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財神眼裏蓄着星星點點的笑意,他晃了晃腳丫, 臉龐圓嘟嘟的惹人愛, 聲音稚嫩:“我說的什麽,瑤瑤心裏沒有譜嗎?”
“你從始至終, 都未曾懷疑過嗎?”
他輕而又輕地嘆了一口氣,道:“雲烨與溫言定親宴之後,清涼池邊,你問我, 若你出事,有誰會施時間禁咒救你的時候, 就應該猜到了吧?”
“瑤瑤。”財神朝她勾了勾手指,小臉上溫潤的笑意依舊,他擡手, 布了一層結界,呼出的熱氣均勻地散在餘瑤的耳畔,她聽見小小的男童聲音,沉重而無力。
“你別心疼我。”
“你應該心疼的,是顧昀析。”
餘瑤腦子不太清醒, 她明明将他說的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但卻怎麽也反應不過來, 總覺得不該是這樣的,仔細想,又覺得就該是這樣的。
財神苦笑,斜瞥了眼自己白得透明, 像是繃着一頁透明紙張的手背,“扶桑的那一卦,你還記得吧?”
“十三重天,将有神靈隕落。我一直以為,扶桑蔔的那一卦,是在說我。”財神輕輕喟嘆一聲,然後望進餘瑤震動莫名的杏眸中,緩緩道:“瑤瑤,扶桑嘴裏隕落的那個神靈,不是我,而是你。”
餘瑤已說不出話來。
今夜月圓,財神也難得有了傾吐的欲望,他低眸,黑而長的睫毛覆在眼皮下,密密的一層,遮掩了無數的心事,他不想提自己的事,倒對餘瑤的事分外感興趣。
“我不過是想救回那只傻兔,便付出了這般代價。”
“瑤瑤,在天道手中,搶回一個先天神靈的性命,你知道,顧昀析将會面臨些什麽嗎?”
“我其實一度不解,顧昀析身為帝子,冷淡寡情是流淌到了骨子裏的東西,哪怕是十三重天上和他同屬一脈的神靈,也未能讓他多看顧一些。當年扶桑将你交托給顧昀析,其實是玩笑之語,誰也沒有料到,你竟真的跟在他身邊,跟了那麽多年。”
“當年顧昀析将我從結界中拎出來狠揍的時候,大抵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他自己竟會成為重蹈我覆轍之人,而我,也确實沒有想到,最後最能與我感同身受的,居然會是他。”
財神頓了頓,突然意味深長地接了句:“我曾以為,最能懂我之意的,會是扶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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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瑤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來。
月光傾瀉流淌,財神舒展身子,懶懶地打了個哈欠,手指微點,半空中,很快蓄起無數星點的光芒,一條熒光長線橫展到天際,引動着皇陵中那股龐大而浩瀚的力量,很快,羅府上空,漫上了一層陰雲。
好在夜已濃深,羅府之人只剩下守夜的小厮和婆子,夜裏變天乃是常有的事,誰也沒有起疑。
羅言言心慌意亂,睡不着覺,便倚在欄前看月亮,她已定了親事,下月便要成婚,未來的夫婿是個品性好的,老太太和她娘滿意得不得了,反倒是她自己,并不怎麽在意。
少女身姿窈窕,印成一彎小小的陰影,投在廊下。她是偷溜出房門解悶的,一路竟走到餘瑤未出閣前住的院子前,在這裏,視線格外開闊,一輪圓月挂着,仿佛觸手可及。
羅言言惬意地眯了眯眼,然後在某個不經意的回眸間,與另外三雙眼瞳對上,呼吸下意識滞了一瞬。
片刻後,羅言言手腳并用,也爬上了房頂,與另外三人拍并排坐着,并且十分自然地将腦袋擱在餘瑤的肩上。
“姐姐,你怎麽回來了?”羅言言眷戀地蹭了蹭她,小臉上一派明媚,“我下月出嫁,老太太說你忙,成親當日會來,但在那之前,恐怕是不會回來看我了。”
餘瑤因為方才財神的一番話,心底的驚濤駭浪一波接一波,許久未曾停歇,又被財神的舉動弄得一驚一乍,現在提不起多少心思來關心別的事,但羅言言喜愛和她玩鬧,兩人的關系較府上別的姐妹而言,來得格外親近些。
她伸手摸了摸羅言言長而順的發絲,低聲問:“天這麽晚了,怎麽還沒睡?”
“睡不着,一閉眼腦袋就疼。”羅言言如實說,聲調軟軟,狐疑的目光落在財神身上,夏昆她是認識的,因而才一踩上來,就叫了聲姐夫,但財神她卻從未見過。
“姐姐,他是哪家的孩子?”羅言言不太喜歡小孩子,因為覺得吵鬧不懂事,也鮮少有孩子與她親近,因而她雖然有些好奇,但并未放太多的注意力在財神身上。
餘瑤:“他是王府的客人,晚上吵着要觀月,我想着羅府的風景不錯,順帶着也能來看看你,便帶着他來了。”
羅言言眼眸一亮,笑意明朗:“就知道姐姐關心我。”
餘瑤嘴角幾乎扯不出笑意來,她想到財神說的那些話,每一個字眼都透露着令人忐忑不安的意味。
財神當年,為了救一只兔妖,流落成這幅不人不鬼的樣子。
那顧昀析呢。
他再強大,也不可能罔顧六道法則。強行救她,撕裂輪回,如此行徑,與財神又有什麽不同?
甚至……還要更嚴重些。
那麽,他将承受的因果呢?
財神也在此時望過來,目光在羅言言的臉上悠悠轉了圈,勾唇笑了笑,道:“這小姑娘,倒還挺喜歡你。”
這時候,天空中的陰雲,基本上覆蓋了整個京都,悶雷聲陣陣,餘瑤拉着羅言言從屋頂上下來,輕輕捏了捏她的手,道:“回去吧,眼看着要下雨了,你屋裏的丫鬟找不到你,又得着急了。”
“我們也要回了,待你成親時,再來看你。”
羅言言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少女身影窈窕,很快沉入黑暗之中,財神手掌撐着磚瓦,輕輕一躍,就從房頂落到了她的身邊,夏昆才要跟着起身,卻發現自己全身動彈不得。
他愕然,望向手指點在半空的財神。
“瑤瑤。”財神朝她招手,輕聲道:“陪我去看一個人。”
餘瑤默不作聲,她知道財神說的是什麽人。
“夏昆,你先回去吧,我留下來有些事。”餘瑤來到夏昆身邊,輕聲說。
財神這才解開對他的禁锢。
夏昆什麽也沒多問,他蹙起眉尖,像是有些擔憂,聲音卻依舊清潤溫和:“好,你早些回來。”
“有什麽事,随時聯系我。”
餘瑤颔首,實在沒有心情說些別的什麽。
“汾坷。”夜色中,雷聲漸顯,眼看着雨幕将落,餘瑤垂着眼眸,問:“你告訴我吧。”
不管是兔妖的事,還是顧昀析的事,都別再瞞着了。
財神揚着一張小小的臉,也跟着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攤了攤手,道:“鲲鵬一族的沉睡秘法,本就是六合九州最強奧義,亦是此族天賦神通,八千年的時間,他此番出世,本該徹底蛻變的。”
“他輕描淡寫地跟你說,修煉時秘法出了些問題,因而堕魔,你便真的信了?”
簡單的一句含笑問話,卻将餘瑤問得啞口無言。
好幾萬年的習慣。
顧昀析說什麽,她便信什麽。
他根本懶得編話去騙她。
“真不叫人省心。”財神一邊領着餘瑤往羅府後院走,一邊漫不經心地道:“你和這位龍太子,是有情緣的。”
“若有一日,在顧昀析和他之間,得做出選擇,你将如何?”
餘瑤答得毫不遲疑:“自然是顧昀析。”
財神哦了一聲,是疑問的語氣。
“若是那時,你與這位龍太子已成道侶,甚至已孕子嗣,又将如何抉擇?”
餘瑤:“但凡顧昀析有一絲不喜,我都不可能與他結為道侶。這樣的問題,不需多想,無論誰與他比較,怎麽比較,有什麽條件,我都站在他那邊。”
財神腳下步子頓了頓,這樣的答案似乎在他的意料之外,又找不出話來反駁,他哭笑了笑,攤手,輕聲道:“那只傻兔子,叫千煙,其實也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就是養了幾千年,許是養出些感情來了。”
“最後的結局,是她嫁給了始皇,成婚前,她曾在財神觀中跪了兩夜,叩謝恩情。”
“當我看到她的命燈黑下去,尋到人間時,找到了她被腰斬前寫的一封信,我想想,上面寫的什麽。”財神伸手揉了揉太陽穴,而後一字一句道:“兩相拜別,生死無關。”
若是餘瑤沒聽財神說之前有關顧昀析的那一大段話,此刻大概也會咋舌,但她現在,也只是癟了癟嘴,心裏頭暗自比較,覺得自己跟她,可能也能拼個不相上下。
“她可能預感到你不會坐視不管,所以在牢獄中,留下了這麽一封書信。這是她的選擇,她并不需要救贖,亦不想你替她報仇,牽扯進是非因果中。”餘瑤嘗試着解讀她的意思,但她對小妖的心思是真不了解,因而說的時候,也沒有底氣。
若是在顧昀析清醒的時候,她喜歡上了別的男子,下了決心不論如何要跟在他的身邊,那麽從今往後,是生是死,是福是禍,她都絕對不會牽連顧昀析。
只是,這個假設,不可能成真。
餘瑤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問了句:“你真就那麽喜歡她嗎?你可有跟她表明過心跡嗎?”
餘瑤有些不懂。
十三重天上的神靈,後知後覺得可以,凡人豐富的情愫,只有最典型的幾種,落到了他們身上。
財神一路往後走,越走地方越黑,一條羊腸小道出現,瑩瑩微光出現,一層凡人肉眼看不見的半圓形結界出現,直到踏進去的那一刻,財神才開口:“我從不認為自己喜歡她。”
不過一只兔妖罷了。
他身為先天神靈,自有一番驕傲,他從來不肯承認那種情愫,也不肯承認他喜歡她。
直到她說要嫁給始皇的那一日,他也只是皺了皺眉,冷聲威脅:去了,就再也別回來了。
然後,千煙在財神觀中跪了兩夜,他也兩夜未曾合眼,但就是這樣,也執拗得未曾同她說只字片語挽留之話。
然後,他眼睜睜看着她,一步一步淌進了刀山火海。
始皇不是個好人。
亦不是個好的歸宿。
那個憧憬着月宮中桂樹和仙子的小兔妖,最終,死法痛苦,表情寧靜。
財神踏入結界的那一刻,雷聲驟響,無數神輝争先恐後流入一口水晶棺中,棺中,也溢出了七彩光澤,餘瑤知道,那是屬于財神的善果功德。
“這裏,就交給你了。”財神突然道。
餘瑤驚詫,驀地擡眸,問:“她快醒了嗎?你不見見她?”
交給她是什麽意思?
大費周章,命都不要了,好容易将人救活,居然不見一面?
“沒什麽好見的,就像當年她做出了選擇,付出了代價,五百年前,我不過也做了個選擇,現在該是付出代價的時候了。”財神無所謂地擺擺手,啞聲道:“再說,也沒什麽好見的。”
“我抹除了她的記憶。”
“可能你說得對,她應該也不想看到這樣的財神。”財神望了望自己小小的手掌,雙手往前一推,如海浪般的神力便呼嘯着永無止境地湧向了那口冰棺,七彩色澤越發強烈,像是熊熊燃燒起來了一樣。
“她靈智尚未成熟,恐驚動了羅府之人,等會,就勞你稍作掩護,等她重新接管這具身體,徹底适應,便不必再管了。”
說這話時,財神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餘瑤吓得要命,雙手陡然結印,卻被他淡定地摁了下來,“瑤瑤,我只是回十三重天去了,我的使命還未完成,天道不會現在就收了我的命去的。”
“瑤瑤,你也該回十三重天了,再不回去,顧昀析真要被怄死了。”財神突然揉了揉她的發,半眯了眯眼,溫聲道:“解除情劫的法子很簡單,死亡即可重返神界。”
餘瑤:“???”還能這麽玩嗎?
財神一本正經地說着似是而非的話,“顧昀析那個驕傲的性子,就算是受了重傷也不肯開口,你是唯一能開解他的人,便多替六界生靈擔待一些,這傷,也是為你受的。”
他一副顧昀析活不到明天的樣子,餘瑤差點被他吓哭。
“他到底……到底怎麽了?”餘瑤聲音都是抖的。
財神重重地咳嗽一聲,咳出了一手掌猩紅的血,滴滴答答從指縫間流出,他滿不在意地抹去,再次揉了揉餘瑤的發,“他的事,我也不好多透露,屆時,你自己去看便知。”
他這麽說,餘瑤哪還有心思去管玉棺中的兔妖。
她恨不得現在跑回王府,跟夏昆說清楚,然後給自己一刀。
但是財神現在的情形,也不容樂觀。
餘瑤吸了吸鼻子,默默遞給他一顆白色藥丸。
財神悄然咽了下去,滿嘴的鐵鏽般的腥甜。
“瑤瑤,你要知道,這世間,為情所系的人,不在少數。”他眼神深邃,語氣複雜:“你要多小心一些。”
言盡于此。
他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
半空中,財神的封印又慢慢地從松動變得嚴實,整個人的氣勢,也發生了天大的變化,屬于曾經那個財神的神智即将消散之際,他握了握手掌,捏了捏手中的留音玉,道:“欠你的人情,這一趟,還清了啊。”
良久,那邊傳來一聲極冷的哼聲。
“誰讓你多話了。”
財神笑了一聲:“得了吧,小黑蓮在乎你,你聽着不偷樂呢?還跟一條小龍較勁,幼稚。”
這回,連冷哼都沒有了。
那邊直接捏碎了留音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