,她深藏功與名,也許是互攻呢……
很快,江羽骞從診室走了出來,開始繳費,拿藥,他默不作聲地做完這一切。他的身體站在離小瘋子幾米遠,靜默地看着小瘋子。
相似的場景令江羽骞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個夜裏,小瘋子斜靠在醫院椅子的扶手上,精疲力盡,無依無靠。
此時的江羽骞如同當年那般,蹲下了身,他溫柔地對着面前的愛人說,“皓皓,我交好費了。”
周皓放下手機,站起身,“走吧,去輸液室打針。”
江羽骞有些小小的竊喜,他又問了遍,“你陪我去啊?”
周皓伸手拉起蹲着的江羽骞,“嗯,走啊。”
打完針,醫生交代了飲食方面的注意事項,再三叮囑,不能喝酒。
從醫院出來,他倆一前一後往公交站臺走。縣城裏的人生活方式很慢很慢,就連走路,他們都是慢慢悠悠的狀态。
此時,站臺上還有三個老年人,也在等車。他們彼此并不認識,站了一會兒竟然互相說起話來,所談內容不過是孫子成績好壞,孫子能不能考試縣重點,還有啊,就是你家又補了什麽課,他家又報了什麽興趣班。
周皓用耳朵在聽,其實他沒想聽,只是那些人的聲音太大了。一口南方的卷舌方言,呼嚕呼嚕地飄蕩在冬天的公交站臺。
他突然問江羽骞,“江羽骞,你以前上過補習班嗎?”
江羽骞愣了愣,他聽不懂這裏的方言,自然也聽不懂那些老人的談話。思維跳躍太快了,他反應不過來。好端端的,小瘋子問他這個做什麽。
“沒有。”他說的是實話,他家都是給他請的家教,一對一輔導。
周皓笑了笑,“我也沒有,但我成績就是比他們好。”然後他又垂下頭,安靜了。
聽到這裏,江羽骞才算是聽明白了,這人又鑽進死胡同了。
“皓皓,時間還早,咱們一起去看個電影吧。”江羽骞試圖扭轉小瘋子此刻的想法。
“都有什麽電影啊?”周哈問。
江羽骞感覺成功了一半,他趕忙在手機上翻了翻,“有一部是特工,還有一部講海洋探險的,其他好像也沒什麽好看的。”
“你有深海恐懼症嗎?”周皓極其認真地問。
江羽骞柔聲地說,“沒有,你有嗎?”
“我也沒有,那就看那個海洋探險吧。”周皓揚起身子,指了指,“從這條路走過去,再拐個彎,那邊有個橫店電影城。”
正是周末,來看電影的小情侶特別多,他們選的是後排的位置,買了一大桶爆米花還有兩杯可樂。都是周皓掏的錢。
震撼的開場音效響起,屏幕上緊接着就出現了一片蔚藍色的海,海平面以上是明媚的陽光,海平面以下卻暗藏洶湧。幾只海豚在水上撒歡跳躍,女主角凱倫提着沖浪板出現……
江羽骞偷偷地側過臉去看小瘋子,見他神情緊張,不免有點好笑,他握住了小瘋子的手,湊過去附耳說,“不是說沒有恐懼症嗎,還這麽怕?”
低音炮的嗓音,此刻又刻意壓制住,散發出一種成熟男人特有的性感。
周皓不理他,一粒一粒地吃着爆米花。
他倆前幾排坐的大概是一對學生情侶,兩人時而悄悄讨論幾句。等到電影場景切換成黑暗的深海世界時,江羽骞看見,那個男孩偷偷親了女孩,女孩轉過來摸了下臉頰,佯怒地捶了男孩一下。
真好,青春的少男少女,躁動着內心的羞澀歡愉,體內的荷爾蒙磅礴散發。
江羽骞想起了自己十八九歲,他的身邊,有個纏人膩人的小瘋子,天天纏着他,要給他做飯吹頭發熨衣服……
下一幕的深海場景來襲,江羽骞也小雞啄米似的用嘴碰了碰小瘋子的左臉。周皓果真跟那女孩的動作一模一樣,先是伸手摸了摸被親的左臉,然後瞪了眼身旁搗鬼的人。
“能不能消停點!你不看,我還要看呢。”周皓是真的有些不悅了。
江羽骞偷偷抿嘴笑,這聲激憤的責罵,怎麽聽得那麽悅耳呢。
不知不覺間,他們倆的青春,好像才剛剛開始。
電影結束,兩人又去附近的步行街轉了轉。縣城裏的步行街沒幾家像模像樣的商場,也沒幾家連鎖類的餐廳,倒是街頭小吃還挺多。
撇去幾年前請江羽骞吃的麻辣燙,這是周皓第二回 請江羽骞吃飯,不過就是消費檔次不太高。兩人去了一家牛肉粉絲館,點了兩碗牛肉粉絲,周皓特地交代,一碗不辣,一碗中辣。
等服務員端上來的時候,兩碗牛肉粉絲放反了,周皓把跟前不辣的推給了江羽骞,自己拿起另一碗吸溜起來。
江羽骞木然地看着小瘋子。
周皓擡起頭,睨了他一眼,“傻愣啥?吃啊。”
江羽骞這才收回視線,用紙巾擦了擦筷子,也學着周皓的樣子,吸溜起來。
原來,小瘋子什麽都記得。越是記得這麽清,越是這麽體貼他,江羽骞越是覺得自己是混蛋。他的心裏被一股苦悶填塞滿了。
回去的時候,已經快八點了,兩人還站在寒風裏等車。
“咱們打的回去吧。”江羽骞說。
周皓沒有說話,繼續筆直地站着不動。
江羽骞心裏無奈地嘆口氣,知道小瘋子的擰脾氣上來了,算了,陪他等着吧。
“冷不冷啊?”江羽骞一說話,嘴裏就呼白氣。
周皓搖了搖頭,但其實,他已經凍得不行了。他牛仔褲下,就穿了一件秋褲,沒穿絨褲。
江羽骞走到他跟前,替他把羽絨服拉到了最頂上,又給他套上了衣服帽子,然後抓起小瘋子的兩只手,放到嘴裏哈氣。
“好點了嗎?”
周皓愣住了,他眨了眨眼,抽出了自己的手。過分的親密,他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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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兩人躺在床上的時候,江羽骞才意識到了白天發生的所有事,都有一個相同的開頭——都是小瘋子主動付的錢。就連去醫院的錢,小瘋子後來還想還給他。
江羽骞目光迷離地盯着小瘋子的後背,猜不出這裏頭的真相,他把身子湊過去摟住了那人。
“皓皓,你睡了嗎?”
“沒有。”
江羽骞突然間,像是意識到了某種東西的流失,他拼命地用力摟住小瘋子,然後嘴唇輾轉在小瘋子的脖頸間,細細密密地在撩火。
他希望他能夠撩起一場永不撲滅的大火,讓他倆的欲望和愛情永無止盡地燃燒下去。
成年男人都是有欲望的,周皓也不例外,他那具身體幹涸了多年,早已幹裂斑駁。
他由着江羽骞在他身體之間游移摩挲,掌心的溫度貼合在他的軀體上,柔軟地點燃一把火,漸漸地,掌心移到了別處,又點起了一把火……火勢越來越大,周皓的呼吸變得急促而厚重,他翻過身來,望着面前縱火的男人,他的眼裏不自禁地濕潤起來。
他是在感動,感動于自己的男性欲望并沒有因為蒼老,而就此枯竭。
“可以了嗎?”江羽骞也好不到哪兒去,他的聲音變得粗啞不堪,一言一語都洩出了他的沖動愛欲。
周皓依然在大幅度地喘氣,他連說話都變得艱難,“嗯……進來……”
兩人的身體闊別了多年,在這間破舊的土房子裏,終于再次交纏在一起,拼命地沖陣、厮殺、吶喊,拼命地要将對方殺死在這場莫名其妙的欲望裏。
事後,周皓翻過身子,背對着江羽骞。江羽骞固執地摟住小瘋子,把他禁锢在自己懷裏。
“打完針,不能喝酒,能做愛嗎?”
周皓的困意上來了,他含糊地打發過去,“做都做了,現在才問,晚了……”
後半夜,能聽見屋外呼呼的冷風,也能聽見懷裏人的均勻呼吸聲,江羽骞在黑暗中又偷偷地親了小瘋子幾口,然後才安心地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