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風驟
“你怎麽了?”
蘇巽面上神情如此嚴峻冷漠,是段雲泱未曾見過的沉凝,心下惴惴,不由關切發問。
“無妨……只是方才終于明白了,盤古當初毅然決然退出玄霄閣的緣由。”
淡緋的唇勾勒出苦澀的弧度,蘇巽輕輕閉上眼,逸出一聲嘆息:
“世間哪有這麽多功成身退,當初盤古黯然離場,說到底與天吳等人排除異己脫不開幹系……放眼如今,倘若他仍在大會之中,玄霄閣怕也不至于背離了建立時的初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閉上雙眼,隐約間似乎又看到那人身姿如燕,信手拈起一朵劍花,端的是飄逸潇灑,姿态風流。
對于他來說,盤古這個人的存在确實有着特殊的意義。
孩提時代他被長時間幽閉在府中,整日埋首于故紙堆,不知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何模樣,是那人有一日突然從天而降,不由分說抱着他越過相府高牆,登頂房檐之上。
他也因此得以窺見那一夜粼粼月光,清潤明朗。
“盤古……”
段雲泱凝眉回想,據他所知,盤古乃玄霄閣創始者嫡傳弟子之一,也正是經由他的倡導,玄霄閣的成員逐漸開始以上古神明為代號執行任務,各類決策流程也随之逐漸成型。
奠定了玄霄閣發展的重要基礎,此人不可不謂勞苦功高,然而幾年前他卻驀然請辭離去。其中原因無人知曉,傳由外界的消息僅僅是,他授命将玄霄閣大權交由天吳等人執掌,自此以後便蹤跡難尋。
當初他與裴殊、淩珂加入玄霄閣,除出于鞏固齊**防、尋機歷練的目的以外,結交能人異士更是目标之一。段致遠早年便向他提及此人,而不巧他加入玄霄閣未沒多久,盤古便不知所蹤,這也成為了無可挽回的遺憾。
“罷了,往事不可谏,徒說無益,不若好些籌劃将來之事。”蘇巽睜開瑩潤的雙目,正色道,“倘若初試殿試進展順利,我們不但能得見‘聖顏’,更有在宮中逗留的機會。屆時我們可趁機前往養心殿等地,着手調查玄霄閣與朝廷暗中交易之事,若能印證心中所惑,也便于下一步籌謀。”
“說的在理,當初你與少昊深入宮中也未能得手,只怕皇宮衛隊的防守早已被大大加強。而此時又值秋試,皇室自然對別有用心之人更加提防。若貿然動手,怕是只消一着不慎,就連自己也賠了進去。”
段雲泱對此深以為然,末了仍心有不甘似的撇撇嘴,冷哼道:“但如若就這般輕易放過了梁帝,我心中未免過意不去,畢竟新仇舊恨疊加,便是不能傷筋動骨,也莫要教他安然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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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副蹙眉嗔怪的模樣在蘇巽眼中着實可愛得緊,忍不住微微彎起嘴角,綻出一抹冰消雪融的溫軟笑意來。
順勢理了理段雲泱衣襟,他沉吟片刻,仍是溫聲叮囑道:
“你我進宮這一回勞心勞衆,當然不能空手而歸,不過進宮的具體事宜,等與知蘅、元公子商議後再定不遲。再者說……先前妙珠樓發生的詭異狀況,以及那群身份不明的黑衣人總教我心中不安。盡管此時你我自保無虞,卻不知暗處是否仍有敵方暗暗窺伺,一定要多加小心。”
“嗯,我答應你便是。”
擡掌撫住前胸,感受着單薄衣料下,同心結的觸感鮮明如斯。段雲泱心中熨帖,面上笑容同樣明朗得耀眼,朝蘇巽愉悅地點了點頭。
随着淘汰制賽程推進得如火如荼,截至秋試第九日,原先數千規模的考生已然僅剩百人有餘。
與次日筆試的成績結合考量,前五十者的名錄便呼之欲出。
“當啷。”
木槍橫掃,将對手的長棍擊落,徐平之輕靈靈一旋身,掌中槍身飛掃,掠出一串殘影,精準無匹地拍上對方頸後要穴。那人連悶哼都未來得及發出,便癱倒在地人事不省,這場比試也終于塵埃落定。
盡管贏得了比賽,他的面色卻不太好看,退下擂臺後匆匆閃入一旁小巷中,倚住矮牆便是一陣激烈地嗆咳。
秋試規模空前,縱然“種子”會得到關照盡量輪空,這九日內他亦接連比試了十場有餘。近身肉搏原本并非他所擅長,加之前幾日新添的傷勢還未恢複,抵擋起來難免顯得吃力,眼下雖然險勝,仍受了好些內傷,短時間內怕是難以複原。
擡手拭去嘴邊溢出的一絲暗紅,他深深吸口氣,勉力平複下胸中翻湧的煩惡,這才一手支住牆壁,向着前方蹒跚行去。
不枉自己這番煞費苦心,想必明日,一切便能自見分曉。
随着時間推移,天色漸漸陰沉,絢爛的夕光被翻卷的層雲吞噬,夜幕降臨,又是黑暗幽深,寂靜空茫的數個時辰。
武略考核的場地設在城中同文會館,競技中前五十名優勝者的名單則早已張貼在朗京城中顯眼的地标處。吏部官員清早便前來會館布置好考位,每張桌幾上皆陳列着密封的卷宗。
當卯時的傳訊聲響起,考生們便排成一路縱隊,逐一持身份文件進場。文試于卯時三刻準時展開,逾期未達者視為自行放棄考核資格,因此雖然時間雖尚且還算充裕,考生們仍顯得行色匆匆,唯恐錯失了考試的良機。
蘇巽與段雲泱為了避嫌,特意隔開數人排在入場隊伍中,等待着查驗完畢後進入考位落座。
二人在之前的武試中有意收斂實力,是以在武技評分細目上并無尤為出類拔萃之處,吏部官員未過多在他們身上留意,簡單确認了身份,便令二人入場。
考場設置在同文會館二層大廳之中,共計五十張桌位,分作五列十行,位置彼此之間距離甚遠,稍事交頭接耳也不免格外醒目。
蘇巽尋至二列三排入座,擡眼望去,便見左前方一人身形甚是熟悉,正是徐平之。
不同于初次相遇時氣定神閑的從容感,眼下徐平之雖坐得筆直端正,氣息卻頗為急促紊亂,面色同樣顯得青白憔悴。
蘇巽蹙眉細思,據他所識,徐平之的武功雖失之輕靈,勇武不足,獲得文試資格确是不難,加之其“種子”的身份,更不應是如此光景。
而此刻他分明內腑受損,氣血兩虛,那麽能傷到他的人,又會是誰?
待考生盡數落座,監考官員便緊閉門扉,勒令衆人啓封卷宗。
蘇巽将信封中紙張取出,只見手中厚厚一沓全是疆域草圖,其中地名雖為卷中草拟,山川區劃卻和現實情形并無二致,仔細分辨,正是梁國邊境全圖,以及與其相接壤的西域、北境諸國。
武略卷共計大題三道,皆基于疆域圖樣而設,意在考察應試者們排兵布陣、随機應變之能。
第一題考核邊防布局,尚屬尋常,而自第二題始,題幹中涉及的內容則大為劍拔弩張,不僅要求考生合理借助地勢發動奇襲,更涵蓋了攻略城池、兵源糧草供給等一系列事項,而作為依據的疆域圖又與梁國邊境的現實情形別無二致——
與其說這僅僅是一道武略試題,倒不如視為作戰前布局的兵法集錦更為恰當。
梁帝軍備擴張的野心,當真是昭然若揭。
墨眉鎖緊,蘇巽心中惴惴,縱觀眼前局勢,梁國周邊鄰邦中最為強盛的就是齊國,而其接壤之處恰好被納入題幹中,顯然是動了興兵的心思。如此明目張膽地視休戰盟約于無物,只怕不久之後,綿亘百餘年的和平表象必然岌岌可危。
……不知段雲泱看到這道題,又會作何感想。
這廂武略考試正開展得如火如荼,那廂梁國皇宮角門之畔,一道黑袍身影正沿長廊向宮內疾步前行。
此人将面目遮掩得嚴嚴實實,只剩下一雙銳利眼眸展露在外。反複确定周遭無人跟随,他腳下發力,身形飛掠如電,落下一串殘影,轉眼間便消失在宮闕深處。
而幾乎在他身影消失的同時,兩道人影從宮牆後現出,其中一人顯得有些遲疑,逼音成線道:“英招前輩,我們這番暗中跟随,是否不太妥當?”
“陸吾,你可知曉,閣中行事最為忌諱的,便是臨陣猶豫不決。”
被喚作英招的男子語氣怒意滿滿,聲音更是格外沉悶:
“自從數日前句芒行蹤有異被你我察覺,我們身上的任務量就驟然激增,在閣中與同僚相見的機會減少了許多,這樣一來根本無法将訊息向上反饋。今夜好不容易遇到天吳大人暗中出行的機會,事出反常,此時不予徹查,又更待何時?”
陸吾經他一番言辭相激,不由沉下心來暗自琢磨,想到倘若此刻優柔寡斷,日後事情敗露,也絕無回頭之機,索性咬牙橫下心來,繼續追尋天吳的蹤跡。
對二人這一番争執,天吳自然全無覺察。幾番騰躍起落避開宮中耳目,他四下環顧一周,收斂輕功落于朱紅的門扉前,閃身步入。
那門上匾額寶氣輝煌,正是“養心殿”三字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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