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盟約(一)
若淮京是皇權重地,那紫域便是江湖命門。
因四面環險獨享安土,千百年來,這江湖重要門派來往必經之路上,便鑄起了一座城。
江湖雖無武林盟,可城中各大門派皆有勢力在此,相互制衡,自成規矩。朝廷的管轄幾乎伸不到此處,但小喽啰小混混鮮敢挑釁,這表面上便比任何城更寧靜。
幾乎以城為驿,過客皆是豪傑英才美人,久而久之,也成了天下第一的風流城。
此時萬家燈火,正是趕着進城的墨客俠者得以歇腳的時刻,街道燈火輝映,茶樓酒館喧聲鬧語。
長以此往,無數個歌舞茶酒裏颠倒的夜晚,無數個夢我不分的過客。
這裏有多少街道,便有多少經脈像是掌紋一般烙印在這大地上,其中來往多少人,便帶來多少才思豪情或是是非紛争,把這掌紋越烙越深。
路兩旁都是高談闊論嬉鬧之聲,把路上行人的目光吸引過去,步子也拖拖散散,欲走還留。
也只有一位帶着竹帽高大挺拔少年,風塵仆仆,那項頸像是拔地的竹似的,周遭的任何動靜對他絲毫沒有影響。
他牽着一匹馬走着,趕路到此處必須得走緩一些,畢竟這城可吃不起揚塵。
衣着樸素破舊與那臉上不講究的污黑,也讓旁人因為他微不足道的身份減少了對他的探究。
卻也有莽莽撞撞的人惹了他的平靜。
“小心。”把撞到了自己身上的一個小姑娘扶穩了,才安撫地一笑,那小姑娘便被人扯開了。
“別跑,看點路······”那做父母的斥責的雖不是那乞兒,投向那乞兒的卻不是友善的目光,走遠了還瞪了幾眼。
那小姑娘倒是睜着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回着頭。
這麽一耽擱,居然停在了一座人不多的茶樓前,下意識擡頭一看,那木屏上蒼勁有力雕漆着三個大字:紫江築。
這三個字倒是讓人想起了一個人。
此時那人說話時得意的雙眼,像是就在自己眼前,一股難言的心潮湧上胸膛,汩汩發着熱。
阿魄想着,忽然自嘲一笑:這江湖路上,似乎讓自己想到那個名、念起那人的容貌的事物,未免也過多了。
才把神收了回來,正要繼續趕路,那紫江築裏卻卻好巧不巧傳來談論之聲。
“飯酒老兒說的是真是假,這可難辨了······”
“也是,一提那飯酒老兒,這真假還得考究一番,不提了不提了。”
阿魄似乎不知道該回頭還是繼續前行,那頸脊便僵硬地一動不動。不過猶豫了片刻,認命似的嘆了口氣,還是扭頭朝那邊看了去。
可那桌茶客關于飯酒老兒的話題已經到了尾聲,又東拉西扯到了別的事上。
“焰雲莊有個叫烈百溪的弟子,上次被湘水宮捉去之時傳得沸沸揚揚。我前幾日有幸遇到那烈家大小姐與那烈百溪,與那烈百溪問好,問候起此時,那少俠就滿臉羞愧······”
兩人大笑起來,另一人道:“那烈百溪作為個江湖新秀,因為焰雲莊的舊怨,也算是在江湖揚名了一把,但別人都是因為驚才絕絕,他麽······這位少俠?你······”
那走近兩人的竹帽乞兒從身上掏出幾個碎銀,放在桌上,笑着卻是半點冒犯的惡意也沒有:“那飯酒老兒說的是什麽,還煩請兩位與在下說一說。”
說着便是坐在了一旁,洗耳恭聽:“打擾了。”
兩位茶客面面相觑,這打聽消息給點恩惠是正常,可自己卻從未被這乞兒施舍過錢財。
今兒倒是見着了稀奇。
紫域有一角,名為陋巷,地處偏僻,是為紫域中灰色一角。
東處舊屋尚好,是大多數乞兒歇息的好去處。西角之處舊屋殘敗,搖搖欲墜。
紫域之人通常會把暫時不用大件雜物放置此處,而後置之不問的物品堆積,久而久之,這西陋巷便成了一角物具齊全卻毫無生氣的死角。
可極少的人知道,這些漏風漏雨的危樓,不過是掩人耳目的假象罷了。
暗地裏悉悉索索,偷生着一撥賊鼠。
即使是通明的月光之下,因為這裏夜深人靜之時極少燈火,也是一片死氣。
一個頂上破舊櫃子在一座破牆旁靜靠着,裏邊不斷地發出輕輕響動。
櫃子裏忽然冒出個小孩糯聲道:“阿澤······”
“噓——”還有另一人在。
櫃子又晃了晃,第一個小孩呆不住地動了動:“阿澤,我們在這幹什麽?”
“等阿魄。”阿澤側過頭來,看着小包臉上的紅色點點,便道,“小包,你要是被蟲咬了,就自己先回去。”
“我不回,我要和阿澤在一起。”那小包說着,又好奇問道,“為何要在此等阿魄?阿魄會來?骁如姐姐不是說阿魄忙,不會來麽······”
“嗯。”這阿澤看着思慮更多,卻不知如何與這小一些的孩童解釋,只得道:“那邊屋裏來了不速之客,得提前告訴阿魄一聲。”
小包想了想:“那人不是不速之客,那人我們見過的,是······”
“小心!”忽然櫃子一聲巨響,阿澤把小包抱在懷裏。
櫃門“嘩”地大開,頭上木屑紛紛落下,兩人只得閉上眼睛,不讓那木屑飛進眼裏。
感受到小包害怕地顫抖,阿澤硬是小心張開眼睛。
腐朽味的木屑,在月光下雪花似地飛舞,暗紋素衣的少年不過十七八歲,執着一柄劍站在面前。
“阿澤,你都見過我的,還當我不速之客,我可真傷心。”那少年一笑,整個人飄渺得就像是要融化在月色當中。
“快回去。”那人立起了劍,指着那直視他的阿澤,“不回去睡覺,骁如姐姐可要生氣了。”
阿澤眼中毫無懼色,直到邱靈賦把尖一轉,指向了小包。
小包縮在阿澤懷裏,不知道這劍指向自己所意味的危險:“骁如姐姐不是睡了麽?她不知道我們出來的······”
阿澤忍了忍,卻還是拉着小包走:“走吧。”
路過邱靈賦身邊時,邱靈賦看小包可愛,正要順手摸摸小包的腦袋,手還沒靠近,便被阿澤拍開了。
邱靈賦淺色的眼睛與阿澤那小孩對視着,澄澈如月下靈溪,卻又得意洋洋,不知在高興什麽。
兩人走了一會兒,那小包卻忽然跳得離那阿澤老遠。
“怎麽······”
“蟲子!好大一個蟲子!”小包驚恐萬狀,捂住了嘴。
“在哪?”那阿澤忙檢查自己身上。
“手上!手上!”
小包嗷嗷大叫,往後退了幾步,那阿澤下意識便想拉住小包,豈料小包看那蟲子逼近吓得一下子竄得老遠。
“我、我先走了阿澤!”小包兩條瘦瘦的小腿跑得飛快,“我不是怕蟲子!我我只是······總之我先走了!”
“小包!”阿澤跟着追了幾步,手忙腳亂地把手上的蟲子甩去。
“哈哈哈哈!”半披下的發絲一縷縷散亂在那素紋衣衫上,姿态毫無端莊秉持可言,活脫脫一個裹着上好衣冠的無賴子。
這些低劣可惡的游戲,總能讓邱靈賦開懷大笑。
小包膽小,邱靈賦一開始是要放在小包身上的。阿澤立刻明白了這一點。
然則自己個小,又不太會武,先不說因這等小事記仇起來多麽稚氣,要真打也是打不過的。
便只好忍着,瞪了那邱靈賦一眼,便朝小包的方向跑去。
邱靈賦對這一眼倒是不生氣,反而甘之如饴,享受着這玩弄他人的惡意樂趣。
兩人都已經不見了,想着那倆小孩一個驚恐一個怨怒的模樣,又忍不住嘻嘻笑了幾聲。
背後拂過飕飕涼風,邱靈賦聲音戛然而止。他背部像是被一絲絲線拉扯住,整個人和心都懸了起來。
凝了神,提起了劍,警惕又小心地轉過頭來。就連呼吸都壓抑着,像是面臨着突襲而至的吻或劍。
背後無刀鋒劍意,無暗裏殺機。只有修長身影一抹,立在那空蕩蕩的漆黑街道之中,像一座精心雕镂的挺拔石像。就算僅露出帽檐下刀削的下巴與翹起的嘴角,邱靈賦都能辨得出那是何人。
那人将頭上的竹帽摘下,一雙含笑的眼便漏了出來,月色下明亮又鮮活,直勾勾的、準确無誤地盯着邱靈賦。
“你找我?”他的發絲在涼風中輕輕拂動,渾身上下一派慵懶閑散,像是散步後偶經此處偶遇此人。
邱靈賦盯着他,一動不動,握着軟劍的手卻捏出了汗。
阿魄眼從邱靈賦的手上收了回來,笑道:“滿城都知飯酒老兒開始說起了花朝會中的江湖新秀,阿魄也不知何德何能,竟能得到飯酒老兒的垂青······素心派邱小少爺的身邊護衛?這個身份阿魄可不敢當。”
阿魄一步步走來,就像是朋友間久別重逢那般自然而然。邱靈賦腳下竟然有些想要逃離,可終究還是忍住了,眼睛一動不動緊盯着那人。
“你怕我?”阿魄早就察覺了邱靈賦的心思,呵地笑出了聲,“那你為何還要故作玄虛,以飯酒老兒的身份引起我的注意,再引誘我來尋你?”
說着又逗弄似地柔聲安慰:“別怕,是我該怕你才對,我至少不會對你下毒,也不會設計你······”
邱靈賦面上佯裝輕松:“那你為何還來?我就是來下毒的。”
“那你為何知道我會來?師姐也該告訴了你我有急事在身。”阿魄停在他跟前,含着笑看向他,自問自答,“因為你知道我對你從來将計就計,從來不會放過見你、接近你的機會,對嗎?即使你無數次想要趕我走······這些你心裏都明白得很。”
阿魄的笑是從心揚起的,永遠真情實意,這個旁眼都能看得出來,可邱靈賦卻總是滿不自在。
“別對我說這些惡心話。”邱靈賦看着是臉不紅心不跳,嘴裏嘟哝。
他已然找到應付這般暧昧的方式,此時該做什麽表情說什麽話,好讓自己顯得心腸冷硬,他一清二楚:“我找你的事,你想做也得做,不想做也得做。”
阿魄聽了這話,被這無理逗得一笑:“那我告訴你,我不想做。我找你可不是為了你的事。”
邱靈賦神色一滞:“你······”
阿魄盯着邱靈賦那澄澈得無情的眸子,嘴裏以平常的語調,說着可怕的話:“我想吻你,從聽到你的名字那一刻就想,所以才立刻動身趕來。我從聽到你與阿澤小包說話的聲音開始就在忍着······現在,我有些忍不住了。”