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餘瑤最後也沒能等到冰棺中的小兔妖。
夜色濃郁,燈影稀疏, 圓月漸漸隐入雲層, 她走近冰棺一看,裏頭哪裏躺着什麽人?
空空如也。
別說人了, 連件衣裳的影都瞧不見。
餘瑤覺出不對勁來了,財神雖然不見這小兔妖,但心裏必是無比在意的,不然也不可能不要命了的去救, 這人不見了,他還不得當場發瘋嘛?
餘瑤當即聯系上了財神。
“汾坷, 那冰棺中真有人嗎?為何我什麽也沒見着?”
良久,財神有些無奈,又有些虛弱的聲音傳來:“別找了, 她在我這。”
餘瑤啞然,問:“怎麽會?”
她現在雖然是肉體凡胎,但眼力還是不差的,更何況方才財神還在,他當時可是能調動神力的狀态, 這裏就是他的主場, 沒有什麽動靜能瞞得過他的眼睛。
財神低眸, 腦海中的封印悄然瓦解,他看着卧在自己腳邊,只有巴掌大的晶瑩白兔,面上無甚表情變化, 只是出口的稍啞的聲音出賣了他。
“跟來做什麽?”沉默良久,他終于開了口。
小兔往他腳邊靠了靠,小小的身子拱成一團,它将嘴裏銜着的乳白小珠放下,紅寶石一樣的眼睛像是在淌着淚一樣。
半空中,黑霧似薄紗,依舊溫柔,拂在人的臉上,柔和又熨帖。
財神看着腳邊的妖丹,勾唇笑了笑,他問:“這是做什麽?還我一命嗎?”
白色的小兔後腳微蹬,突然一躍而起,財神沒有伸手去接,它就重重地摔到了地上,雪白又糯軟的一團,“你走吧,既已兩清,無需覺得欠我,更無需用妖丹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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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兔人性化地搖搖頭,兩眼淚汪汪。
她沒了妖丹,還有財神的一身功德撐着,待身體情況穩定些,只要她想,甚至可以即刻飛升成仙,那是曾經,她最向往的事情。
現在卻突然變了味道。
他身上的氣息那麽熟悉,模樣卻變得陌生,小小的一只,又孤單又難過。
那個人保留了她被財神抹去的記憶,也将她死而複生一事的前因後果都說得明明白白。
她怎麽也沒想到。
他會做到這一步。
財神不再看她,轉身,天青色的衣角在黑暗中現出幽幽的光亮,随着腳下的動作,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一步,兩步,三步。
他小小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天際。
縮地成寸,不知行了多久,他才緩緩地松了松手掌,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滿目寂寥,盡是荒唐。
然後,手指被一雙毛絨絨的耳朵輕輕地蹭了蹭。
財神驀然垂眸,看到一只傻兔子,直立着身子,竭盡所能地用耳朵去蹭他的手。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
一切的事情就是濃縮在了昨日,而今天,苦難終究過去,她又乖乖巧巧地回到了他的身邊。
可有些事情,終究是回不到過去。
他們都無比清楚。
“我抹去了你的記憶。”最終,他淡聲道。
“所以,你是怎麽回憶起來的?”財神料事極準,他眼風一掃,問:“是誰和你說了什麽?扶桑,還是伏辰?”
小兔搖了搖頭,一臉的純真懵懂。
財神嘆了口氣,終于退了一步:“你先把妖丹吞回去。”
小兔又搖了搖頭,順帶着又吐出了嘴裏叼着的妖丹,巴巴地看着財神,像是随時要哭出來一樣。
財神于是只好掰開她的嘴,将妖丹塞了回去。
妖霧氤氲,巴掌大的小兔變化成人形,是與財神差不多大小的女童,她生得極好看,眼瞳是柔柔的紅寶石色,并不顯得邪氣,反而十分純真,不谙世事。
財神揉了揉隐隐作疼的太陽穴,又将方才的問題重複了一遍。
千煙思索了好一會,才小聲回:“我不認識他。”
“他長什麽樣?”
“醜。”千煙小心巴巴地瞅了他一眼,“很大的眼睛,眼珠子往外凸出來,很小的嘴巴,門牙掉了三四顆,說話亂漏風。”
財神愣是把腦海中見過的人都翻出來一遍,也沒找到像她形容的這樣的。
凡為妖,為魔,為鬼,為仙,為神,修為到了一種境界,模樣便可随心變化,財神倒是見過不少款不同風格的俊朗耀眼,只醜得這樣有特色的,真是一個也沒有。
“他跟你說了什麽?”財神神色極淡。
千煙抿了抿唇,回:“他将記憶還給了我,然後還說,我得将妖丹給你,不然你會沒命的,而且我身上有你的功德業果,我若是一直待在你身邊,雷劫便會穩定下來,你也能獲得與之對抗的神力。”
財神伸出手掌,打斷了她的話,“我不需要。”
“在我這裏,同樣的錯誤,不會再犯第二次。”他分明頂着小男童粉粉嘟嘟的面龐,說這話時,卻依稀有七八分從前的模樣。
“你走吧,別跟着我了,天族和神族即将開戰,十三重天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千煙的眼睛更紅了。
他擺明了不想再在從前的事上多說什麽,千煙便不再說話,但仍是執拗地揪着衣袖,默不作聲地跟上他的步伐。
不論去得去不得,但凡有一絲可能,她都得留在財神身邊,看着他順順利利渡過雷劫。
屆時,他讓她走,她絕對沒有二話。
財神再冷靜理智,此刻,也有些煩躁了。
所有人都在問他到底怎麽想的時候。
他其實沒怎麽想。
就是單純的,覺得不該是這樣。
從頭到尾,她也沒強迫他必須做些什麽,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選擇,所以無需她此時小心翼翼來靠近,一副犯了錯,可憐兮兮的模樣。
誰也沒有做錯什麽。
“大人。”千煙的聲音十分甜,是那種純真輕柔,讓人忍不住溺在裏頭的調子,“您讓我跟着,等大人平安度過雷劫了,我再走。”
財神呼吸微微一滞,才要開口拒絕,就聽留音玉裏傳來了餘瑤的聲音。
“汾坷。”默默聽了全程的餘瑤道:“你聽她的。”
“當年你為了她,現在總該為我們想想。”
當年你為了她以命換命,現在,你為了十三重天上的朋友們,活下去。
千煙朝他手中的留音玉盈盈行了個禮,聲音微哽:“多謝餘瑤神女。”
面對餘瑤,財神的聲音稍稍溫和了些:“瑤瑤,大戰在即,我們明日十三重天上再聯系。”
餘瑤應了聲好。
財神那邊怎樣,餘瑤是管不了了。
她回了昌平王府。
夏昆在書房等她,擔心她出什麽事,又不敢貿然去尋,好容易聽到腳步聲,急忙起身開了門。
“瑤瑤。”他溫聲道。
書房裏潤着一股花香,極新鮮的還帶着露水的,一瞧就是方才出去摘的,餘瑤最喜歡這個,她惬意地眯了眯眼,坐在離夏昆不遠的地方,小臉紅撲撲,認真道:“小龍太子,我知道怎麽解情劫了。”
“只要我們死了,就能回去了。”
夏昆再是沉穩鎮定,此刻也被驚得瞳孔微縮,他苦笑着搖頭,嘆:“傳言十三重天的神君們得天獨鐘,下凡歷劫不過是走個形勢,原來竟都是真的,連帶着我,也沾了小神女的光。”
餘瑤笑得眉目皆彎,問:“在人間,用什麽法子,死得最幹脆,沒有苦痛?”
夏昆哭笑不能,但仍是極耐心地回:“王府中有一味無色無味的毒,服下去之後,毒發起來并不痛苦,人走得也安詳。”
餘瑤很心動。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安排好了自己的後事,當拿到那杯毒酒的時候,餘瑤已經散了發,由丫鬟扶着睡了下去。
在此之前,她還給羅言言留了一封書信。
不然那個小姑娘,得知這樣的消息,還不知道得哭成什麽樣子。
而夏昆則要晚些,他想等明日天亮,去看看府上老王妃,說兩句話再走。
那藥果真如夏昆所說,發作起來沒痛苦,也沒有掙紮,她的靈魂在半空中滞留了一會兒,靈力化作暖光融進她的身體,餘瑤渾身輕盈,消彌已久的力量重新回到身體裏。
她探查了下身體的情況,發現被廢的仙身已經恢複,靈力也較之前充沛了些。
這次下凡,沒有什麽波折,總的來說,好處還是大一些。
餘瑤心念微動,身形緩緩隐去。
十三重天的氣氛格外凝重,餘瑤從財神那得知,現在琴靈,淩洵和伏辰守着天淵,墨綸鎮壓着邺都和魔域,顧昀析和扶桑則還在蓬萊。
蓬萊常年隐匿在幻象中,若是不得允許者,就算找破了天也進不去,因此被九重天那群仙家稱為最難窺見真容的神島。
大門是由小紅雀渺渺把控的,這一次,它非常迅速地給餘瑤開了門。
速度之快,令餘瑤受寵若驚。
然而一進去,便是一道斬天的劍光,餘瑤寒毛倒立,迅速後退,紅得像璀璨晶石的紅雀撲棱着翅膀飛到她的肩膀上,口吐人語,聲音稍顯尖細:“餘瑤,你快去幫忙。”
餘瑤擡眸一看,天已經塌了半邊,一道犀利到了極點的劍氣斬在空中,天便分成了截然不同,泾渭分明的兩邊,一邊是澄澈溫柔的藍,一邊是火舌翻滾肆意的赤紅。
餘瑤第一反應就是:九重天打進來了。
來的還是大人物。
天君還是什麽別的老妖怪?
“什麽情況?”餘瑤凝神望向首山那頭,那邊是戰争的主場,不斷有山脈坍塌,溪流倒灌,各種神通齊顯,打得天崩地裂。
渺渺小爪子緊緊地勾在她的肩上,才要說話,發現大地開始震顫,無數的根須從地裏迸發,遮天蔽日的樹冠撐起,綠浪濤濤,長風陣陣,一顆萬丈龐大的扶桑樹拔地而起,每一片葉片上都瑩着一層綠光,令人身心舒暢的生命氣息撲面而來。
這是扶桑的本體。
本體往往是最适合戰鬥的形态,被打出本體,意味着打出了真火氣,要開始硬碰硬了。
“快去幫忙啊!”渺渺在餘瑤耳邊扯着嗓子大喊。
餘瑤心想哥你可真看得起我,扶桑都要變回本體抗衡了,我一過去,只怕就得被秒成血灰。
這不是去送人頭,白添亂嘛?
“扶桑在跟誰打?”餘瑤大聲問。
渺渺扯着嗓子喊了聲什麽,餘瑤沒有聽見,但是她看見了一拳打穿山脈的顧昀析現出身形,将手中的劍随意一丢,散漫的姿态盡數收斂,匕首模樣的上霄劍懸浮在半空中,聞見了鮮血的味道,格外興奮地抖動。
餘瑤瞳孔一縮,問:“他們怎麽打起來了?”
共同禦外都來不及,還搞起內讧來了?
看得出來,扶桑是真的被打出了火氣,從開始到現在,他幾乎是被按在地上摩擦,顧昀析武力值高得離譜,肉身強,近戰強,傷害高,上霄劍還沒出就已經如此變态,簡直毫無弱點。
上霄劍的威力,有眼睛的都能看出來。
在此等情況下,先發制人往往是上策。
萬丈龐大的扶桑樹抖了抖身子,鋪天蓋地的綠葉組織成一根巨大的藤條,帶起飒飒的破風聲和萬鈞的力道,對着顧昀析身上抽去。
餘瑤呼吸一頓,她飛身掠上去,急喝:“幹什麽你們?”
扶桑一見是她,力道卸了大半,顧昀析呵笑一聲,徒手抓住那根藤條,閑雲散淡地一拽,扶桑的葉子一下掉了好多。
勸架的來了,這架是打不下去了,扶桑有些狼狽地變化成人形。
小紅雀趕忙從餘瑤的肩頭飛到扶桑的掌心,小腦袋一啄一啄地安撫他。
餘瑤則站在顧昀析的身邊,攙着他的手臂到處查看,擔心得不得了:“你做什麽跟他打啊,傷着哪裏了?要不要緊啊?”
她可沒忘了財神說的,顧昀析身上有重傷。
顧昀析慢慢悠悠地瞥了她一眼,好半晌,才略略挑眉,問:“舍得回來了?”
餘瑤翻看着他的手掌,極小聲地道:“你都受傷了,我還怎麽待?”
她這話說得理所應當,沒有一絲勉強,顧昀析低頭,看了看她烏黑的發,胸腔處堆積的幾欲爆發的躁意慢慢地緩了下去,他悶聲不坑的,任由餘瑤檢查。
那頭,小紅雀扶着扶桑,心疼得吱哇亂叫,“帝子下手也太狠了,這肉都撕下來一塊。”
餘瑤擡頭一看,扶桑的虎口裂開了好大一條口,猩紅的血不斷往外流,血肉模糊,又因為裏頭蘊着劍氣,不好清除,只能硬挨着。
她皺眉,才要抓着上霄劍走過去将劍氣吸收了,就見身邊杵着的高大人影晃了晃,顧昀析左手握拳置于唇邊,唇色極白,他重重地咳了一聲,然後偏頭對餘瑤吐出一個字。
他說:“疼。”
餘瑤楞了楞,心一下子揪了起來。
這是這麽多年,她第一次見到他說疼,這得受了多重的傷啊。
餘瑤把顧昀析扶走了。
另一邊,小紅雀歪着頭,狐疑地看了顧昀析的背影幾眼,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又開心起來:“你把顧昀析打傷了?你的修為超過他了?”
扶桑默默地咽下了喉間湧出的一口血。
饒是他這樣輕易不外露情緒的人,眉間也湧出了難以言喻的郁氣。
疼,疼個屁!
除了恃強淩弱,顧昀析現在,連臉都不要了。
他有傷?多重的傷啊,還能讓他一天兩天的抓着自己揍。
剛剛近身戰鬥的時候,他的拳頭落在顧昀析的身上,跟石沉大海一個樣,自己都現出本體了,他卻連喘都不帶喘一下的。
裝模作樣!臭不要臉!
扶桑默默地擦了擦腫紅撕裂的嘴角,然後轉身,對着小紅鳥說了句疼。
小紅雀頓時眼淚汪汪地跟他哭訴:“我也疼啊啾,我的靈寶和靈石全被打沒了,我剛剛去找餘瑤,還被顧昀析的劍氣掃斷了三根羽尾。”
她幾乎聲淚涕下:“我長了五十年才長出來的!”
扶桑啞然失笑,伸手揉了揉它的小腦袋,道:“沒事,等會都賠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