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祁燃的視線垂落到兩人接觸的手腕上,隔着一層薄薄的襯衫外套,有溫熱的力度傳遞蔓延。
有那麽一瞬間,他好像回到了出道前的訓練基地裏。這樣的場景發生過很多次,大家互相鼓勵,彼此扶持着走下去。
只是那時候,他通常都是安慰別人的那個。
沒想到被安慰的人是這樣的感覺。仿佛凍僵的心被浸入熱水驟然恢複了知覺,又癢又麻,卻暖得不像話,向着四肢百骸流動擴散。
祁燃不由自主道,“……紀老師。”
相處時間長了,紀寒景也漸漸對他有了些了解。聊天時他如果中途愣神,就會跟着重複上一句的末尾。
被他以近乎呢喃的語氣,無意識地重複的這幾個字,帶着十足的依賴味道。
但紀寒景無暇注意。剛剛那些不假思索的話,脫口而出後才覺出似乎過分暧昧,這時正是覺得窘迫的時候。狼狽地收回手,聽見他說,“謝謝你。”
“但是……為什麽?”
祁燃從感動回過神來,突然意識到,“紀老師,從剛認識的時候你就一直很看好我。”
“可我明明就不——”
“從剛認識的時候聊啊?”
紀寒景有意打斷他妄自菲薄的話,“那得來箱啤酒了。”
“……”
祁燃忍俊不禁。語氣卻帶着些認真:“那來一箱啊。”
喝是不能喝的,隔天還要工作。但他既然這麽說,明顯表現出想聊天的意願,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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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寒景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跟他敞開了聊,“我想想該從哪兒開始說……燃哥,你知道我為什麽會拍戲嗎?”
祁燃當然不知道,也懶得猜,直接問,“為什麽?”
紀寒景沒想讓他猜:“我四歲的時候拍了第一部 電視劇,演了一個,一個小孩兒。”
話一出口,先被自己的用詞逗樂了。“時間離得太久遠,我不記得演的是個什麽了。反正就是個打醬油的角色。”
“當時的劇情是因為什麽來着……好像是小孩想要什麽東西家長不給買,讓我演他大哭一場。”
這劇情挺常見的。祁燃點頭,“很合理啊。”
“對。”
紀寒景說,“對其他小孩兒來說是挺合理的,但當時可難倒我了。我就是做不到。”
他小時候跟別的孩子不太一樣,不會哭不會笑,感受力很弱。爸媽發現後帶他去看了心理醫生,出于對他家産業的了解,醫生才建議他去片場,作為外界刺激的手段,去感受強烈的喜怒哀樂。
“我小時候超級害羞,但也有點要強。”紀寒景說,“那場戲最後完成的時候我終于哭了出來,但跟劇情沒什麽關系。而是因為先前一直沒法完成他們的要求,覺得自己太差勁了才哭的。”
“那之後我為了一雪前恥,就開始對演戲很上心。多研究多實踐,慢慢地才越來越能掌控它,并且從中獲得樂趣。”
然後就變成了小童星。再然後變成了紀老師。
說起來是個神奇的過程。對他而言,是先在戲裏學到了人的情緒,漸漸地又反過來被影響了真實生活的。所以在他心裏,演戲是個特殊的愛好,因為從一開始就是帶着特殊的效用登場的。
是演戲讓他變得更……像個人。
“燃哥你看我。我也不是科班出身,更不是什麽天才。雖然拿過幾個獎被外面捧得挺高,其實自己心裏明白,之所以能出成績,不過是因為我演戲演了太久,在這上面花了別人無法企及的時間來獲得經驗而已。”
“想想從我小時候第一部 跑龍套的劇開始,到現在都已經快二十年了。二十年什麽概念啊?鐵杵磨成針都得好幾根了。做什麽事做不成?”
“就跟你跳舞一樣。每一個動作的要完成得漂亮,都需要花費很多很多時間練習。演戲也是。”
他說,“這世上天才畢竟是少數。但即便是天才,想要把事情做到最好,也必須花費大量的時間和心血。沒有捷徑可走。”
他雖然年紀小,卻擁有比許多年長者都更成熟的心性,整個語氣清醒又理智。祁燃認真聽着,默默地跟着點頭。
其實紀寒景說的話并不難想通,他自己也并非想不明白。
但想歸想,有人親口跟他說出來,又是另一種感覺了。
以往身邊的同事都默認大家是成年人,自己都能想通不需要多說,便只一貫地提醒他不要懈怠。除了他媽,還沒人真的耐下性子把這些道理一句句拆開了再“不必要”地重複給他聽。
但就是這個過程……這個絮絮叨叨說些“廢話”的過程,往往帶着治愈的力量,格外令人心生慰藉。
“話又說回來,術業有專攻。你要讓我去唱歌跳舞,那我肯定連給你提鞋都不配。”
紀寒景說,“真的,我到了臺上只能站那演麥架,你連頭發絲兒都比我會跳舞。”
祁燃終于被逗笑:“我也是從小練舞練出來的啊。”
“這不就是了嗎。演戲也是要練出來的,急不來。”他頓了頓,語氣一轉,“至于你剛剛問的,我為什麽看好你——”
祁燃注意力突然集中。
“直覺。”
“……”
剛剛還想着他清醒又理智的,突然開始玄學了。
“但是我的直覺呢,是基于從業多年的經驗,所以向來準确。”紀寒景笑道,“我就覺得你能做得很好。跳舞也是,演戲也是。”
“你還記不記得我告訴過你,演對手戲的時候要信任我?信任可是相互的。”
“所以我也擁有你的信任嗎?”
祁燃也笑起來。眼尾上翹,帶着淺淺的紅暈,“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紀寒景的語氣突然正經起來。
“從我第一天跟你說話的時候。”
不知是否錯覺,他這句話說完,呼吸好像停滞了一瞬。
祁燃沒來得及注意更多,腿邊的手機發出兩聲嗡鳴,“……沒電了。”
他拔下耳機線理了理,依舊亂糟糟纏成一團,索性就這麽亂着拿在手裏,“時候不早了。要下去休息嗎?”
本來他在自己在這兒聽歌的,發朋友圈的時候注意到電量就不再繼續聽了,想着很快就會回去的。沒料到紀寒景會上來聊天,剩那點兒電量還是沒能堅持到他回房間。
“回吧。”紀寒景點點頭,跟他一起下樓。大半夜的聊天還挺消耗體力,站在電梯裏覺得有點餓,“反正也不早了,開個小竈呗。你那兒有沒有什麽零食?”
祁燃想了想,“好像有泡面。”
下到住的那層,他到門口刷完房卡,推門後側了側身子,“進來吧。”
“……”
紀寒景還以為他會拿吃的出來,就輕輕松松往走廊對面牆上一靠,等待的姿勢都擺好了。
結果他哥邀請他進去。
什麽關系啊深夜一起吃面?
像話嗎!
紀寒景不動聲色地立正站好,穩穩當當進門,“有辣的嗎,我口味重。”
**
趁祁燃找吃的,紀寒景将他的房間裏打量了一遍。
雖然是酒店房間,但被布置得非常舒适。床單枕罩都是自己帶來的,床頭櫃的香薰燈帶加濕功能,無聲往外吐着細細的水霧,沙發上也放了自己帶來的抱枕。
等泡面的時候祁燃給他倒了茶,連馬克杯也是他自己帶來的,熱騰騰飄着好聞的香氣,“是蜜桃烏龍,粉絲送的茶包。”
“出來拍戲還帶這些?”
“對啊。”
祁燃笑道,“想着是要住上一段日子的,就稍微收拾了一遍。能待得舒服點。”有熟悉的物件陪在身邊感覺能安心些。
“挺好的。”紀寒景感嘆一聲,“我就不怎麽管。”
他住酒店的時候都只帶随身衣物,不會太注意房間是什麽樣。祁燃這裏卻被布置得放松舒适,是很注重私人空間的感覺。
——卻邀請他進來了。
紀寒景捧着茶杯,滿心幸福地等他的泡面。
祁燃不怎麽餓,晚上也基本不吃東西,給他好吃好喝地準備完,盤腿坐在地板上拿便攜的電子鍵盤試編曲。
本來放在茶幾上,要給他吃宵夜就先把地方騰出來了。
今年回歸的單曲還在準備階段。雖然離回歸的時間還有好幾個月,但他在劇組是有變數的,萬一拍攝出問題延遲殺青,可能會耽誤進度,還是得提前準備起來。
紀寒景對音樂制作知之甚少,不過在旁看着覺得挺有意思。主要是畫面賞心悅目,喜歡的人做他熱愛的事,整個精氣神都不一樣了。十分引起舒适。
驀地想到,莽撞地問了句,“怎麽會願意來演戲的呢。”
祁燃試完一組和弦,擡頭看他,“我?”
“……嗯。”紀寒景點頭,補充道,“我純粹好奇,你不回答我也沒關系。”
“我聽說,你之前不太想接戲的。”
這問題從進組前就一直困擾着他了,還有點遺憾。祁燃前兩年都對演戲沒什麽想法,他本來對一起工作都不抱什麽希望了的。要接這部劇的消息也知道得有點臨時,不然還能再把整個團隊提升得更精良一些。
祁燃嘆了口氣,“說來話長。”
其實兩三年之前他的公司就已經有在幫他接觸一些影視劇本,但那些工作被塞過來的時候,帶給他的是種勉強的感覺,仿佛在催促他不負責任地消耗人氣。
經紀人安排他見各種導演制片人擴充人脈。起初他也配合,去了兩次,但看清楚其中規則就再也不想涉足,連同劇本也一并全推掉了。
就這一點,相對于行業內別的大部分公司,他的公司已經對他算非常寬厚,從來沒強迫他接過不想做的工作。
經紀人并沒有做錯什麽,帶他應酬也是例行公事。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依舊造成了他對演戲的抵觸情緒——還沒進組各種潛規則就擺上了桌,那劇組應該都是什麽吃人的魔窟了,簡直黑暗得難以想象。
一直以來,粉絲對他的評價都是“優秀”,即使沒有鮮明的特點也足夠優秀。但祁燃心裏也清楚,在這個圈子裏,大多時候都不是只靠自身優秀就能紅的。
他熱愛舞臺,卻天生是不争不搶的性子。說得直接點,可能骨子裏還帶了些清高。這麽些年來,降低底線就能拿到的機會也不是沒有,可他不想幹。
感覺自己要是那麽幹了,就再也沒法坦然地站在舞臺上最明亮的的地方,也再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粉絲的喜歡。
感覺自己……不配了。
“真的進了現在的組裏,才發現是我從前腦補得太厲害。”
祁燃不好意思道,“怎麽說都只是工作的地方而已。認真工作就行了。”
黑暗的部分可能也有。但就他現在看到的,大部分都是在勤勤懇懇工作的追夢人。挺正常的工作環境,壓根沒他以為的那麽可怕。
“至于為什麽下定決心要進組……挺多原因的吧。不過我前段時間看了封粉絲信,對我來說很有意義。”
祁燃說,“那個粉絲很善良,也給了我很大的勇氣。”
被他哥親口認證很重要的人啊。
紀寒景語氣有一絲絲嫉妒,“那是什麽神仙粉絲啊。”
其實他也曾經以粉絲的身份給祁燃寫過一封信。不過不是前段時間,是兩三年前的事兒了。
那天祁恰好在他住的酒店旁邊錄節目,他聽到消息就過去了,想着能遠遠看一眼。雖然拿了粉絲信,但其實沒打算交出去。
紀寒景知道,一般這種粉絲信都會由公司處理,收回去之後就會統一銷毀。因為擔心自己的心意交出去很大幾率到不了他哥手裏,本來還猶豫要不要送出去。
結果呢。他哥對粉絲太溫柔了。本來已經要上車,發現他傻站在那裏又不顧經紀人的阻攔轉身回來,從他手裏把信拿走了。
那是他在拍這部戲前唯一一次跟祁燃有近距離的接觸,現在再回想還挺夢幻的——單單是親手把信遞給他那個時刻,就已經足夠夢幻了。相比起來,後續信的去向都顯得不那麽重要。
可惜他哥應該記不得了。
從天臺下來後,祁燃情緒明顯好轉,注意力便又投入到工作上。
想想紀老師在這裏,不趁機聊會兒戲簡直浪費,反正剛吃完宵夜也不能立刻睡覺,就一人捧一杯茶,說起上午那場失敗的情感交流,“我可能是因為沒有什麽感情經歷,所以不太好理解導演說的那種感覺。”
紀寒景也往這個方向想過。起初覺得他哥這麽好看的人,又是珍貴的Omega,在學校應該被從小追到大才對。但再一想,被人追和喜歡別人是兩碼事。他哥可能是眼光比較高,所以看得上的人很少。
想到這他又擡眸望向對面的人,近距離地欣賞了幾秒哥哥的美貌。
然後把握分寸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心裏暗暗點頭。
眼光高也是應該的。
“其實觀察別人再加以想象也是可以的,有時候想象會比現實更加動人。”
就像沒有性/生/活的朋友覺得人人都能一夜七次一樣——這句他只敢在心裏嘀咕,暫時不敢在他哥面前這麽黃暴,“自身的感受不強,其實跟我小時候的情況有點像。那也沒有被別人的情感打動過嗎?”
祁燃聞言,仔細地想了想,“其實我挺經常被打動的。”
他自知算是心思細膩敏感的那種性格,單從這一點看他是個典型的omega,作為隊長在各種有意義的場合發言時常會有感觸,帶頭哭鼻子。要在他們團內部選淚包的話,除了岑意就數他了。
“看小說電影的時候也會哭?”
“嗯。”
紀寒景再細分,“那看愛情小說的時候也會哭嗎?”
被問到這,祁燃思緒突然停頓了一下,接着恍然般道,“我不看愛情小說诶。”
“……”
“主題是愛情的電影倒是看過,但不太能共情……就看完只記得電影拍得很好了。”
他不是對情緒的感受薄弱,是唯獨對戀愛無感。
紀老師還真沒遇到過他這樣的,一時語塞。但思路未斷,依舊像個老父親一樣繼續為他操心,腦子轉得飛快。
原本他的想法是讓祁燃找些熱戀中的情侶去觀察學習,就像他小時候做的那樣。先模仿起來,再将情緒往自己身上轉移。效果應該是會有的,但照他哥現在的情況看,還指不定什麽時候能學明白。這部戲注定要成為實驗品被犧牲掉了。
這樣的沉默被祁燃看在眼裏,感覺像是對他無可奈何了。心裏便也沉下去。
他明白了,這得怪他先天沒發育好的問題,不是努力工作就能解決得了的。先不提他不能随便往外說,就算他說了,紀老師也拿他沒辦法啊。
剛剛才經歷了溫馨的談心,生活就又朝他下手了。
祁燃沮喪地咬了下唇,又啜了一小口熱茶壓驚。如果有雙長耳朵,也該無精打采地耷拉下來了。
紀寒景從思緒中抽離出來,恰好看到他舔了舔嘴唇。唇瓣上一層水光,像紅潤軟嫩的花瓣。
那雙明亮清透的眼睛也可憐兮兮的,抱歉地想看又不太敢看他。眼角一點淡紅像是含着委屈,卻說不出的勾人。
“……”
紀寒景心裏一突突。
他不想當老父親了。
他想試試當點別的。
“燃哥。”
他欲蓋彌彰地清了清嗓子,“其實……雖然算不上捷徑,但在劇組想入戲快一點的話,也不是完全沒辦法抄近路的。”
祁燃眼前一亮:“抄近路?”
“嗯。”紀寒景說,“你現在有喜歡的人嗎?”
祁燃又表情一垮:“沒有。”
“單身?”
“……”
見他郁郁不樂地點頭,紀寒景卻笑起來,“我也是。”
“要不我們……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