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餘瑤的眉眼極好看,因為服下了尤延等人的精血, 她額心上那個小巧玲珑的蓮印被金光完全勾勒出來, 黑發如海藻散落在肩背上,看起來溫柔又乖巧。
她出世的時間不長, 其餘人都真心将她當妹妹一樣看待、呵護,平時犯了些小過小錯,都是口頭上叮咛一番就随便翻過去了,尤延、伏辰就更不用說, 恨不得她手指一指,說幹什麽就幹什麽。
就連當初她和雲烨在一起這等事情, 他們也縱着她,覺得六七萬歲了,到年齡了, 想談也可以費點心去談了。
顧昀析突然有些暴躁。
他不太明白。
餘瑤是跟在他身邊長大的,從當初奄奄一息的小蘿蔔丁,到不斷闖禍的豆蔻少女,她的身上,早就烙上了他的大名。
不過是睡了一覺, 再醒來, 她的名字怎麽就和其他的男人綁在一起了。
鲲鵬一族執拗到骨子裏的占有欲作祟, 顧昀析再怎麽克制,也是堕了魔的人,他伸手,冰涼的指尖揉了揉眉心, 問:“還記得我曾與你說過的話嗎?”
“七萬歲之前,瞎談戀愛,就永遠別再踏足鲲鵬洞。”顧昀析顯然也還記得這事,他身子颀長,氣場強大,在床幔上壓下一道黑影,“剩下的爛攤子,你自己收拾。”
餘瑤自然知道他是個怎樣說一不二,言出必行的性子,她抿了抿唇,到底還是有些發怵,“其實那個時候,我離七萬歲生辰,只差兩百年,而且,沒有瞎談。”
“誰會看得上雲烨那等品行敗壞之人。”
顧昀析漠然不語,顯然想聽的并不是這些。
“當年,我心裏确實有牽挂的人。”餘瑤目光閃躲,半晌,像是妥協般開口坦白:“你入輪渡海沉睡,雖是鲲鵬一族的天命秘法,但其中兇險,必定不小,雖說你修為高超,想起來并沒有什麽好擔心的,但總歸,在平安醒來之前,我是放心不下的。”
她說話的時候,杏眸又黑又亮,看起來專注又誠懇,卻令顧昀析一下子皺了眉。
“照你這麽說,讓你牽挂和喜歡的人,是我?”
“既然如此,聽聞我出世,為何不來找我?我出現在蓬萊,你又為何口口聲聲稱呼帝子,千方百計躲着不見?”顧昀析居高臨下地望着她,膚色寡白,眼角的痣染上猩紅的血色,像極了一只禍國殃民的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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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我?”顧昀析窺見她眼中一閃而過的無措與畏懼,像是看到了什麽好笑的事,倏爾勾唇笑出了聲,純黑的瞳孔中,卻漸漸的燃起了兩束噬人的火言,“現在知道怕了?你小時候,非要圍在我身邊轉悠的時候,可一點都不怕我。”
那個時候,你口口聲聲,都是喜歡我。
“顧昀析。”餘瑤坐起來,突然捉住他的手,道:“我帶你看。”
跟堕魔的人,特別是堕魔的顧昀析,解釋是解釋不通的。
她話音才落,一朵沒什麽重量的,蔫頭耷腦的黑蓮,吧嗒一聲,掉在顧昀析的懷裏。
緊接着,一股虛弱,清涼的靈氣小心翼翼纏上他的手指,顧昀析的手指曲了曲,心想,被雲烨施咒蠱惑時,她也是這般動不動露出真身挂在別人身上的嗎?
眼前漸漸開闊起來。
蓬萊的輪渡海大浪濤濤,一眼即是天淵,望不見盡頭。
餘瑤和財神坐在海中的巨樹上,海浪一層高過一層,風一陣而過,樹葉沙沙作響,時不時被吹下幾顆說不出名字的野果,餘瑤站在最高的枝頭,衣裙獵獵作響。
那時的財神,還是十幾歲的少年模樣,青澀,溫柔,和煦。
“瑤瑤。”財神仰躺在樹幹上,半眯着眼問:“顧昀析就睡在下面啊?”
“噓。”餘瑤沖他比了個噤聲的手指,道:“你怎麽那麽多話,小心被聽見,等他出來,別連累我跟你一起挨揍。”
財神側眼笑:“放心吧,鲲鵬族沉睡的時間都很長,多則數萬年,少則大幾千年,時間久着呢,一時半會,肯定醒不過來。”
“倒是你現在,沒大家長管着了,要不要跟着我去人間耍耍?”
餘瑤想了一會,問:“去人間會被雷劈嗎?”
去了趟人間差點被雷劈成傻子的財神沉默望天,好半晌,才道:“餘瑤,你真是,成天跟顧昀析在一起,越來越不會說話了。”
“不過,也沒有關系。”財神笑眯眯地道:“正常的,嫁了人,就好了。”
“我聽扶桑說,前日西海龍太子上蓬萊提親了,這小子也是被顧昀析吓怕了,喜歡你又不敢湊近,好不容易等到顧昀析沉睡,趕緊催着西海龍王上門。”財神用手肘撞了撞餘瑤,道:“龍族,條件不低了,再怎麽,将來都是個龍王。”
餘瑤撿了顆石子丢進海水裏,眼也不擡,一絲興趣也提不起:“我又不喜歡龍。”
財神:“那你喜歡什麽?金烏,還是麒麟?”
餘瑤不堪其擾,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的樹冠,聲音被風吹得支離破碎:“我喜歡魚,大魚。”
眼前的場景突然化作了千萬片碎片,又在下墜的過程中,化為飛粉。
顧昀析睜開眼,瞳孔中的愠色連同火炎一同退卻,餘瑤還沒有變化成人形,就軟噠噠地挂在他的胸前,這個動作,她做得無比熟練,從第一次見到他,到現在,六萬五千年過去,還是沒有改掉。
喜歡大魚是吧。
顧昀析滿意地扯了扯唇角。
很好。
這四海八荒,六合九州,再沒有比他更大的魚了。
顧昀析伸手将懷裏的黑蓮花揪出來,冷靜開口:“羞什麽,你說喜歡我,又不是一次兩次了。”
做了錯事需要出頭的時候,這種喜歡恨不得一天說個幾百次,說得他很長一段時間,聽見她的喜歡,就想把她丢回蓬萊,誰愛養誰養。
餘瑤現出人形,她将臉捂在被子裏冷靜了一會兒,見顧昀析并沒有細究這個喜歡的含義,趕忙道:“你才沉睡的時候,我可擔心了,天天在輪渡海守着,雖然真出了事,也幫不上什麽忙。”
顧昀析忍了一會,把最在意的一件事問了出來:“西海龍太子,曾上蓬萊提親?”
餘瑤點頭:“你也見過的。就是上次在妖界,那條沖上來就想把我卷走的銀龍,不知道什麽原因,反正生活在水裏的東西,魚啊蝦啊蟹啊的,都喜歡圍在我身邊,沒想到生活在水裏的龍也一樣。”
顧昀析默了默,打斷她:“可你只喜歡魚。”
他接着補充:“大魚。”
餘瑤一時之間拿不準他到底是陳述她的那句話,還是在反諷什麽。
這麽鬧了一遭,他心情看起來反倒好了一點,至少臉色看上去,沒有初時那樣陰沉,就連語氣,也緩和了不少:“你身體若是緩過來了,就去看看雲烨,尤延他們審得也差不多了。 ”
餘瑤點頭,道:“那我這算不得,亂談戀愛吧?”
顧昀析瞥了她一眼,答非所問:“此咒是由天君親自種下,由雲烨掌控,雖然詭異莫測,但要施咒的對象若是琴靈,決計起不了半分作用。”
“這身靈力,就是你修行萬年的成果?”
餘瑤語塞。
“本體上的傷愈合不了,但我有按照你教的方法修煉,靈氣雖說不得多強,至少掌控着上霄劍,能跟雲烨拼一陣,只是上回,雲烨騙我服了生死丹,又受了天族的刑法,靈力就廢得七七八八了。”
顧昀析聽她說完,氣得笑了一下:“上霄劍無需你掌控,憑借它自身的神力,就足以困住雲烨。”
餘瑤哽了哽,轉而問:“雲烨被關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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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烨被拎進天淵的虛無空間已經有段時間了。
在這裏,每一刻都是極致的煎熬。
他自以為和餘瑤生死相系,在不能動用武力和刑罰的前提下,沒人可以撬開他嘴,讓他哪怕開口說半個字。
但是他再一次失算了。
搜魂術。
伏辰居然二話不說,直接對他動用了搜魂術。
就為了一個餘瑤,他甚至不顧自己神魂可能随時受損的危險,揪着他就施了搜魂術。
搜魂術從上古傳下來,是一門陰損的招數,不僅被搜魂之人有危險,就連施展此術的人,都随時有被反噬的可能,因而極少有人動用。在雲烨的印象中,只有對付九重天上最窮兇極惡之囚時,此術才會重見天日。
他現在手無縛雞之力,就連掙紮反抗都是徒勞,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伏辰的神識探入自己記憶深處,被刀砍斧劈的劇痛激得目眦欲裂,口鼻淌血。
片刻後,伏辰向丢破娃娃一樣丢開了他,皺着眉頭,對周圍杵着的幾人道:“都搜了一遍,他沒有說謊,他知道的生死丹解法,正是我們所知的那兩種。”
“瑤瑤身上确實被種下了引,只要雲烨催念咒文,這引便會被驅動,惑亂人的心智,破解之法,只需将引找到,用靈力擊碎即可。”
顧昀析和餘瑤撕裂空間尋來時,正聽見這段話。
“可有搜到,引是何物,藏在何處?”餘瑤快步走到伏辰跟前問。
伏辰原本冷然若冰的眼神落到餘瑤臉上,肉眼可見地柔和幾許,他不繃着臉時,亦是長身玉立,書生意濃的公子樣,就連聲音,也似春風拂面,溫和極了:“師父,下回,別讓別人随意近身。”
說罷,他伸手,十分溫柔的截下了餘瑤耳後的一縷長發。
帶着蓮香的烏發蜷縮在伏辰手掌中,在衆人的目光中,慢慢的變化模樣,成了一只小小的蠕動的蟲,不斷地扭動着身軀,想往伏辰的手心裏鑽。
餘瑤臉都青了。
伏辰手掌一握,靈力湧動,那只蟲便化為齑粉從手指的縫隙間撒落。
餘瑤完全想不起來自己何時被人近身種下過這等惡心的玩意。
“師父,能搜出來的東西,只有這些。其他的天族秘辛,包括那錦鯉族聖女的消息,都被人加過印,強行開解,人魂俱亡,搜魂之人也無法全身而退。”
餘瑤點頭,認真道:“能查出這些,亦在意料之外。”
不過讓她有些意外的是,生死丹居然沒有第三種解法,那麽顯而易見的,雲烨前世選擇了那種因果加身的法子。
越往下深究,餘瑤就越覺得天族之人懦弱,惡心,更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她的心落到了空處,定了定神,才苦笑着道:“既然找不到第三種方法,這段時日,就将生死丹解了吧。”
尤延當即挺身而出,道:“阿姐,我與你締結生死契約。”
餘瑤撇了撇嘴,直接拒絕:“你別來湊熱鬧,将來不找媳婦了啊,到時怎麽解釋啊,況且你要和我締結生死契約,我還不樂意呢。”
尤延眼皮耷拉下來,一眼看過去就能察覺到幾分委屈,餘瑤被他難得孩子氣的話語和舉動逗得笑了笑,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說:“瞎擔心什麽,一枚生死丹罷了,沒什麽大不了的。”
財神扯了扯嘴角:“這事我有心無力,就不禍害你了。”
淩洵則将手中轉動的東西丢到餘瑤懷中,道:“這是萬年玄晶,我魔宮還剩了一些,別的事,我幫不上忙。”
琴靈走過來,慢慢地環住了餘瑤的肩,什麽話也沒說,卻比什麽都有力量。
餘瑤自然不好意思連累他們到這等份上。
她想,實在不行,就找個喜歡圍着她轉的蝦妖蟹妖什麽的,講明原委,許下好處,先這麽着茍着,總比和雲烨一輩子捆在一起的好。
雲烨突然咳了兩聲,哆嗦着手拭去嘴角的血沫,聲音細若蚊蠅:“瑤瑤,你真的喜歡過我嗎?”
餘瑤一愣,心想這人莫不是被搜魂術搜傻了,在說什麽屁話。
“我為何會喜歡你?喜歡你的心胸狹窄毫無擔當,還是喜歡你的陰損毒辣,不擇手段?”餘瑤好歹也和他在一起三百年,知道什麽最可以刺痛他的神經,她在雲烨的注視下,一字一頓道:“就你這幅窩囊的樣子,不管怎麽蹦跶,都追不上你的兄長,至少他在為人方面,比你厚道大氣。”
雲烨的眼裏突然湧現出濃郁的血色,他幾乎是狠狠地,咬着牙,咽下了從喉嚨裏湧上來的腥血,略生硬地開口,執拗地想問個明白:“那個時候,你只和我來往得密切一些。”
除了十三重天上的幾個,她沒有別的親近的交好的人。
理所應當的,這人就該是他。
餘瑤懶得和他廢話,她半蹲下身,将他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那種眼神,盯得雲烨有些發毛,然後,在衆人的注視下,餘瑤扯下了他腰間挂着的玉佩,笑着道:“我要是你,這種話就會留着對溫言說,她身上有東西保命,聽了你的話,說不定就被愛情沖昏了頭腦,不管不顧地回來救你了,再一個不準,錦鯉族重氣運,萬一就恰好沒被發現,成功将你救出去了呢?”
“你呀,動動腦子。”說完,她又伸手拔下了他發髻上的靈簪,嘆了一口氣,語重心長:“你這個皇子未免也太不受重視了些,過得如此清貧寒酸,看來看去,能夠稍稍抵債的,也就這赤凰簪和溫靈玉。當初你找我借了那麽多的靈物,有借有還,這東西我拿走還債去了,你沒有意見吧?”
雲烨幾乎能聽見自己喉嚨口裏冒出的血泡在咕嚕咕嚕地翻湧,他的手指甲扣進肉裏,攪出一片血肉模糊,但他到底是仙體,這些小傷,引發不了生死丹的共鳴效果。
重一點的傷,他也不舍得。
餘瑤知道,他比誰都惜命。
為了他的春秋大夢,為了他夢寐以求的天君位置。
他會想方設法,不惜一切代價地活下去。
餘瑤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望着他,眼裏冰涼一片:“我知道天族早就看不慣十三重天了,天君自貶身份,對我出手,肯定是在謀劃什麽,而我這一身,唯一可取,便是一顆蓮心可證天道。”
“你們,都想成神。不止是天君,也不止是你,甚至你的父君,你的兄長,甚至,溫言都在其中,你們在計劃什麽,想将整個十三重天換湯換水,取而代之,對嗎?”
雲烨卻閉了眼,充耳不聞她的問話,身體繃得像一座沒有溫度的銅像。
“我現在不會動你,因為我怕死。但等我解開生死丹,在天族和十三重天開戰的時候,你将會在你的族人,你的父母面前,作為階下囚和罪人,屈辱地掙紮着死去。”
餘瑤說完,尤延便拎狗崽一樣地拎着他出了虛無空間。
“可惜,伏辰的虛無空間,外族之人,一生只可入一次,還不能待太長時間,否則将他丢在這裏,什麽也無需顧忌,更不用大費周章去解生死丹。”餘瑤愁得嘆氣。
“要不湊合湊合,你跟我一起渡雷劫去吧。”財神誠懇建議。
餘瑤:我選擇即刻死亡。
她的抗拒都寫在了臉上,未免又被一擊致命,財神趕在她開口前擺了擺手,嘟囔道:“餘瑤,你真是越來越不會說話了。”
這話聽着莫名耳熟。
餘瑤還沒想起來,就聽顧昀析淡淡地來了一句:“嗯,等嫁了人,就好了。”
財神臉上笑容頓時凝滞,後背寒毛倒立。
幾乎是才從虛無空間出來,財神就提前溜了,他給自己想得明明白白的,餘瑤之于顧昀析,不是青梅竹馬就是兄妹情深,他敢慫恿餘瑤成婚,就相當于在花樣找死。
伏辰原本是和淩洵走在一列,領先餘瑤和顧昀析幾步,不知怎麽,突然停下了腳步。
“師父。”伏辰面容堅毅,像是深思熟慮之後終于做了某種決定,聲音格外嚴肅:“我願與你締結生死契約,從今往後,生死相依,福禍相伴。”
說完,他解下腰間玉佩,以晚輩的禮,呈到顧昀析眼前。
“我知帝子視瑤瑤為妹,同瑤瑤感情深厚,十三重天上,婚姻之事随人間習俗,我欲以天淵為聘,迎娶瑤瑤過門,自結契之日起,絕不讓瑤瑤受半分委屈,若有違誓,任憑帝子處置,絕無二話。”
說完,他又将手中玉佩,往顧昀析那頭遞了遞。
其餘人也被他這等鄭重其事的态度驚得愣了愣,倒是餘瑤飛快反應過來,她皺眉喊了伏辰一聲,用上了疑問的語氣。
她早已經表明了态度,絕不與十三重天的人續生死契約,伏辰這樣的要求,她斷然不會答應。
顧昀析接過玉佩,握在手中翻看了兩下,緊接着掀了掀眼皮,短而促地笑了一聲。
他問:“你憑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