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溫良久失眠了一整夜。
他拜托何戟查到的信息內容很少。并不是內容本身就少——從何戟的描述來看, 更像是有人故意封住了一部分,來阻止對此感興趣的人繼續探究下去。
“雖然我是個計算機學院的高材生。”
何戟說,“但我也只是個計算機學院的高材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糾結了一整夜還是在意得要命。黎明時分, 溫良久硬着頭皮往自家老哥的研究所打了個電話。
“溫師兄有外勤任務,現在不在研究所。”
接電話的女人聲音冷冽, 只是口中“溫師兄”的稱呼, 現在聽來更讓人心裏發堵。
溫良久問, “那他什麽時候回來?”
“歸期我不能确定。”
女人說, “你是他同父同母的親生弟弟?我們曾經見過一面, 在醫院裏。溫良久先生對嗎?”
“……對。”
“為什麽不直接給他打電話?如果你需要他的私人號碼, 我可以提供給你。”
“我有他的號碼。”
溫良久說, “不是什麽大事。既然他忙, 就不打擾他工作了。”
“好的。等他回到所裏,我會通知他你曾打來過電話。”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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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無所獲的早晨過去,溫良久無精打采地洗漱換了衣服,到教室裏上課。
大三的專業課很少,有一部分同學甚至已經開始實習了, 老師們也都理解, 對上座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講完自己的就走。
只有這節課的老師對出勤要求很嚴格,因此不少同學每周只來上這一節課。溫良久也不例外。
上課已經過去十分鐘,他還完全沒注意到老師講到了哪一頁, 轉着筆, 有一搭沒一搭地在課本上塗鴉。一道一道地劃着橫線。
紋身?
哄小孩兒呢。
他出了會兒神,餘光裏瞥見自己裸/露的手腕, 筆尖一轉就往上添了一橫。細細的黑色水筆痕跡,從視覺上切斷了交錯的淡青色血管, 纏繞在手腕上收緊。
腦抽了似的行為惹來身邊同學的玩笑,“得用紅筆,看着才像。”
溫良久沒有笑,斜睨一眼過去,毫無溫度的視線逼退了搭話的人。
他抽了張濕巾擦掉手腕上的筆跡,動作粗魯。擦得太用力,黑色筆跡是消失了,皮膚上卻泛起一層淡淡的紅印。
他把濕巾揉成一團攥在手心裏,另一只手在課桌底下拿出手機,點開了隐藏的相冊。
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得看點兒好看的。
相冊已經攢了好幾十張,全是在游戲裏的截圖。每一張的主角都是同一個人。
溫良久來來回回地翻着,自己也想不通為什麽這麽個還沒張開的小孩能對他産生這麽大的影響力。
他都不對我笑。
溫良久恹恹地想道。
想看見他開心的樣子。
想見他。
想……他。
溫良久垂眼看着手機,完全不經意地點出了相冊,又完全不經意地點進了柏裏的課程表截圖。完全是無心地,看到了他現在在上什麽課,在哪裏上課。
然後熄滅屏幕,收拾課本整理座位一氣呵成。
“老師。”
他舉起了手,“我要請個假。”
**
離下課還有二十來分鐘。溫良久找到柏裏的教室,站在後門往裏望了一眼。
一眼就看到了他想見的人,正躲在最後一排睡得昏天黑地。
他收回目光,靠在門口笑了。看還有不少時間,下樓到自動售貨機前買了一罐冰鎮汽水,拿在手裏回到教室外接着等。
這節課的老師特別佛,沉浸在自己演講的課堂裏,對學生的小動作完全視而不見。柏裏沒什麽顧忌,趴在桌子上睡了整節課,把前一晚熬的夜全補了回來。
聽到下課鈴時也懶得動彈,翻了個面接着趴,想着拖個十分鐘,等上課了再起來給點面子聽一節。
他沒有擡頭,但其實被鈴聲吵醒也沒法再睡着,意識掙紮在夢與醒之間,對時間也有模糊的概念。覺得差不多要上課時,頭頂突然一松。
有人把他的帽子拿掉了。
一點冰涼貼在臉上,柏裏下意識地躲卻沒躲開,倏然睜開眼。
溫良久把冰鎮汽水放在他面前,被冷氣得冰涼的手指還戳在他臉上,“你怎麽天天都在課上偷偷睡覺?”
你怎麽天天在我眼前晃?!
柏裏腦袋還在發懵,看見桌上放着自己喜歡的飲料,也沒想到要伸手去拿。
上課鈴突然響了起來。溫良久把他的棒球帽往自己頭上一扣,握住他的手腕把他從座位上拉了起來,“快快快跟我出來,打鈴了。”
柏裏:“……”
他被拉着踉踉跄跄地出了教室,走到空無一人的樓梯口。好不容易站穩,才有機會說話,“這是,上課鈴!”
溫良久說,“我知道啊。”
“……”
柏裏:你知道個屁。
“上課鈴是,用來提醒,進教室的。”
他說,“你……拉我出來,幹什麽?”
不會是早上剛删了好友,這會兒就被發現了吧?
這人是二十四小時在線的嗎!
柏裏還沒想好被發現以後要怎麽解釋,這會兒正頭腦風暴着急對策時,突然發現自己的手腕還被他緊緊攥着。
柏裏縮了縮胳膊,沒能把手抽出來,反倒給他機會順着這力道往前又貼近了些,“松手。”
“馬上。”
溫良久視若罔聞,用另一只手把他的袖子推上去一點,露出了半道陳舊的傷痕。
柏裏看不懂他要幹什麽,皺着眉頭催促,“松開啊。”
溫良久抿緊了嘴唇沒有說話,把長長的袖子繼續推上去一大截,将他整條細瘦的胳膊暴露在視野裏。如同游戲裏見到的一樣,傷痕累累。
趁他略微愣神,柏裏用力甩開他的鉗制退後了一步,後背貼上樓道裏冰涼的瓷磚,惱火道,“你在發什麽瘋?!”
溫良久手裏落了空,不情不願地垂下去,嘴上還是不老實,“我發現你罵我的時候說話倒是挺利索的。”
“……”
莫名其妙。
柏裏懶得再追問他到底是幹什麽來了,在旁邊的臺階上就地坐下,把被推得老高的袖子放下來整理好。
這會兒已經上課了,他也不想再回教室。整好袖子以後就低着頭坐那,也不說話,像在生悶氣。
溫良久才反應過來自己都做了什麽,懊惱地抓了抓頭發,在他身邊坐下。低聲說了句對不起。
“這到底是什麽啊。”
沉默了半晌卻依舊沒有得到回答,他放軟态度,半哄半勸,“跟我說說。”
“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柏裏心上一顫。
“沒有。”
他隐約察覺到如果不滿足這人的好奇心,似乎今天就沒法兒把這話題結束,只能一字一頓地解釋,“是我自己,弄的。”
用鉛筆劃,用尺子磨。在那個消毒水味道刺鼻的小房間裏,并沒有更多可以使用的工具。
他仍舊記得,自己是如何小心地避開動脈,一點點破開年幼時手臂上細嫩的皮肉,制造觸目驚心的傷痕。
記得醫生的恐吓和誘騙,全身麻痹無法動彈的瀕死感。記得護士的驚慌失措,被包裹得厚實到無法打彎的胳膊。
記得媽媽站在門口笑得溫柔的模樣。
記得她說,你可以出院了。我來接你回家。
——全部都刻在腦海裏,記憶猶新。
他從沒想要切斷那根致命的血管。也從未痊愈過。
柏裏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像是不知從何說起。
其實并不是什麽絕對不能觸碰的禁忌記憶,現在偶爾想起還會覺得荒誕到可笑。如果必須,他甚至可以面無表情地把事件過程從頭到尾重複上十遍。
但他不太想跟別人提及。總覺得生硬又沒有必要,還有博取同情的嫌疑。
“小時候,閑得無聊,喜歡自殘。”
柏裏整理完思緒,說了句自己都沒想到的回答,“愛好特殊,見笑。”
一聽就不是什麽正經回答。
還莫名的有點像……溫良久的語氣?
柏裏反應過來自己剛才說了是什麽,懵了一瞬後迅速去看溫良久的反應。
溫良久暫時沒有反應。
他對自己沖動跑來其實已經感到後悔,眼下也不敢再逼問更多。
這回答雖然聽着奇奇怪怪,但也不像是完全沒說實話。
只是這樣平鋪直敘,甚至帶着嘲諷的語氣,怎麽都讓人覺得心裏發堵。
隔了一會兒,他才問,“疼不疼?”
柏裏點點頭,“疼。”
但并不讨厭。
因為疼,所以清醒,所以真實。
溫良久起初以為他會一臉冷漠地說“不疼”“沒感覺”。聽到這樣的回答,心裏反而更堵。
什麽人啊這是,在這種時候居然還能用這種坦率得過分的語氣說話。
“我看着也疼。”
他嘆了口氣,捂着胸口說,“我真也疼。”
“……”戲瘾可真大。
“我說完了。”
柏裏摸了摸袖子,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滿意了嗎。”
“滿意了。”
溫良久乖巧地答完,又想起什麽似的,指了指自己的後背,“其實我身上也有這種東西。你想不想看?我脫下來給你看看?”
以前當小混混的時候都是抄家夥上的,身上免不了留下些什麽歲月的傷痕。
這會兒剛好用來比慘,“橫豎斜道都有,可比你的花哨多了。”
他說着還作勢要掀起衣角。柏裏被如此不分場合想一出是一出的舉動震驚了。瞥見樓道裏的攝像頭,快速站到他身前擋住,臉都憋紅了,“你……給我住手!不許脫,我不想看!”
“哦。”
溫良久收回手放在膝蓋上,一臉順從。
“你今天下午是不是沒課啊。”
他問柏裏,“去圖書館?”
“可你整天行程都那麽滿,不是兼職就是學習的,偶爾也得喘口氣吧。”
溫良久說完又覺得去圖書館太單調,絮絮叨叨地安排,“要不要出去逛一圈,我陪你去買兩件短袖。”
“其實看不太出來。不過你要是覺得不好看在外面不想露出來,就在家裏穿也行。夏天不穿短袖簡直是人生中一大遺憾。”
“不想逛街的話就還去你工作的店裏?我跟你一起去。”
想着或許還是熟悉的地方能讓他感到舒适,溫良久說,“我們坐那兒蹭個wifi逛會兒網店,到時候線上買也行。”
“我陪你去”。
“我跟你一起”。
“我們”。
柏裏心裏抗拒得厲害。靠在樓梯扶手邊,垂眼地看着他。
……能不能別再說這種話了。
溫良久正琢磨兩人該怎麽一起消磨時間,半晌沒聽見他發表意見,一擡頭,看到他冷淡的表情。
完全沒有期待,并不動容的表情,聲音平靜。
“關你,什麽事啊。”
溫良久一愣,問,“你說什麽?”
“……”
柏裏看見他眼底的溫度正一點點冷卻下來。咬牙又重複了一遍。
“關你什麽事,啊。”
“哦,那行。”
溫良久點了點頭,站起來把帽子從自己腦袋上摘掉扣在柏裏頭頂,又說了一句,“行。”
然後大步跨過樓梯下了樓,腳步在樓道裏聲聲作響。
轉眼間便消失了。
樓道裏重新恢複了平靜。柏裏在樓梯口站了一會兒,聽見下課鈴,逆着人流回到教室。
溫良久帶來的汽水還放在他睡覺的位置上,易拉罐外附着的那層霧氣滴落下來,聚集成了桌上的一小灘水。
已經不太冰了。
**
關你什麽事啊。
這麽短小的句子,攻擊力居然這麽強。
溫良久被突如其來的拒絕攻擊得游戲都不想上了。被何戟好說歹說勸着一起去曙光裏開個暴力游戲房砍人解悶,拉他入隊時順手滑了下好友列表。
然後才發現,百裏的頭像居然從自己的列表裏消失了。
溫良久一愣。
他的游戲好友很少,列表也只有短短的兩頁。翻來翻去看了無數遍以後,才不得不承認事實。
——真的消失了!
“不打游戲了。”
溫良久果斷鴿隊友,“我下個線。”
“啊?”
何戟問,“這大晚上的你幹什麽去啊?”
“去罵人。”
他說。
游戲好友删了,手機通訊錄可還在。
溫良久咬牙切齒地解鎖屏幕,還沒等點進去,柏裏的信息就自己蹦了出來。
嗡嗡嗡,罕見的連續好多條。
柏裏:謝謝你的汽水。但是以後不用再來找我了。
柏裏:如果你想要慕羨的聯系方式,我可以征求她的意見之後給你。
柏裏:如果你不好意思跟她直接接觸,我可以幫忙給你傳話。但是只限一次。之後要靠你自己努力。
“……”
這是什麽腦回路?他什麽時候說過對慕羨有想法了?
第一次打這麽多的字跟他聊天。居然是想着要把他推給別人?!
溫良久看着屏幕上長長的句子,被氣到笑出來,帶着怒氣啪啪打字。
溫良久:你是不是傻?
溫良久:我對你好就是對你好,跟你姐妹有什麽關系。
溫良久:我就不能是純粹地想關心你嗎?你就不能接受一下我的好意?
溫良久:你還删我好友?!
溫良久:你這個感情的劊子手。
溫良久:我自閉了。
柏裏:……
一連串的語氣強烈到令人窒息。
宿舍裏,柏裏靠牆坐在床上,措辭許久後才編輯了幾句自以為中立客觀的解說來表明态度。還特意調了對方應該在打游戲的時間發送,企圖給一些緩沖。
卻沒想到會即刻收到這麽激烈的反駁。
就是想對你好啊。為什麽要誤解我?
跟別人都沒關系,只是想關心你而已啊。為什麽不接受我?
這個人怎麽總是說這種……這樣的話?
柏裏把震動個不停的手機脫手丢了出去。
想想溫良久之前說過的話,突然覺得自己真的有點像個渣男?
他被這消息裏撲面而來的委屈情緒譴責得良心難安,又手足無措。
明明按照以往的處理方式,應該就是這樣發展的。然後兩個人就不再有什麽往來,他重新恢複成形單影只的日常,孤獨但安全。
但這一次他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麽。
躊躇了一會兒,柏裏終于還是下床撿回手機,看着聊天界面上的輸入框,一個字一個字地按下去,心情複雜難辨。
難以形容。像是知道自己不該再多生事端,可還是忍不住要去做。
就……再最後一次。
他擡頭看了眼放在桌上的汽水,又把視線聚集在屏幕上。停頓片刻後,點擊發送。
這次一定是最後一次。
柏裏:抱歉。
柏裏:你想什麽時候去一飯。吃糖醋小排?
作者有話要說:
會撒嬌的孩子有糖吃!
今天是委屈巴巴的九爺和一旦開始心軟就有了望不到頭的“最後一次”的小百裏
——以及一只疲軟的短小荼:
萬是什麽?日不動了!
*今天的鞠躬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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