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珞雲(三合一肥章) (1)
從山坡上傾落的雪堆雖大, 所幸其中摻雜的石塊并不多, 衆人協力清理了一個時辰左右,便基本疏通了道路。
确認隊伍前進并無問題, 裴殊示意衆人立刻出發,便返回馬車中查看段雲泱等人的情況。
剛剛撩起車門厚帳,他便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擡眼望去,果不其然發覺段雲泱正緊緊抱着蘇巽,身邊散落的巾帕上血跡殷然。
“前輩的傷勢又發作了?”
他從未見過段雲泱這般六神無主的神情,素來明麗的眼眸茫然空洞, 面上還有尚未幹凝的縱橫淚痕, 抱緊懷中人的姿勢珍重而卑微。
仿佛再稍稍放松些, 那人便會猶如青煙一般,倏忽散去了。
這句問話稍微喚回了段雲泱的注意力, 他如夢初醒般擡起頭, 用力閉了閉眼, 再睜開時神色已經恢複了平靜, 只是嗓音依舊沙啞得過分:
“方才阿巽受雪崩驚吓,心疾發作嘔了些血, 眼下又昏睡過去, 暫時并無大礙。”
語畢, 段雲泱托起蘇巽後頸,取過茶杯含了些溫水,經由雙唇相接緩緩渡入那人口中, 再将他蒼白嘴角殘餘的血水拭淨。
“我們大概還有多久才能抵達蒺藜草原?”為蘇巽蓋好被褥,段雲泱立起身來,疲憊地揉了揉眉心,“阿巽身體太虛弱,旅途勞頓之下病來如山倒,若是再這般拖延下去,我擔心……”
“越過這座雪山,便抵達了蒺藜草原的邊境,雲泱你也莫要太過心焦。加之舞炎部落聚居地位于草原中南部,我們抵達後先将燭陰前輩安置妥當,再行尋找珞雲族,想來也利于他休養身體。”
裴殊拍了拍他的肩頭以示安慰,神色卻并未顯得如何輕松,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即使是身為舞炎部聖女的淩珂,也對尋找到珞雲族的蹤跡并無絕對的把握。
他們所追尋的原本便只是一個渺茫的希望,可此時此刻除了堅信不疑也毫無其他辦法,畢竟比起願望落空的摧心,更為可怕是的半途的絕望無措。
連蘇巽也依舊堅持着,他們又如何能夠輕言放棄?
車隊終是緩緩啓動,向着西北方繼續前行,段雲泱讓蘇巽枕着自己的雙腿平躺,盡力減緩路面颠簸造成的沖擊,衣衫傾落勾勒出保護的姿态,只望能為那人遮風避雨。
阿巽,你一定要撐下去。
一路上風雪席卷,衆人走走停停,終于在次日傍晚抵達了草原邊境。
段雲泱從馬車中走出,只見眼前目力所及之處,盡是一片色澤緋紅的營帳,點綴在白雪覆蓋的草原間,愈發如同烈火般灼灼鮮豔。
“此處再往前便是舞炎部落的聚居地了,”淩珂勒住缰繩,翻身下馬,朝段雲泱努了努嘴,“雲泱,你我二人先行前往拜谒部落首領,待一切安排妥當,再将燭陰前輩等人接入。”
他默然颔首,轉身細致叮囑了元若拙幾句,這才戀戀不舍地從馬車上抽回眼光,跟随在淩珂身後,走進了舞炎部落領域內。
他們身着中原人的長衫長褲,與草原中常見的騎裝大相徑庭,一路上引來了衆人紛紛側目。
淩珂卻恍若未覺,快步前行來到一座高聳的營帳前,接過段雲泱遞來的聖火令,徑直向守衛敬禮道:“我是舞炎聖女娜伊雅,此人是我的義兄段雲泱,今日前來叨擾,願能拜見首領一面,煩請你前往通報。”
“娜伊雅”是十餘年前的選舉儀式上,大祭司贈予淩珂的稱謂,自成為聖女之日起,這一稱號将始終伴随着她,必要時只需将其通報,加之聖火令的佐證,便能暢通無阻地行使屬于聖女的權力。
方才她與段雲泱經過的只是部落牧民的聚居地,草原人民風淳樸,他們自然不會受到阻攔。只是經由此處再往前,便是部落的核心地帶,非經準許不得擅入,否則将會招致戍衛的反擊。
自從草原內亂離開部落伊始,聖女娜伊雅之名已十餘年未曾出現,守衛先是怔愣了一會,眼底随即泛起震驚之色,右手撫住左前胸深施一禮,鄭重道:“恭迎聖女大駕,願您寬恕小人有失遠迎之罪,小人這就前往通報,煩請您與貴賓靜候片刻。”
緊接着他轉身步入營帳之中,留下段淩二人在帳外等候。
段雲泱淡淡環顧四周,唇畔緩緩浮起一抹清淺的笑意:“說來有趣,珂姐兒你闊別故土十年有餘,聖女之名卻依舊有如此威信,草原中人對神權的敬畏,可見一斑啊。”
“正是如此,畢竟部落百年來都延續着廿年選舉一次聖子聖女的傳統,從不會因為任何外界因素影響而改變,也便是說,不論我是否在此期間履行了作為聖女的職責,誰也無法對神授予的地位提出任何質疑。”
淩珂卻只微微苦笑,嘆息道:“若是此番能見到部落首領,這所謂的‘聖女’之名,也算終于能派上用場。可惜天下斷沒有無對價的交易,若是這回得到部落的幫助,只怕未來定然會以其他形式回報于此。”
“不論代價如何,你只管推脫到我身上便是,哪怕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段雲泱悠然回眸注視着她,神色堅定不移,“珂姐兒,你此番助我良多,若是阿巽能夠恢複健康,此番大恩大德,我段雲泱必将永世銘刻在心。”
心頭泛起些微酸楚與隐痛,淩珂面上不動聲色,只沉默着搖了搖頭,将目光投向了遠方。她現在還遠遠無法做到心如止水,盡管明知段雲泱絕不可能将目光投向自己,卻始終管束不住那顆執拗的心,酸澀抽痛,不能自已。
前往通報的衛兵約莫半刻中便折返回來,向二人躬身敬禮,随後引領者二人走進營帳之內。帳中空間極為廣大,想必是用上了障眼法之類的手段遮掩,外觀看來不過是真實大小的三分之一。守衛帶領着段雲泱與淩珂前行了數十丈,在一扇高聳的大門前停住了腳步:
“聖女大人、段公子,穿過這扇門,便是部落王帳的所在,只是進入前須驗明正身,取您一滴血測試神明的意旨。”
淩珂眸光一閃,随即回憶起十年前的受選之日,大祭司曾喂自己服下某種丹藥,想必這就是衛兵口中所謂身份的證明。
向段雲泱投去一抹安心的眼神,她內力外放,指尖毫不猶豫地劃過左手拇指,白嫩的肌膚立刻綻開一道細小傷口,不多不少溢出米粒大小的一滴鮮血,被真力裹挾着懸浮在半空。
二人面前的大門雕飾着古樸的雲紋圖樣,随着淩珂的血珠飛出,正中一處機/括驟然綻放出耀眼的光華,刺目的金光如同絲線般湧流而出,将血滴層層纏繞,再卷入機/關的凹陷處。片刻,只見機括緩緩轉動,沉重的大門發出陣陣悶響,随後從中裂開一條縫隙,再朝兩邊穩穩開啓。
“恭送聖女、段公子大駕。”
衛兵恭敬地退後幾步,單膝跪地,為二人讓出前行的道路。
淩珂與段雲泱相視一眼,也不多做耽誤,快步走入大門中,只見眼前不遠處正是一方雕飾華美的營帳,通體金紅的毛氈地毯從落腳處向四方綿延,其上縫綴的金銀絲線閃耀着耀目光輝,恍惚間如同星辰墜落人間。
地毯盡頭是一張寬大的軟座,椅上赫然坐着一名中年男子,一頭長發梳作細小發辮,由鑲金嵌玉的绛紅抹額束在腦後,膚色黝黑,劍眉闊唇,一雙寒星般的眼定定逼視着來人,沉聲開口,似有金石相擊之聲:
“娜依雅,你可知罪?”
這句話飽含着真力傳出,淩珂段雲泱頓時只覺得胸口一陣發悶,竟生生被強悍的威壓逼得後退半步。她忍不住心中駭然,此人自己如何不識,正是十餘年前征戰草原各方,奠定了舞炎部落霸主地位的鐵血英雄,“血刃王”巴爾達。
巴爾達于十五年前擊敗部落王座的幾十名競争者,成功問鼎舞炎部落,執政期間勵精圖治,致力于農牧業的改革與促進中原地區的通商,極大推動了部落的發展強盛。他本人更是日夜勤修苦練,武藝卓絕,手持鐵血長刃橫掃**,放眼整片蒺藜草原,也少有人但敢做他的對手。
聖女選舉儀式後不滿一年,淩珂便流落到了平昌軍中,與這位鐵血王者只有寥寥數面之緣,心中的震撼佩服卻依舊滿滿當當。但外表絕不能露了怯,盡管此刻被壓力逼迫得喘不過氣,她依舊挺直脊背,拱手單膝跪地,朗聲道:
“擅離草原不履職責,其為錯一;未經傳訊突然前來,其為錯二。但聖火令出,聖女名穿,萬事不可違逆。先人定下的鐵律在此,還望王上聆聽我的請求。”
巴爾達瞳孔微縮,似乎未曾料想到她竟有這樣大的勇氣,竟敢直接拿律法與聖火令做文章,沉吟半晌,才平複下起伏的語氣:“你既知錯,可曾想過利用聖火令提出要求,事後必然要回饋于部落?其中代價,你确認承受得起?”
“我……”淩珂有些語塞,雖說聖火令出莫敢不從,但它并不能免去付出的對價,若是巴爾達踐行了對她的承諾,即使讓她以性命相報,按律法也不可回絕。
“王上且聽在下一言。”
見巴爾達有意為難淩珂,段雲泱心中又是擔憂又是愧疚,上前一步擋在淩珂身前,拱手作揖道,“實不相瞞,在下乃齊國驚羽侯段雲泱,聖女娜依雅是我的義妹。此番冒昧前來是為了我一己私欲,聖女完全是受我所累,若是您有任何要求,只管向我提出便是,還請高擡貴手,放她自由。”
“驚羽侯……你姓段,莫非是那平昌公段致遠之後?”巴爾達神色忽轉悠遠,似乎回想起了某些久遠的記憶,唇角的弧度不自主地變得柔和,“虎父無犬子,當年他也算是平定西域、赫赫有名的大英雄,本王雖不認同他唯朝廷之命是從的立場,但一碼歸一碼,行軍布陣之術,依舊要甘拜下風。”
段雲泱神情有片刻的僵硬,他亮明自己的身份,原本并無借父之名威懾的考量,然而此刻聽聞血刃王竟對那寡情薄愛之人贊譽有加,胸中憤憤不平,語氣間不由帶了些生硬冷漠的意味:
“王上謬贊,在下殊無建樹,自然不能與家父相提并論。向您坦白身份,實是為了證明在下來意的坦誠,事成之後,若是您有任何要求,在下必将傾盡所有人力物力,不計代價地達成所願。”
“你們這些黃口小兒,在這人間寥寥數年又能經歷多少風浪,動辄壓上全部身家,難道不擔心未來覆水難收,萬劫不複?”
血刃王輕嗤一聲,似乎對段雲泱的堅定許諾不以為意,興致缺缺地支起下颌,笑道:“那你便說說看,你不遠百裏來到此地,所求究竟為何?”
“在下別無他求,只願王上指明如何尋找珞雲一族,”段雲泱聲音澀然,緩緩擡起頭,眼眶已然通紅,“此行僅為救人,絕非貪慕暝琅雪山中的異寶奇珍,還望王上不吝相助!”
這帳中除了血刃王巴爾達與淩珂段雲泱三人,尚有另外二人黑袍加身,默然靜立在王座兩側。見段雲泱提及“暝琅”一詞,其中一人霍然仰首,現出一張清麗秀雅的顏容。
他膚色極白,在墨色衣襟映襯下更顯得欺霜賽雪,五官是屬于異域人的深邃高挺,垂落的發絲燦若金陽,眼眸碧藍如琉璃,竟與數月前段雲泱扮作“雲陽”參與秋試時的形貌相差無幾。
巴爾達聞聲回過頭去,與那人交換了一道意味深長的眼神,輕輕點了點頭:“巫尊者,交給你了。”
被喚作巫尊者的男子緩步走上前來,步履輕盈沒有絲毫聲響,仔細望去,竟是因為鞋底略微懸浮于地面之上。
他悄無聲息地來到段雲泱身前五六步遠處,碧藍的眼眸神色微凝,驀地揚起手來,寬大袖口中唰地飛出一抹冰藍色澤,通體瑩透修長,轉眼間便纏緊了段雲泱的右手臂。
“雲泱!”
淩珂見他遇襲,一時間目眦欲裂,也顧不上是否有殿前失儀之嫌,一記淩厲的掌風便向那冰藍色的長繩切了過去。
說來也屬詭異,淩珂一掌轟出,只覺得勁力都落在了空處,右手仿佛陷進了淤泥中難以自拔。而男子對此充耳不聞,穩定地握住繩索一端,明麗眼眸一瞬不眨地注視着段雲泱,淡淡啓唇:
“我是珞雲族使節巫奚,此物乃我族中聖物‘問靈縧’,一旦被纏縛住,唯有如實回答施術者提出的三個問題才能解除。且此物會外放靈力結界,任何外來攻擊都無法對其影響分毫,所以聖女還是莫要白費功夫了。”
話音剛落,他悠然回眸,望向段雲泱的方向:“段公子,接下來我問你的問題,煩請如實回答,問靈縧會讓說謊者承受萬箭穿心之痛,常人根本無法承受。”
段雲泱不避不讓迎上巫奚的目光,眼波沉靜,淡淡颔首:“您請問吧,段某一定知無不言。”
巫奚抿唇微微一笑,口中默念咒訣,手裏的問靈縧光芒瞬間大盛,籠罩了段雲泱的整條右臂。他眉目間萦繞着淡白光華,雙目微阖,姿态高潔而神聖,恍若神只降臨:
“段公子,你苦苦尋找珞雲族所在,意欲何為?”
“我希望能通過珞雲族的幫助進入雪山秘境,救回我所愛之人。”段雲泱并未感到不适,只是提起那人,心頭便不免刀絞般的疼,“他為了救我受了很重的傷,我希望能在雪山秘境中找到療愈傷勢的靈藥,将他救回。”
随着話音落下,問靈縧上依舊光華流轉,這證明他所言并非虛妄,巫奚暗暗點了點頭,手中光芒迸射,繼續問道:“若你在秘境中如願取得了所需的藥草,是否會對其他的天材地寶有所觊觎?”
這其實是珞雲族人最為擔憂的關鍵問題,雖說雪山秘境有其自生的防護結界,可一旦闖入者通過了試煉進入其中,便再也沒有外力能夠限制。屆時若是那人心生歹念,即使是珞雲部落想要阻止,也無法輕易通過雪山結界的阻隔,只能任由其肆意掠奪。
過往此種禍事的發生不在少數,險些傷及神族安身立命的根基所在,盡管草原民風淳樸,他們更是世世代代居于雪山不與塵世相通,卻也在一次次人情齒冷的打擊中回過神來,學會收斂羽翼庇護自身。
段雲泱卻并未對此有多少猶豫,他向來是個拎得清主次的人,眼下最為緊要的便是想方設法挽救蘇巽的性命,至于秘境中的其他珍寶,他不在意也不關注,所思所想只是盡快獲得首肯進入其中。
于是他渾不在意的搖了搖頭,右臂上的問靈縧也毫無異狀出現。
見狀,巫奚碧瑩瑩的眼眸忍不住驚訝地瞪大,畢竟此前設法進入雪山秘境者不在少數,卻鮮有人能順利通過問靈縧的兩度考驗。
眼前這人看上去紅塵煙火氣十足,卻不想內心純淨執着如此,他周身彌漫的警惕敵意不由随之消散了幾分,卻依舊不肯徹底放下心來,思忖良久,才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如若你未能進入秘境,或者秘境中并無能順遂心意之物,你待如何?”
聞言,段雲泱身子輕顫,面色旋即一片慘然。
這原本便是他心底最深的不安,蘇巽的沉疴連出身藥王谷的元若拙也束手無策,因此這虛無缥缈、只存在于傳聞中的雪山秘境,可謂是自己唯一的希望。倘若此行終究無功而返,他簡直無法想象那時的自己該是如何的憤懑痛苦,狼狽不堪——
或許盛怒之下理智全無,失手毀滅了雪山秘境也未可知。
他面色漲紅,眼睫垂落,良久抿緊了嘴一言不發,手中問靈縧的光芒明滅閃爍,教一旁等待的淩珂心懸到了嗓子眼,連巫奚也感到緊張非常。
心中情感與理智天人交戰,段雲泱悶哼一聲,眼前倏然閃過那人清麗絕豔的眉眼,脈脈秋瞳瑩潤似水,優美菱唇淡紅如櫻,微風拂過掀起素色輕紗,而那人回眸莞爾,天地間所有色彩光影皆熔煉于無聲的一瞥中;
在他看清眼中畫面的同時,清隽的身影驀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幽暗空曠的房間,正中的床榻上卧着一人,身邊星星點點盡是散落的血跡。只見那人面色慘白,兩頰深深凹陷,整個人瘦得不辨本來形貌,甚至不見胸口些微的起伏,分明已氣絕多時。
洶湧的絕望如巨浪驚濤,頃刻間将段雲泱包裹其中,一絲絲擠占着他的呼吸。冷汗涔涔而下,他仿佛溺水之人大口大口地喘息,掙紮着擡起眼來,瞳眸周圍已是一圈灼人的紅: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死生……不怨。”
他終究還是狠不下心。
蘇巽那樣清淡溫柔,定然不願見到自己因私怨将一腔怒火傾瀉于他人身上;陰間這般孤冷寂寥,他也決計不會留下那人茕茕獨行。
若能求得靈藥救他性命,便是命定姻緣天恩浩蕩,假如無功而返兩手空空,自己也同樣無需怨天尤人,只消抵死不放開那微涼的手掌,上窮碧落下黃泉,無論誰也別想教他們分離。
原本是他二人之間的債,又何須外人來償。
三問已罷,緊緊纏繞在段雲泱手臂上的絲縧頓時一松,光芒黯淡地向下墜落。巫奚怔怔地望着他,一時竟忘了将問靈縧納入袖中,直到縧身墜落發出些微的響,這才如夢初醒般将法寶收回,澀然道:
“既然問靈縧并未反噬于你,段公子,恭喜你通過了珞雲部的考驗。”
“哈哈哈,有趣,有趣!”
不遠處驀地傳來一陣開懷的大笑聲,衆人紛紛側目,只見巴爾達從王座上闊步走下,來到段雲泱與巫奚身前:“若非今日恰逢珞雲部使節前來商讨物資交易事宜,本王還見識不到這樣一出好戲。姓段的小兒,你當真有趣的很吶!”
“既然問靈縧已确認段公子心念良善,任何時刻你若欲前往雪山秘境,只需知會我一聲便可,”巫奚俯下/身拱手施禮,話音铿然不容置疑,“若要取得你所尋之物,需得先行通過雪山結界的考驗,但雪山秘境內部變幻莫測,其情形之兇險,即使是珞雲族人也無法揣度。過往嘗試者中身體受損之人比比皆是,更有甚者殒了性命也未可知。”
“即使如此,你也執意前往秘境嗎?”
“尊者平日裏生人勿進,今日怎生如此噓寒問暖,憐惜起這小兒的性命來?”
巴爾達抱臂立在一旁望着那黑衣男子,星目微眯,神情促狹。巫奚淡淡睨他一眼,神色八風不動,長嘆口氣道:“獲得問靈縧的認可,便算是我部落的有緣之人。況且進入秘境全憑他自己的能力,珞雲部不應對此橫加幹涉,加之此乃涉及性命安危的要事,仔細叮囑有何不可?”
問靈縧撤下,段雲泱只覺得周身的壓力一輕,眼中的猩紅逐漸褪去,激蕩的心緒随之平複下來,見巫奚首肯了自己的請求,忙誠摯謝道:“多謝尊者提醒,在下定當銘記在心。但雪山秘境關乎那人性命,無論最終結果如何,我都必須前往。”
“如此……也好。”巫奚見他意志堅決,也不再多加勸阻,無奈地點了點頭,“眼下夜色已深,冰雪封凍甚是危險,不若明日一早再行出發前往雪山。”
段雲泱與淩珂相視颔首,彼此眼中都流露出強烈的喜悅與慶幸。巴爾達在一旁瞧得分明,唇邊不由泛起些許笑意,但轉瞬間又被嚴峻之色所取代:“且慢,娜依雅,你可別忘了,即使珞雲族同意了你們的請求,此事卻依舊經由舞炎部落辦理妥當。作為回報,你依舊虧欠本王一個要求。”
“血刃王所言極是,待此間事了,在下必會返回此處踐行諾言,若來日毀約,便有如此發。”不待淩珂回答,段雲泱已然捋過鬓邊一縷發,催動內力生生震作齑粉。
巴爾達見他心意已決,便也不再過多阻撓,簡單交代幾句,便示意衆人退下,巫奚則一路陪伴着段淩二人離開了舞炎王帳,送至帳前的道路上。
澄明的月華如水,映照得他碧藍眼眸澄澈無比,吐出的語句亦是一派溫和:“聖女、段公子,此去雪山路途艱險,你們又一路遠來勞頓,今晚須得好生休息才是。”
“多謝巫尊者。”段雲泱淩珂向着他拱手致意,三人各自道別,便取道返回了所宿的營帳之中,将次日的安排告知随行衆人。巴爾達在面見段淩二人後便傳令下去,以貴賓之禮接待一幹來訪者,而這幾日的趕路着實疲憊辛苦,是以裴殊葉知蘅等人用過晚膳,便早早返回帳中歇息。
或許是問靈縧的靈力沖/撞不休,亦或是心中憂思郁結,段雲泱直到深夜也了無睡意,索性放輕腳步溜出營帳,來到了蘇巽所宿之處。
明日清晨,他們将出發前往雪山秘境。應巫奚的要求,僅有他與淩珂二人能夠随行,正好他也不忍心再教蘇巽等人禁受旅途勞頓之苦,便欣然允諾。
蹑手蹑腳走進帳中,他在門口一瞬不眨地凝視了那人許久,才一步步走上前去。此刻仔細想來,若是此行不順,他在雪山秘境中遭遇意外傷損,今夜這番不為人知的探視,或許便是他得見那人的最後一眼。
心頭酸澀地皺起,滿是離別的愁緒,又被絕處逢生的極致喜悅生生地脹/滿。他默然凝望着蘇巽沉睡的側臉,骨節修勻的手指緩緩落在那削瘦的面頰上,沿着精致的面部輪廓細細描摹,眷戀着,不舍着,嗚咽着。
“阿巽,我明日便要前往雪山秘境,為你尋找靈藥了。”
“以往在玄霄閣,每當我單獨接取任務時,你都會為我細致檢查、周全叮囑,确保我出行的安全無虞,”他話音溫存,眉間飽蘸着缱绻的柔軟,“如今我也算成長良多,好歹能為你遮風避雨,盡些綿薄之力。”
蘇巽額上依舊熱度未退,身子因畏寒微微蜷起,在厚實的被褥中輕輕地打着顫。他的掌心輕柔落下,如同慈母輕撫孩童的脊背一般,将熨帖的溫暖與充沛的內息傳遞過去。
“明日一早我們便會啓程,屆時恐怕來不及再來看看你,”段雲泱說話的調子輕柔,似愛/撫又似誘哄,“你就在此地安心休養,千萬莫要憂思勞神,我會叮囑若拙那小子好生照顧你,尤其是熬出的藥,絕不可再那樣難以下口了。”
“現在是齊國最冷的時節,等到雪季過去,草原春節到來,那時的集市想必會十分熱鬧。阿巽,你答應我,一定要好起來,這世間有那麽多好風光,有那麽多我們未曾共同經歷的一切,若是看不到,該會有多難過,多遺憾?”
“……”
他絮絮叨叨地說着,出言全無邏輯可言,聲音逐漸低弱,染進了絲絲縷縷難言的哽咽。如此濃重的悲怆似乎讓昏睡的人兒心有感應,原本顫抖蜷縮的身子忽然向段雲泱的方向挪動了寸許,蒼白纖細的手指前探,緩緩尋覓到那人溫暖寬厚的手掌,再珍而重之地握緊。
“……阿巽?”
心跳忽然失去控制,段雲泱頂門轟轟作響,一時間誤以為蘇巽醒轉過來,滿心狂喜地俯下身查看,卻見那人依舊陷于昏迷,握住他左手只怕是下意識的動作。
他酸澀不已地嘆了口氣,還來不及回應,蘇巽已然低低悶哼一聲,色澤慘淡的唇輕輕開合,吐出些許模糊的氣音。段雲泱附耳湊過去仔細聆聽,依稀分辨出那人在翻覆不休的夢魇裏,喃喃呼喚着自己的姓名:
“雲泱……”
“雲泱,我好冷……好痛……不要……丢下我……”
“不,我不走,我一定會陪着你,絕不會留下你一人。”段雲泱再也按捺不住,眼眶通紅,攬住蘇巽腰身将人緊緊擁入懷抱。
平日裏蘇巽焉能說出這樣的話,縱然再是痛苦難耐也獨自忍受,絕不會轉嫁于他人之身。可他寧願那人再依賴自己多一些,并不畏懼風雨降臨,心中所憂怖的,只有那人猝然抽身遠離,他卻無從挽留。
“阿巽,你是我的命啊。”
顫抖的唇一寸寸下移,終于尋找到那兩瓣熟悉的柔軟,帶着七分柔情,三分眷戀地覆了上去。
唇齒交纏,馥郁甘美的氣息洶湧闖入彼此的天地,他近乎貪婪地吮/吸着那銘心刻骨的清幽香氣,淚水在唇舌間化開,似在訴說着這一世的愛恨癡纏,傾吐着生死須臾的柔腸寸斷。
“你一定要撐下去,等我回來。”
數個時辰的光影倏忽而逝,随着東邊第一抹魚肚白躍然天際,段雲泱、淩珂、巫奚等人已然備好車馬,在舞炎王帳外整裝待發。
“此行前往暝琅雪山,約莫需要二日的腳程。段公子,秘境的入口在雪山半山腰處,我們僅能護送你抵達入口處,剩餘的路程只有靠你自己走下去。”
巫奚兀自放心不下,沉聲叮囑道:“珞雲部平素不與外界有過多往來,但既然你已經取得了問靈縧的認可,我族自然應以貴賓之禮相待。在珞雲部盤桓的幾日,你若是有任何飲食起居上的要求,只管向我們提出,定會竭力滿足。”
“多謝尊者美意,接下來幾日便叨擾貴部落了,還請您多多海涵。”
段雲泱微笑颔首,面上洋溢着真摯的感激,随即轉身走向王帳門口伫立的巴爾達,恭敬遞上一枚令鑒:“血刃王引薦之恩,在下同樣感激不盡,若此番能順利歸來,屆時定會立刻前來請罪。如若我不幸身殒,您只需持此令鑒前往平昌軍中。見令如見人,所有在我驚羽侯職權內的事項,您都可自由處置。”
“你倒是心思真誠,也罷,本王先将此物留在王帳中,作為你履約的信物,等到日後順利歸來,再償還于你。”
巴爾達朗聲一笑,神情桀骜,原本沉澱眼底的輕視不耐,已經為欣賞與認可所取代:“你這小兒當真有趣的很,執着至此,竟讓本王也不禁有些好奇,能讓你不顧性命也要挽救之人,究竟是何模樣。”
血刃王雖然半生戎馬,刀口舔血,于人情世故一道卻是純摯如同幼子,并無尋常位高權重者那般城府深重。段雲泱不由莞爾,心念微動,目光一時間變得沉靜而悠遠,喃喃道:“他啊,是這世上最好的人。”
“所以,不論付出多少代價,我都要将他留在這人間。”
最後一絲尾音消散在風中,他一蹬鞍辔翻身躍上,向衆人揮手道別,随後夾緊馬腹,身形如電般向着遠方的雪山行去。
燭影搖紅,幻夢星火,塵世間若少了你含笑的輪廓,便再也沒有了相遇的驚心動魄。
情之一字,是猩紅的烙鐵,在心頭刻下了痕跡便永生永世不得磨滅。出走半生的風霜雨露都凝萃于一人的眉眼,時光摧折下滄桑斑駁的心,所渴慕的不過是那一雙骨節勻淨的修長手掌,捧着一盞微溫濁酒,輕斟,淺嘗。
最不過是眷戀,最難忍是寂寞。
縱馬前行的身影逐漸隐沒在白雪覆蓋的連天衰草間,向着北方一往無前,蒼茫風雪席卷而下,落地無聲,卻很快将或深或淺的足跡覆蓋。
天地間,一片靜谧蒼茫的潔白。
巫奚所言着實不假,即使巴爾達提供的坐騎皆為日行千裏的良駒,衆人依舊跋涉了整整兩日的功夫,才抵達了暝琅雪山腳下。
“聖女,段公子,煩請先到一側靜候片刻。”
提醒衆人翻身下馬,巫奚牽着馬引領着他們來到一處陡峭的岩壁之下,伸手在石壁上摸索了片刻,尋到一處突出的石塊發力摁下。
剎那間,隆隆巨響從衆人頭頂傳來,動靜之大連腳下的地面也微微顫動。段雲泱霍然仰首,只見一方龐大的石板從半空緩緩降落,最終停頓在了他們先前站立之處。
“雪山附近氣候嚴寒,路面冰雪覆蓋,不論是步行還是利用車馬都不甚安全,族人便利用雪山靈力造了這‘升龍臺’,只需啓動岩壁上隐藏的機/關,便能直接利用石臺到達半山腰的入口處。”
巫奚向衆人揮手示意,自己則率先牽着馬匹登上了石臺。等到衆人基本在石臺上站定,他催動內力再次推動機/括,石板整體輕輕震顫,随即承載着他們穩定上升,過了約莫半刻鐘的光景,停靠在了懸崖的頂部。
衆人從升龍臺上走下,很快步入一片白霧彌漫的叢林中。霧氣遮掩下視物不清,四周方向難辨,好在巫奚對此地極為熟悉,在他的指引下,段雲泱等人順利避開珞雲族布下的重重禦敵陷阱,并未耗費太長時間,便抵達了聚居村落的入口。
與舞炎部落的熾烈如火不同,珞雲部落整體建築風格以純白和天青為主,搭建的營帳更是相對簡陋,多呈現出表面光滑的三角結構。據巫奚介紹,雪山地帶自然災害多發,地裂雪崩算是尋常可見,普通形狀的房舍無力承載風雪摧折,建材用料也極為難尋,索性建造成這般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