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夜談
黎晟說話的調子惬意舒緩,甚至帶着點南方水鄉的優柔,可在天吳聽來竟與惡毒的詛咒一般無二,沉吟着抿緊嘴,背後的冷汗涔涔地落了下來。
他當然懂得這句話背後的含義是什麽,自從三年前從玄霄閣中清理了盤古等一幹守舊派,他與玄冥等高層便開始暗中接觸朝廷要員,以彌補內耗虧空,尋求進一步擴張的可能。
殊不知黎晟也正有此意,雙方一拍即合,由梁國宮廷源源不斷地為玄霄閣供應材料資金,而玄霄閣則通過靈武部與玄樞部為梁國提供士兵與傀儡武器甲胄,并将皇室的線人安插在閣中,這自然也包括了以“少昊”之名加入的黎晟。
眼下玄樞部基本廢置,靈武部諸多資歷較老的閣員也随着風伯等人叛離了玄霄閣,雙方之間穩定的天平逐漸傾斜,在梁國強大的壓力面前,他已基本失去了談判的資本。
“那麽,陛下希望我做些什麽?”
天吳嗫嚅半晌,終究壓抑着道出了這一句,仰頭迎上黎晟的目光,眼角微微發紅。
“閣下是深明事理之人,自然不難猜到朕想要什麽,”黎晟好整以暇地收起柳葉刀,面上挂着輕松愉悅的笑容,笑意卻絲毫未達眼底,“既然玄樞部無法再提供特制的傀儡武器,那麽便不得不在靈武部的人員供給上作出補償……方才提及的‘雷霆罡’,倒不失為一個補救的好辦法。”
“……可是,”天吳焦急得額角見汗,惴惴不安地道,“可是‘雷霆罡’尚未實驗成功,服下增強藥劑的人若非癡愚,壽數也必定無法久長,且此舉消耗的珍稀藥材不計其數,所作所為也堪稱逆天而行……”
“閣下何時變成了如此貪生畏死、廢話連篇之人?”
黎晟不等他說完便不耐煩地打斷,不以為意地揮了揮手,仿佛絲毫未将煉制藥人的代價放在心上:“眼下朕只要結果,不問過程如何。若是無法在武械上滿足需求,那便盡快在兵力上予以補正。否則,朝廷與玄霄閣之間的交易,也再無存續的價值了。”
他如畫般的眉眼間笑意森然,那與蘇巽如出一轍的秋水墨瞳裏,閃爍的卻是貪婪的幽光:“朕這樣說,天吳閣下可明白了嗎?”
“……是,請陛下容我返回玄霄閣,與丹石部閣員商議後,再将制作‘雷霆罡’的詳細事項向您一一述明。”
天吳面色青紅相錯,竭盡全力才按捺下拂袖而去的沖動,神情卻已經極為難看,仿若暴風雨來臨前天際翻卷的沉郁陰霾。
他早已知道黎晟思維方式異于常人,卻不知那人業已瘋狂到如此地步,全然不考慮所作所為是否違背道義倫常,只消能達成目的,便不管不顧地加以施行。此時不過是玄樞部的武器供給出現困難,他便不惜铤而走險,以煉制藥人相代,倘若未來再生出其他變數……
兀自沉浸在思緒當中,他因此也未曾留意到黎晟若有所思的眼光,在他面孔上逡巡許久,直到最後一絲笑意消散殆盡,餘下的唯有徹骨的冰寒與決絕。
與此同時,楓潞城驿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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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巽雙眸緊閉仰躺在榻上,流瀉的青絲鋪了滿床,元若拙坐在床側,三指搭在他左手腕間,細致感受着指腹下脈搏的流動,不由深深皺起了眉。
“阿巽他……怎麽樣?”犬齒狠狠切入唇角,力道之大幾乎滲出血來,段雲泱卻恍若未覺,蒼白的臉上寫滿無措倉惶,失魂落魄地立在一旁。
“蘇公子的脈象往來艱澀不暢,按之有輕微粗粝感,應屬澀脈,”元若拙神情間染進些許憂悒,語調顯得頗為沉重,“縛靈術與焰靈丹對他的身體傷害太大,縱使治愈了外傷也沒有多少助益。加之化生散的餘毒浸沒,氣血淤塞不暢,情緒動蕩之下,便落得了心悸的毛病。”
他擡眸看了看段雲泱越發慘淡的臉色,心底微微不忍,斟酌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道:“蘇公子此次心悸發作十分猛烈,心脈受損極大,短期內切不可大喜大悲,若再次發作,恐有性命之憂。”
他忽然噤聲,只因驀地望見一行清淚從段雲泱側頰潸然而下。
在元若拙的記憶中,段雲泱少有悲傷情緒外露之時,可短短數日內他已經兩度淚流,其中摧心斷腸的苦楚,自然無從為外人道。
心頭又是憐惜又是酸澀,他忍不住起身輕拍段雲泱的肩頭,柔聲安慰道:“少爺,蘇公子這般并非藥石無救,倘若日後悉心調養,數月內理應無恙……”
“只是……數月嗎……”
段雲泱長嘆一聲,忽然發力捂住了雙眼,指節微微泛白,仿佛極力壓抑着什麽:“若拙,你先出去吧,讓我和阿巽單獨呆一會。”
“嗯,我就在隔間熬藥,若蘇公子病情有所反複,少爺你直接喚我便是。”元若拙咬了咬唇,無可奈何地點點頭。方才他已經施針為蘇巽平複氣血,想來一時半刻也不會生出什麽變數,倒不如讓段雲泱自己冷靜片刻的好。
這廂他剛剛推門走出,門扉掩緊的剎那,段雲泱卻突然悶哼一聲,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掩住雙眸的手指緩緩放下,一輪血色的紅暈已經悄然攀上了瞳孔周圍,襯着色澤淺淡的眼眸,顯得尤為凄寒。
數月……太短了,實在是太短了。
他不肯相信從生死邊緣奪回的時光就剩下這一星半點,卻也無法忽略那人驚心動魄的削瘦霜白。
手指顫抖着撫上蘇巽的面龐,那纖細到鋒利的下颌緣幾乎要将他掌心的肌膚生生割裂。垂落身邊的手掌同樣是軟綿綿的,熾熱的體溫也捂不暖指尖的冰冷,他托着蘇巽的右手抵在唇邊,感受着冰涼突出的骨骼,喉頭倏然迸發出撕心裂肺的嗚咽。
他不願驚擾旁人,嗚咽聲顯得極其細微,卻飽蘸着歇斯底裏的絕望,恍若從身體中生出了銳利的刀刃,外表并無異常,內裏早已千瘡百孔。
“唔……”
床上的人忽地發出細弱的呻/吟,段雲泱猝然擡起頭,只見蘇巽光潔的額上冷汗遍布,身子蜷作一團顫抖不止,似乎正忍受着強烈的痛苦。他試着伸手探了探那人左側前胸,毫無意外地觸及一手滾燙,只怕是化生散在失去意識之際仍不肯輕易放過,始終在蘇巽體內作祟不休。
眼角又冒出隐約的淚意,他取過懸在一旁的棉巾,溫柔拭去蘇巽面上的冷汗,又抵住他後心,緩緩輸送了些內力過去。
他平生最恨,便是眼前這種無能為力的感受。分明是自己最為愛重之人,卻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受盡折磨形銷骨立,而惶惶然無計可施。更何況,對于蘇巽傷勢的惡化,自己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責任,若非他思慮不周口無遮攔,那人也不會……
“叩叩。”
正在他思緒紛亂近乎走火入魔的當口,房外卻驀地傳來陣陣敲門聲,緊接着見裏間無人應答,那人于是徑直推開房門,走了進來。
段雲泱不願驚擾了蘇巽睡眠,慎之又慎地抽回手來,寒星般冷徹的目光随即投向來人,流瀉出不加掩飾的憤怒。
究竟是何人竟如此沒有眼色,在這尴尬的時刻不請自來?
“雲泱,”來人淡淡啓唇,聲線嬌柔卻不軟糯,竟是許久未露面的淩珂,“不知你此刻是否得空?我有些重要的事想和你談談。”
段雲泱挑眉,忍不住有些詫異,心底随之不可遏止地升起淡淡的煩躁。他不願離開蘇巽身邊半步,卻也同樣不願擾了他的安寧。思忖半晌,還是強自壓抑下心頭的怒氣,朝着淩珂颔首示意,跟在她身後走出了房間。
二人來到驿館樓梯側的回廊處,乳白的月華将人影拉得斜而長,微微搖曳,如同欲語還休的心事。淩珂嗫嚅了半晌,卻不開口,段雲泱記挂着蘇巽的傷勢,也不想與她耽誤太久的時間,索性開門見山地道:“你有何話不妨直說,若是實在難以啓齒,也不必在此浪費彼此的時間。”
淩珂聞言怵然一驚,不禁怔愣了片刻,酸澀的滋味從心底一直擴散到鼻尖,身子輕顫,眼前登時一片朦胧。
自從上次她失言數落了蘇巽的“不是”,段雲泱便再也沒給過自己好臉色看,即使相對而立也往往不發一言。他們自幼最是親厚,幾時有過這樣的生疏隔閡,她也并非沒想着解釋挽回,奈何他一心撲在尋找蘇巽這件事上,對外界的種種變化,可謂是充耳不聞。
那日她望見段雲泱抱着蘇巽回到客棧,雖然形容憔悴風塵仆仆,臉上的笑容卻是長久未見的愉悅,仿佛他懷抱的不是那副病骨支離的身軀,而是一整個人間的煙火溫情,那樣純粹而真摯,教人連出聲打擾也于心不忍。
她并非胡攪蠻纏之人,若是所希求期冀的感情無望,自然也不會歇斯底裏地苦苦哀求。只是煞費苦心披挂而上的堅強自尊,都在那人冷漠的話音間支離破碎。
盈着水汽的眼眸眨了眨,終究沒讓眼淚撲簌簌落下,她輕聲開口,聲音有些低啞:“燭陰的傷病,我或許知道救治之法。”
作者有話要說: 摸摸淩珂小姐姐的頭,不哭不哭,咱還有更好的,你看那邊的裴殊小朋友是不是很不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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