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天淵之外,伏辰站得筆直, 眼睑下垂, 神情嚴肅到了極點,餘瑤再是反應遲鈍, 也知他這番決定并不草率,必定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方才提出的。
只是她無法理解。
倒不是說他們之間的師徒關系。
伏辰雖然叫她師父,但她其實并沒有教他什麽東西,反倒是他處處維護, 這次的事,之前的事, 皆是如此。
在餘瑤心裏,伏辰和尤延,扶桑, 墨綸,琴靈是一樣的,是她的兄弟姐妹,是可以讓她将後背安心交出的人。
但不能變成另一種關系。
他們是先天神靈,擁有接近無限的壽命, 如果就這樣匆忙的定下一輩子, 以後的事情, 誰也說不準,感情往往是消磨得最快,最沒有規律可循的。
一旦後悔,怎麽辦呢?
他們曾經那麽好。
而這些美好, 都将被時光覆上一層鏽,成了不願回想的東西。
她接受不了,伏辰亦然。
伏辰的目光落在餘瑤額心的蓮印上,眼神格外柔和,面對顧昀析的質問,也并不着惱。
誰都知道顧昀析的性子。
餘瑤在外千不好萬不好,那也是顧昀析捧在手心的珠子。
“我會待瑤瑤好。”他并不是能說會道的類型,憋了很久,也只憋出這樣一句話來。
這是他最大的誠意。
Advertisement
不論什麽時候,哪怕生死關頭,他都會始終如一,對餘瑤好,花言巧語他不如雲烨,但是絕對言行一致,說過的話比什麽都能當真。
這個時候,墨綸,尤延,財神等都湊了過來,他們神色各異,精彩紛呈,若是伏辰說的都是心裏話,沒有一絲一毫勉強,他們倒是樂見其成。
将餘瑤交到別人手中,哪有伏辰靠譜?
可餘瑤方才的顧慮,他們也有。
大家這麽好,若是以後兩人決裂,他們又該站在哪一邊?
屆時,他們也是左右為難。
這樣的氛圍裏,扶桑拍了拍伏辰的肩,道:“回去好好想想,徹底想清楚想明白了再說這樣的話,瑤瑤不是別人,不能開這樣的玩笑。”
尤延挑眉,站在餘瑤身邊,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眉宇間卻也是格外的凝重,“伏辰,咱兩是好兄弟,別的事我都可以理解你,但這事我先得跟你掰扯清楚,以後出了什麽事,我肯定是站我阿姐這邊。”
財神也磨磨蹭蹭過來表了态:“伏辰,你若只是為了解瑤瑤的生死丹,那大可不必,這不是一件小事,往後的時間還那麽長,你現在有多想幫瑤瑤解脫,後頭後悔的時候,就會有多痛苦。”
琴靈拍了拍餘瑤的肩,态度也已明了。
淩洵和墨綸皺眉,勸:“聽扶桑的,好好想想。”
餘瑤與他目光對視,認真道:“伏辰,你得為自己以後考慮考慮,我是你的兄弟,不想成為你的累贅,你完全沒必要這樣,我也不會答應。”
直到她說話,伏辰的身子才稍稍放松了些,他目光清和,嘴角彎出一個略生硬的笑來。
他說:“瑤瑤,這個決定,我已經想了好久了。”稱呼都從師父變成瑤瑤了。
因為足夠珍視,所以很多事情,都會提前考慮清楚,他們說的這些,他又何嘗沒想過。
凡十三重天上的先天神靈,都會有個蛻變期,這個時候,往往是他們最虛弱的時候,伏辰就險些死在了蛻變期。
那時候,他神性全失,重新變成了一顆蛋。
餘瑤把他從天淵帶出來,救了他的命。
所以哪怕後來,他成功度過蛻變期,對餘瑤也是百依百順,看不得她受苦,看不得她難過。
她太善良,太容易被人蒙騙了。
他想護着她。
哪怕這個護着的前提,是和她結生死契約,他也願意。
他不懂什麽是喜歡,但他想,他應該是喜歡瑤瑤的。
伏辰與餘瑤對視,眼神執拗,又隐隐有些不好意思。
顧昀析臉色難看的要命。
真行。
什麽苦活都是他幹。
什麽好聽的話都讓別人說了。
顧昀析有些不耐地将餘瑤拎到身後,眼尾的痣血色濃郁,他比伏辰還高一些,從前被隐匿的威壓像是海中滔天的巨浪,一層一層疊加,他姿态依舊閑散,伏辰卻一瞬間宛若遭到重擊,并不好受。
帝子的威壓,對于任何人來說,都是毒藥般的存在。
哪怕是他們這些先天神靈,也有些吃不消。
也因此,平時顧昀析會刻意的收斂一些。
現在,這股威壓毫無征兆地噴發出來,顧昀析一身暗紅衣袍獵動,上面的繁複花紋像是殷紅的血,馬上将一滴一滴流淌出來,黑色的發絲抽長,迤逦如綢,白得有些詭異的手指修長勻稱,蓄着令天地動容的力量。
餘瑤擡眸看着他的背影,咬牙抵抗那一小股逸散出來的威壓,她知道,這個時候,站在自己面前的,已經不是顧昀析了。
那是帝子。
鲲鵬帝子。
這是她第三次,看到他以如此形态出現。
這俨然是一種最适合戰鬥的形态,就是上次堵在玄天門,與天族硬拼的時候,他都未曾釋放出這股力量。
很少有人知道,帝子,并不僅僅只是一個稱呼,它同時代表着無與倫比,無法抗衡的力量,在它之下,萬般皆為凡。
扶桑等人也變了臉色,但這個時候,顧昀析為君,他們為臣,臣必尊君命,以君願為依歸。
財神縮在餘瑤旁邊,牙齒上下打顫,問:“這是要幹嘛啊,要打起來了嗎?”
餘瑤也不知道。
顧昀析堕魔之後,她是越來越摸不準他的心思了。
伏辰并沒有得罪他,方才站出來,也是因為想替她解生死丹。
這份情,餘瑤得領。
只是現在看到顧昀析的态度,她再不認同扶桑說的話,也不由得有了一個荒謬的想法。
顧昀析可能真是把自己當女兒養了。
這架勢,就是典型的老父親準備給準女婿一個下馬威啊。
餘瑤大着膽子扯了扯他的袖子,下一刻,卻聽男人的聲音清冷,似高山上的雪泉,居高臨下,不容置喙,“你憑什麽覺得,自己會比我做得好?”
伏辰頂着幾乎讓人寸步難行的壓力,身軀巋然不動,衣袂翻飛,他幾乎被巨浪打得溺死在那雙蓄着濃深威嚴的金色豎瞳中,這個時候,他恍惚想起,顧昀析與他年歲相當,他能喜歡瑤瑤,顧昀析為什麽不能?
他們是,青梅竹馬。
電石火花間,有些東西開了竅,就像是放出了線的紙鳶,越飛越高,伏辰突然說不清心裏是個什麽滋味,一點點的遺憾,卻沒有傷感,比遺憾更多的,卻是心裏的一塊大石,終于放下了。
那個善良的、膽小的瑤瑤啊,他不用再擔心了。
伏辰笑了笑,突然開口,道:“是我莽撞了。”
聽他這麽一說,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顧昀析短嗤一聲,威壓散去,風平浪靜,他的視線落在抓着自己衣袖的那幾根白嫩手指上,慢悠悠轉身,微微挑眉:“做什麽?為他說情?”
餘瑤神情蔫蔫地搖頭,小聲抱怨:“他也是為我好,你別總是兇人嘛。”
顧昀析伸手肆意揉亂她的發絲,對于伏辰及時止損,知情識趣的舉動十分滿意,他半眯了眯眼,笑了聲,漫不經心地道:“我的人,自然不用別人瞎操心。”
餘瑤看着聽了這話,立刻離她十尺遠,眼神警惕的財神,默默閉了嘴。
萬年玄晶已經到手,就差個可以解生死契的人。
但這人,十分不好找。
餘瑤倒是沒什麽要求,自己這個情況擺着,她也不挑三揀四。
扶桑等人找了許久,找出來十來張畫像,一一擺在鑲金嵌珠的長桌上,擺了滿滿當當一桌。
并且一一給餘瑤介紹。
“……西海龍太子,這個前來提過兩次親,長得倒還可以,心意也誠,聽說品性不錯,關鍵在墨綸手下辦事,不會欺負瑤瑤。”
“……麒麟族少主,這長相是沒話說,但性子浪蕩,沉迷聲色,不合适,不合适。”
“……”
三四個時辰過去,餘瑤眼都要看花,她擺擺手,從石凳上一躍而下,打着哈欠消失在夜色中。
神靈的精血是好東西,她一身靈力奇跡般被養回來了個七七八八,但射向雲烨手臂的一箭,到底也讓她傷了些元氣,她躺在棉柔的雲被上,睜眼望着屋頂,還沒來得及打坐調息,就突然頭一歪,睡了過去。
夢裏,她又來到了那個巨大的青銅門外。
這一回,餘瑤熟門熟路地摸了進去。
出了天淵,顧昀析就徑直回了大殿,并沒有留下來參與他們的選人大賞。
再結合自己的突然犯困,餘瑤想,應該是顧昀析的心魔又犯了,需要自己的血抑制。
左右看了看,她卻沒有發現顧昀析的身影。
“亂跑什麽,晃得我頭暈。”少頃,男人略有些沙啞的嗓音自身邊響起,餘瑤看着他憑空出現,有些擔憂地問:“怎麽了,你是不是心魔犯了?”
她自覺地将袖子挽到小臂以上,湊到他的手邊,道:“我查過了,黑蓮的血可以清心魔,止郁結,你多抽一些。”
顧昀析輕飄飄擡眼。
小姑娘白白淨淨,像是終于長開了,一颦一笑皆帶着風情與迤逦,偏偏眼神還十分澄澈,像鲲鵬洞裏的石泉眼,和小時候一樣,未曾有過變化。
又蠢又傻,一不留神,就給人欺負去了。
暴露在空氣中的肌膚雪白,蓮花獨有的清香逸到顧昀析的鼻尖,他一慣不喜歡異香,聞着頭就痛,但這種味道他太熟悉,熟悉到身體下意識就接受了,哪怕隔着一萬年的時光,這個适應的過程,依舊快到只在呼吸之間。
很奇怪。
顧昀析心魔并沒有發作,此時卻突然有了一種想咬上去的沖動。
事實上,他也這樣做了。
顧昀析的唇瓣極冷,像是冬夜凝成的冰塊,偏偏又軟到了極致,餘瑤睜圓了眼睛,沒有覺得疼痛,只是覺得冷和麻,她的胳膊上,立刻就起了一層細小的疙瘩。
良久,顧昀析擡眸,嘴角尚蜿蜒着一絲血跡,眼尾微掃,妖異又瑰麗,而餘瑤雪白的胳膊上,幾乎立刻現出了一個稍重的紅印,正往外滲出些血絲。
“想好了嗎?生死丹的事,該如何解決?”他餍足的眯了眯眼,指骨瘦削,拂去嘴角的血絲,聲音稍啞。
餘瑤見他神智清醒,知道他是将心魔壓下去了。
“方才扶桑他們找了很多畫像給我選,我左想右想都覺得不行,雲烨的事一出,我這聲名狼藉的,鮮少有人不在意,我修為又不高,到時候再遇見什麽極品,那真是,有苦都說不出。”餘瑤想得明白,她接着道:“那些身份顯赫,威名深重的,就都不考慮了,這回,我想招個上門的,老實的,最重要的一點,得惜命。”
她可不想大費周章好容易撿回來一條命,轉身因為找了個作死的,白白送了命。
顧昀析伸手點了點抵在身後的樹幹,眼裏蘊着別樣的深意,似笑非笑地問:“不選個自己喜歡的?”
餘瑤哽了哽,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接話。
顧昀析啧了一聲,而後淡聲道:“變回本體。”
餘瑤不明所以,迷迷瞪瞪像是受了蠱惑一樣,就真的變回了本體。
半空中,懸浮出一朵黑色的秀氣的蓮花,翠綠的荷梗上布着尖尖的刺,刺是慘白的顏色,一眼看過去,密密麻麻,觸目驚心,花苞緊緊閉合,在顧昀析伸手過來的時候,往前一閃,幾顆晶瑩的水滴就甩到了他的身上。
顧昀析也不在意她帶着小情緒的小打小鬧,他将手中把玩的萬年玄晶抛向半空,風雲突起,白霧升騰,他食指化刃,慢悠悠地在掌心劃了一刀,猩紅的血液懸在餘瑤身邊,又有一股吸力,将她方才的傷口崩裂,溢出些血絲來。
終于,兩種不同色澤的血液在半空中碰撞,交融。
餘瑤察覺到了不對,她想要變回人身,卻發現自己被定在了空中,寸步難行。她急促地抖了抖花苞,卻見顧昀析一步一階,慢條斯理乘空而上,然後不慌不忙,将染血的手掌貼在了她的身上。
做到這個份上,餘瑤再不懂他在做什麽就是傻子了。
阻止已經來不及了,等整個流程結束之後,顧昀析手裏捏着一截荷梗,但餘瑤明顯是蔫了,手掌大小的黑蓮花耷拉下來,軟噠噠地覆在他的衣袖上,裝死不肯起來。
“不是才說喜歡我?”顧昀析聲音裏難得帶了點認真:“你的身體、血液中都是我的味道。”
“如果有一天,染上別人的味道,我會很生氣。”
顧昀析的邏輯簡單得甚至有些粗暴。
從餘瑤碰瓷他,被他帶回鲲鵬洞開始,她就是他的所有物了。
既然這樣,怎麽可以染上別人的味道,冠上別的頭銜。
看,別人再說愛她,喜歡她,例如那個龍太子,再例如伏辰,也沒人會強行出關尋她,更沒人會施時間禁法救她。
他也不計較她腦子蠢,修為弱,他們血液相融,天生就該在一起。
餘瑤就知道會是這個原因!
她從他手中掙脫,落到地上變幻成人形,看着自己小臂上那個顯眼的繁複的印記,懊惱地搓了搓:“你怎麽也不提前跟我說一聲?”
“說什麽?翻來覆去一堆,吵。”顧昀析伸手揉了揉額心,嘴上說着嫌棄的話,心情看上去卻還不錯。
這會餘瑤确确實實感受到了,她與眼前之人那微妙的,隐晦而不可捉摸的聯系,與此同時,她的靈力修為,一絲也不剩了。
事已至此,她再說什麽也無法改變現實,索性眼一閉,咬着牙接受了。
反正和鲲鵬帝子結契,吃虧的也不是她。
“還得下凡歷劫。”餘瑤發愁:“天族那邊也是個大麻煩,不知道他們想做什麽,反正不是好事。讨伐十三重天的檄文都下了,現在在各界流傳,都知道你堕魔了,還有財神,雷劫又将臨近了。”
顧昀析扯了扯嘴角:“八千年不見,你居然還養成了憂國憂民的性子。”
從前,那是光扒拉着自己腦子都不夠用。
餘瑤不理會他顯而易見的嘲笑,而是從空間袋裏翻出兩樣東西,拍在他的掌心上,朝他昂了昂下巴,道:“諾,說好了還你,抵債。”
顧昀析一看,正是餘瑤從雲烨身上摸出的玉佩和玉簪,當即冷着臉甩開了,皺着眉頭吐出一個字來:“臭。”
餘瑤是見識過他潔癖程度的,但她窮,這玉佩和玉簪都是價值不菲的寶物,就算不留在身邊自己用,賣了換些別的東西也好。
她如是想着,又把這兩樣東西默默地塞進了空間袋中。
“那我先走了,還有事做呢。”餘瑤像是想起了什麽,笑得眯了眯眼睛。
顧昀析:“什麽事?”
“還有一個三皇子,正巴巴地等着看我笑話呢。”餘瑤眉眼彎彎。
“也好。”顧昀析勾勾唇:“下凡歷劫前,殺條龍祭祭天,看看能不能改改運勢。”
“還有。”顧昀析頓了頓,聲音有些沙沙的啞:“生死丹的問題既然已經解決,那些畫像,就不必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